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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凡的世界》  图源网络
大哥大哥你好吗?
文/潇湘棋客
元节回乡下祭祖的例行私事做完了,大嫂又在考虑重返北京带孙子了。远在南京的我,不由又替大哥担起心来,他是坚决不愿再到北京的,可是,一个年纪已过七旬、头盖骨缺了一块、患有心脏病和癫痫等多种疾病、曾经半个多月只肯花费60多块钱的老人,独自居家过日子,怎能让人放得下心呢?
大哥是一个很有故事的人。
十六周岁下放,工分常居全队第一
1968年夏,运动如火如荼,刚满16周岁的大哥初中毕业,再也无学可上了,哪怕他从小学到初中一直当班长,品学兼优。父亲把他带到自己收税的乡下,学木工手艺。
学艺不到三个月,“知青下放”开始了。其时社会上有一股“干革命不能干一辈子”的论调,受其影响,父亲也产生了回老家种田的念头,就让大哥下放回老家。之后至1975年底被招工进城,除去父亲复员的那两年,大哥与终身未娶的大叔同吃同住同劳动共五年,情同父子。1979年冬,大嫂生下侄女后大叔格外开心,与几个老乡到岳阳贩黄豆,想赚几个钱给侄孙女买点礼物,不料在火车站过铁轨时一不留神惨死在车轮下。后来每逢清明和春节,大哥在二叔小叔坟前都只作揖,而在大叔坟前则会像在父母坟前一样跪拜。
文弱书生经过初步锻炼,很快成了壮劳力,1971年8月父亲复员时,大哥的工分底分已是满分,庄稼活十分娴熟了。“年底工分之多,常居全队第一,年终结算达四千分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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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极穷,所以工分虽高,却毫不值钱,比如父亲记录1972年的劳动日值(每十个工分)是一角九分钱。到了年终结算,扣除口粮等开支,大哥从生产队几乎领不到钱,四五年里回父母身边过年,都要靠这边寄路费。
莲子心中苦,梨儿腹内酸。除去春节短暂的团圆,平时父母对大哥的牵挂,大哥对父母及弟妹的思念,都只有通过书信来缓解。我至今都记得,如果稍长一点时间大哥没来信,父母会把最近收到的一封信从枕下或抽屉里拿出来,重看一遍,随后,眉头脸色及三言两语的猜测中,都会有淡淡的愁绪流出。有时候,父母会在信中附寄邮票甚至信封,或许既是考虑了大哥经济上的窘迫,也暗嘱大哥写信稍勤一点。
与表妹互生爱慕,却未成眷属
1971年8月,“干部复员”潮起,父亲被卷入其中,带着母亲、姐姐、小哥及我回乡务农。随后在建新房的过程中,大哥与一位表妹相识相恋了。
大哥的表妹,是母亲一个远房表哥的女儿。父亲在回忆录中这样描述:“我建房时,她随父来我家,在厨房协助,洗菜做饭,粗活重活样样都干,对我家帮助很大,我内心十分感谢。她与XX年纪相当,两人在建房过程中,由陌生到相识,逐步产生了感情,有意结为伴侣,后被其父母发现,受到阻挠……”
我懵懵懂懂记得,帮助我家建房过程中,表姐悄悄量过大哥鞋子的尺寸,后来为他做过布鞋,纳过鞋垫……
表舅看不中大哥,大概是他与许多村邻一样,不知道“干部复员”是“全国人民学解放军”的产物,而认定是父亲犯了错误的结果,不愿意与这样一个问题家庭结为更为亲密的亲戚关系。
1973年11月中旬,父亲被落实政策,接到通知重返原工作岗位。
也不知是天意安排还是事先表姐从大哥那里得到了情报有意为之,一家六口返回父亲工作地的车上,还有表姐。
那天上午,我们一家先在老家渡口上船,横渡湘江,到对岸一个小火车站赶火车。当天正是集日,我们上岸时,与自称过江赶集的表姐不期而遇。“她听说我们要回XX,依依不舍,立刻送我们进站。到了开车时刻,她还是流露出一种难舍难分之情,久久不愿离开,要送我们到目的地。几经劝阻无效,我只好让她同行,让她去看看XX的风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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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姐居然借着“赶集”的名义与大哥“私奔”了!没过几天,父亲收到了表舅兴师问罪的信,父母只好做表姐的思想工作,“劝她莫违父命,她也只好含泪告别。”
大哥是下放知青,不是“受株连子女”,也就不在这次“落实政策”之列,所以,表姐返回时,大哥全程担任“护花使者”,表姐的名字里,恰有一个”华“字。
后来大哥进城当了工人,表姐先嫁到了离我老家很近的地方,大哥后娶了同厂一女工。多年后的一个春节期间,我与大哥拜年返回的途中,一个农家大嫂远远在在屋门口热情地叫着我的名字,请我们进屋坐坐。诧异间,大哥淡然一笑说,那是你的XX表姐!
从三楼摔下,坚决不装头盖骨
2003年3月的一天中午,我正与一位名中医在店里小酌,突然接到侄女的电话,说大哥摔破了脑袋昏迷不醒,她和大嫂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转院。
我俩急忙赶到医院。大哥正在输液,头上缠着一圈圈白纱布,双眼紧闭,口不能言。大嫂和侄女在一旁手足无措。
大哥大嫂所在的集体企业曾红极一时,新世纪前却慢慢走向衰落,大哥身为生产副厂长也无力回天,进入新世纪后常常无事可做,只好在外面打打零工为生。当天他应一个包工头之约为别人家三楼安装防盗网,也不知是出去早没吃早餐血糖低导致头晕还是一时疏忽,装着装着,大哥竟一头栽了下去……
名中医与同事简单交流几句,告诉我必须马上转到市医院去做开颅手术。
转到市医院后医生马上给大哥做了手术,处理颅内积血,修复受损组织等。大哥始终处于深度昏迷状态,照顾他成了一个紧迫问题。大嫂脱不开身,家里还有正上高二的侄儿及她八十多岁的母亲要照顾;侄女在市里开公交车,没法请长假,且她自己的女儿也才一岁多;我在机关也难休长假……姐姐和小哥早已在父亲当年的工作地成家立业,这时倒已没有了工作的羁绊,听说大哥命悬一线,立马双双赶到了医院。
那以后长达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姐姐和小哥克服食宿等方面的各种不便,白天黑夜轮流照顾大哥,清理失禁的大小便,擦洗身子,喂食流食等。
治疗费用也成了一大难题。大哥与大嫂实际已双双下岗,入不敷出,侄女收入微薄,自己的小家庭负担也重。我那时靠在浙江应聘工作两年勉强还清买房欠下的债务,存折上仅有4000元钱全部取出交给了大嫂。姐姐和小哥也是长期失业待业工人,家境窘迫,除了出力,给不了大哥多少资助。
万般无奈之下,我放下“万事不求人”的身段,向县里一些经济状况稍好、负责人较熟的单位和部分热心企业家化缘,筹集到一万多元,列出金额和单位个人名单一一交付大嫂。我单位的十多位同事,闻听大哥的不幸遭遇,也都捐款表达同情。
还没等到大哥出院,我被正式调往原来应聘的那家报社,妻子女儿随后也一同迁到浙江,拮据之下,异地安家的钱也是向其他亲友借的。
后来听侄女说,大哥住院一共花费了五万多元。
命是捡回来了,大哥身体方面和家庭生活其他方面的后遗症也陆续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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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开颅手术的时候,医生取下了一块头盖骨,完成手术缝合时是临时用一块塑料片替代的。出院的时候,医生叮嘱过半年左右,等相关的组织恢复到一定程度后再到医院把原来的头盖骨换回去。大哥听说物归原处需再花六七千元钱,至今快二十年了都死活不肯再去接回这块失物。
大哥下放到农村时由于经常吃不饱(他曾与人打赌,创下过就着萝卜白菜连吃四缽四两米饭的纪录),年纪轻轻就患上了严重的胃病,头部遭重创后不久又患上了癫痫、心脏病。原本固执得要命的大哥变得越发不可理喻,大事小事容不得大嫂发表任何与他相左的意见,癫痫发作时更是对大嫂拳脚相加。至今,大嫂都要不时监督他吃几颗药来预防发作。
父子间的隔阂也越发深了。侄儿自青春期开始就与大哥话不投机,还染上了抽烟喝酒这类让他难以接受的毛病。大哥受伤后,侄儿或许出于减轻家庭负担的考虑,不顾多方劝阻,高二没读完就辍学了,外出四处打工流浪,让大哥失望到极点——“这样子混下去,堂客(老婆)都会讨不到”,口口声声再也不管他了。
事实却教训了大哥的偏见。侄儿后来成了“北漂”,并俘获了一名黑龙江籍“女北漂”的芳心,“女北漂”不仅个头不比侄儿低,还是大专学历。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两人决定在顺义买一套小二手房,200多万元的房款,双方家里各出30万元,他们凑二三十万,不足部分靠贷款。大哥终究没有“不管”,与大嫂东凑西借好不容易筹够了30万,原本极其节俭的大哥大嫂,开始了更加苛待自己的日子。
2019年9月,33岁的侄儿与“女北漂”在“鸡冠”上举行婚礼,大嫂和侄女千里跋涉远上北京、黑龙江,大哥却没有同行,他实在心疼一笔不小的路费。半个多月后,当母女俩风尘仆仆赶回家时,大哥不无得意地向她们炫耀他的节省:“我这些日子只花了60多块钱,就是不晓得什么原因脑壳有点晕……”
前年清明过后,大嫂要去照顾待产侄媳的时候,大哥经不住亲友反复劝说,一道北上。他难以融入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更何况疫情时伏时起,外出常受限制,每日呆坐在两室一厅的斗室里,度日如年,与侄儿的沟通也越发困难。
到北京没多久,大哥生日,侄女发微信转给侄儿300元钱,侄儿自己也出300元,6张大钞往大哥手里塞。大哥说侄儿欠一屁股债,这钱给他还账;侄儿说债可以慢慢还,父亲生日,儿女当然要尽点孝心……彼此都在为对方着想,却又似乎都未能真正理解对方,推让几个回合后,年轻气盛的侄儿当着大哥大嫂的面一把将600元钱撕得粉碎……
我调动所有的思维能力,也没法想象那一刻大哥是怎样的表情和心情。
扫墓曾引发山火,依旧坚持“我是老大听我的”
前年清明,我和妻子、大哥和大嫂照例回乡下扫墓。
上坟山前,我们和乡下的堂弟堂妹一致向大哥建议,纸钱不拿上山了,上去祭拜后在下面烧掉。大哥眼一瞪:“规矩也不要了吗?我是老大,听我的,上山烧!”
大哥不仅是家庭里的长子,也是家族中的长孙,平常家族兄弟姐妹间但凡有夫妻不和、兄弟不睦、姐妹纠纷、妯娌矛盾等等,大哥知道了都会主动出面调解劝和,父母和叔婶相继故去,长辈中仅剩下比大哥年长不到十岁的二婶,他就更有了一种“家族重担我来挑”的责任感,通常弟妹们哪怕讲一句不那么妥当的话,或者开个不太得体的玩笑,他也要板着面孔教训一番的。
堂弟堂妹们又在手机里翻找理由,说:“政府发了通告,清明不准在山上用火。”大哥头一扭,嚷道:“我的手机里冇得,我也不看……”大哥的手机里的确没有,因为直到今天,他还在用着老年机。
二婶也不掩饰自己的担忧,委婉地提醒大哥说:“主要是怕起火……”
我忍不住揭大哥的老底:“你那年已经引发过一次山火了晓不晓得?还要来一次更严重的?”
堂弟堂妹们告诉过我,我还在浙江时,有一年清明大哥坚持在山上烧纸,结果引发了一场山火,害得邻村的许多村民都紧急上山扑火,好在山上除了齐腰的茅草,无树木房屋等,最终没有酿成大的恶果,也没人举报,大哥才逃过一劫。
大哥似乎自知理亏,不做声。我继续痛击他的软肋:“你不是口口声声听长辈的吗?婶娘的话你也不听了?你平时不是最听政府号召吗?这次就可以例外?你是党员,懂不懂少数服从多数?”
大哥几乎恼羞成怒了,脖子一挺:“出了事我一个人去坐牢!”
我不依不饶:“你平时念念不忘教育XX(侄儿)在外面要遵纪守法,要弟弟妹妹们安分守己,自己就可以去犯罪坐牢?”
“那你们上山,我不上!”
我的湘人蛮劲和属虎、天蝎座的倔强也上来了,怒吼一声:“不稀罕你上,我们走!“拎起装着祭品的篮子,招呼妻子、大嫂和两个堂弟上山。
大哥大概想不到青少年时代对他言听计从的小弟竟如此顶撞他,坐在堂弟屋门前发了一阵呆,还是跟了上来。
但实际上还是他赢了,一个堂弟还是把纸钱挑了上去。或许,二婶和堂弟堂妹担心过度刺激大哥会引发他的癫痫,事后我回想自己的激烈态度也有点后怕——既恼他的蛮不讲理,又确实害怕他万一发作。
祭扫前几兄弟先用镰刀把墓地四周的草割了一大片,祭扫中又轮流拿着枝条巡察,发现火星飞进草丛立刻扑打,祭扫完等明火全部熄灭,我们下山了大哥还守在山上待了好一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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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的顽固,已经不可救药。侄儿和侄女几次表示要给他买部智能手机,我和小哥、姐姐也都劝他跟上潮流。他的老年机,从来都是被动雷达,只接收而不发射信号。有了微信,随时可以与子女和弟妹视频聊天,方便快捷,多好啊!但,任尔东西南北风,大哥咬定老年机不放松。
在疫情防控措施时松时紧,出行购物处处靠“码”的年代,没有智能手机更有诸多不便。前年底,在北京带了几个月孙子后,大哥终于没办法忍受“坐牢一样的日子”,坚决要回老家了,大嫂拗不过他只好一道回。那天侄女从市里赶回先打扫了家里的卫生再去高铁站接他们的时候,我再三叮嘱侄女务必到检票口去接。大哥出站时果然因没法扫码与工作人员争执起来,侄女又是解释又是赔不是,最后亮出“他脑壳受过伤,有癫痫”的杀手锏,被惹恼了的工作人员总算放了大哥一马……
回顾大哥多难的一生,尤其在外远离他的时候,我的耳边总是很容易地回响起甘萍的歌声,总希望这动听的歌声能随时把弟弟的问候传递到大哥的耳边——
大哥大哥你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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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棋客:60后,湘人,属虎,天蝎座,一肚子“不合时宜”。个人公众号“潇湘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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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莲子心中苦,梨儿腹内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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