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综艺《斯文江南》剧照  图源网络
李清照过扬州
文/曾维群
建炎戊申(1127年)深秋,虚弱的大宋在经历了靖康之变后,元气大伤。黄河沿岸焦土千里,民不聊生。明诚和清照也举家南下逃难。赵明诚先行几日去建康租屋打点。李清照依旧搭乘载着二十多车书画鼎彝的木船,沿着运河,连舻渡淮,进入长江,披星戴月,车马舟船轮番劳顿,这日黄昏,木船终于缓慢地靠近了扬州码头。
清照这年已经四十三岁。中年妇人特有的慵懒写满了额头,加之连日旅途的疲惫,使她身形更加清瘦,面目更加憔悴。沿河的村落已经升起了连片的炊烟,她轻声吩咐船家造饭。在不易觉察的微微叹息声中,敏睿的目光瞥向远处依稀隐现的扬州城郭,思绪像运河的流水,深沉缓慢地散漫开来。
人到中年,又逢兵荒马乱的年月,真有万事皆休的茫然慨叹。本该是好好地安顿起居,调理身体,整理诗词文赋,刊刻行世,名藻京华的时刻,谁知金兵侵犯,铁蹄踏遍黄河上下,掳走徽、钦二帝。在官军的节节败退中,金兵乘胜追击。清照夫妇俩在山东莱州乡下清静的生活再也保不住了,被迫带着这大量的古籍珍本,书画鼎彝,仓皇出逃。
此刻,清照伫立船头,肩上的披风和膝下的裙裾被晚风吹得簌簌飘摆,头发也显得有些散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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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城走走,还是算了?清照反复自问。隋唐以来五百年间,随着大运河邗沟段的开通,扬州迅速崛起为四大名都。水陆交通的便利,商业的发达,使这个本就美丽丰饶的城市更加繁华。人口密集,文人墨客咸至;勾栏茶肆,书馆织造,百业鼎盛。唐人书写的大量诗词名句,给这座淮左名都更增添了无限神秘的色彩。清照早就想着有机会到扬州一游,谁知此次却是在这样仓皇逃难的途中。
运河上烟波朦胧中,扬州城的暮色越来越深。高大的城郭,只留下一线青黛。一团团浓密的树影,宛似披发狰狞的鬼影。清照想起去年,金兵铁骑已经追至上游不远处的扬州桥。终因军民奋勇阻挡,金兵不熟悉水路地理,深恐吃亏。又兼北方义军四起,到处袭击入境金兵。金兵将领唯恐后方有失,断了退路,所以不敢贸然深入,方才引兵撤退。而逃亡中的赵高宗小朝廷,风闻已经放散百官、遣散六宫了,哪里还能组织起有效的抵抗力量呢?如果金兵再度南下,扬州必遭屠戮破坏。此次一别,有生之年还能再到扬州吗?这样一想,清照就果断地留下两个伙计照看船舱,呼唤卷帘姑娘一同进城投宿。
卷帘姑娘,是清照夫妇移居青州乡下的第二年,从一群家乡遭遇水灾的难民中领养的。据难民说,她的父母都死了。小丫头单薄的身子,黄黄的小脸,站在路边,怪可怜的。清照刚向明诚提议把这个小丫头带回家,逃难的乡亲们就齐刷刷地跪下给他俩磕头,并说你俩大善人就给她一条活路吧。卷帘刚到家的时候,个头很小,每天见到清照起床梳洗时,吩咐的第一件事就是卷起竹帘(冬天是棉布帘),使她便于仔细端详院落中的风光。
后来,只要看到清照起床,不待吩咐,自己蹦蹦跳跳几次够不着,她就高声呼喊别的侍女:“大姐姐,快给夫人卷帘。”惹得清照夫妇心中暗笑小丫头机灵懂事。时间长了,就把她的名字也改作卷帘。渐渐长大,卷帘和清照互相都十分依恋默契,滋生出近于幼母或长姊的情愫来。此次南下,别的侍女都发放回家了,只有无家可归的卷帘和她患难与共,生死相依。
出了码头,横街上吆喝生意的马车和轿子倒是不少。乱世人逢乱世人,码头显现出畸形的忙乱。按照夫人的意思,卷帘雇了一辆敞篷马车。俩人款款坐上去,车夫的鞭子一甩,马蹄得得,驶向扬州城门。只见城墙上的宋军剑戟林立,战旗猎猎。清照心中略感宽慰。
通过城门守军的盘查后,马车就在扬州的大街小巷漫无目的的寻找。街两旁满眼都是扶老携幼逃难的北方百姓,很多人就坐在沿街的瓦屋檐下,啃食干粮。不时能听见小孩子压抑的哭啼声和妇人喝叱哄劝的低音。旅店处处客满。转了好几条街,才找到一家地处僻背的小店落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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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发走马车,主仆二人进房,稍事梳洗,换了一身素雅干净的衣裙,清照就吩咐卷帘出去走走,顺便吃点东西。
清照知道,历经隋、唐、六朝、大宋,扬州经营出了五百多年繁华鼎盛的岁月。文人学士,商旅贩卒,歌女舞伎,莫不咸集于此。“扬一益二”,天下闻名。但此刻满目所及,路边的楼台亭阁皆无灯光人影,一片破败凄怆之像。偶遇一二行人,皆是脚步匆匆,神色慌乱惊惧。大户人家忙着收拾东西,准备逃走。家家大门紧闭,窗口不见灯光。不时碰上小股官军的巡逻队,疲沓的步伐缺乏底气。吆喝起行人来却显得穷凶极恶,动不动就喊,“快走,快走,小心把你当金兵的探子抓起来。”而如果真有什么金兵的探子,大概此刻正躲在哪个角落窃笑呢。
在路过的夜市上吃了两个糯米粽子,喜吃甜食的清照才觉得身上有了点力气。又喝了几口水,她这个北方人坐船的眩晕感慢慢消失。主仆二人信步走来,迎面兀地翘起一座石拱桥。沿着桥面的石阶缓缓上去,桥顶栏杆造型精巧,桥面却是十步见方的平台。
清照在平台上倚着栏杆立定,一抬头,正逢望日,天上一轮明月,极其清彻。天空的蓝幕上, 群星闪烁。满街的槐、杨、柳树、在月光下处子般静默。街两边的楼宇高大巍峨,偶现灯影点点。风是清风,月是好月,夜是良宵,景是美景。桥下河水无声自流,时有小船划浆激起一圈圈波纹。小船远去,那水纹却在月光下一圈一圈地漾开,直漾到岸边的石堤,恍惚中石堤似被水纹激得微微晃动。石堤上花草连片,依稀可辨丛丛芍药倩影摇曳,晚风中隐约飘来一缕缕似有似无的芍药清香。沿河而居的人家,传出低低的说话声,还有小孩子温习启蒙课本的朗读声。沿河望去,不过百多步,影影绰绰,竟又有一座造型不同的石拱桥洞,透明着对过的月光。想起匆匆别离的明诚,清照不禁随口吟出“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的唐人诗句来。
其实,清照一向对人们言辞凿凿地琢磨二十四桥的出处不以为然。具体是一座桥梁的名称也好,曾经有二十四位美女在某座桥上歌舞也罢,还是唐时扬州确乎建有二十四座桥梁也罢,都在其次。最为可叹的, 是沈括在《梦溪笔谈》中竟将二十四桥一一考据起来,但名、实查证,只有二十一座桥。他又写到城西门外另有“不通船”的九座桥,又成三十座桥了,难以自圆其说。沈老夫子以工学家和算学家的严谨精细来考证文学和诗歌中偶尔出现的数据,其认真精神既可爱又可笑。
依清照看来,唐人杜牧虽喜用数字入诗,但写诗和算学毕竟不同,也只言其约数,极言扬州水流纵横、桥梁众多的盛景概况罢了。哪里还能认起真来,一座桥一座桥地去统计呢。后世迂夫子可爱而又可笑的毛病,就是把诗歌和算学混为一谈。不去用心推敲体味诗意的美妙,却翘起指头操起算盘求证计算诗句中的数字,岂不是南辕北辙、味同嚼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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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人,倍思亲。丈夫赵明诚看似书呆子一个,却又常常做出些难以预料的事来。任淄州太守的第二年,恰遇叛军袭城,他这个地方长官不去组织安民平叛,竟然缒城宵遁,受到朝廷申斥罢官。清照心里明白,他是舍不下那尚未定稿刊刻的半生呕心沥血之作:三十卷《金石录》书稿和满屋金石古器。在他连任莱州、淄州太守期间,一度移情别恋,长期都以衙门有事为借口不肯回家。偶然回家也是神不守舍,和衣而卧。坊间谣传纷纷,清照并不当面点破。她在莱州乡下时就写了《凤凰台上忆吹箫》,其后又写了《临江仙》、《诉衷情》。
在这些词章中,清照借宋玉的典故,暗喻和规劝明诚的“武陵”“天台”之遇,“章台”“花柳”之游。但明诚依然我行我素。清照尽力压抑着内心的苦闷。结缡二十多载,苦也罢,乐也罢,转瞬间只剩下一堆记忆的碎片。由于膝下没有一男半女,难免生出晚景凄凉之忧。他俩的日子,像被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霭,看不真切,想不明白。清照有一段时间不免疑惑自己误人,便屡次劝他纳妾,把他深深迷恋的莱州歌女红袖娶进府中。如果仍不能生儿育女,只能听天由命了。但每次劝说,明诚都是长叹一声,摇头作罢。看来他是有些力不从心了。这怎不教清照望之深、痛之切呢?
月移中天,夜色已深,清照仍静静地伫立桥头。南下途中,清照已不觉养成一个习惯,凡凝神伫立,必面朝北方。她的心丝萦系在渐行渐远的黄河上下大好河山。她的脑海中不时飘浮着在山东老家度过的无忧无虑的少女时光,在开封京畿求学的假日,划船采菱竞渡时活泼浪漫的青春年华,以及从18岁嫁给太学生赵明诚后如胶似漆的夫妻生活。特别是卜居青州乡下的十年,虽然“食去重肉,衣去重采”,“首无明珠翡翠之饰,室无涂金剌绣之具”,但两人在归来堂中意会心谋,目往神授,搜集珍本古器,整理考证典籍,诗词酬和,著作颇丰。
休息时,两人煮茗角胜,断桥折梅,手植海棠。清照名满天下的诗词文赋,和“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的若干名句,大多是在那十年写就的。那是何等地清贫且快乐着呀。虽然,每逢明诚外出游学或求职就职,皆有长短不一的别离愁苦。月满西楼,雁叫南归时,她必定站立高处,面朝明诚行踪的方向,似乎望眼中就能瞥见夫婿的身影。纵然是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才下眉头,又上心头。但那时的心灵是饱满的,春情是荡漾的,内心是踏实的。此时面对着扬州“二分无赖”的明月,目光恋恋怅怅中,内心却虚漏般空空荡荡,身困体乏,双脚像踩在棉花包上,两腿灌了铅一般沉重。此去流浪经年,何处能安顿平稳的家呢?
去冬青州已被金兵占领,无法带走的,锁满十多间屋的书画善本金石,皆遭焚毁。
逃难初期,清照每每语重心长地告诫明诚,战乱期间万事难料,万一途中险遇金兵,夫妇应当共同赴死。“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我们一对文弱书生,虽然没有项羽那样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勇武,但一定要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气节。不知明诚可否理解和明白她的这一番苦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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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首半生走过的路,恍如春梦。在琴棋书画的熏陶中长大,遵守父命出嫁。婚后俩人若即若离,美好的时光总是很短促。煮茗角胜、联手治学的日子一晃就成为遥远的回忆。仿佛日子总是在离别和忧伤中度过。生逢乱世,等同于流民,从此瓢泊江南,何时是个头呢?此刻倒真羡慕青州乡下那些邻居家的村姑,长大后嫁一个结实可靠的后生,男耕女织,养鸡养鸭,种瓜点豆,布衣粗食,辛苦而真实地过日子,辛苦而真实地生儿育女,辛苦而真实地感受做女人和做母亲的幸福。
月影悄悄西斜,扬州城内的万家灯火,次第熄灭。桥头一侧叫卖夜宵的商贩也一个接一个收拾摊子负担而去。巡夜官军宣布宵禁的锣声和喊声近了又远了,远了又近了。锣声凌厉,敲得主仆二人的心一紧一缩。水波荡漾,冷月无声,夜气越来越凉,清照的肩头和膝部一阵阵发冷。在卷帘姑娘的一再催促下,清照款款移步下桥。此来扬州匆匆,此去经年流浪,吉凶难卜。瘦西湖无恙乎?平山堂无恙乎?还有那么多无法一一亲临观摩的名胜古迹,它们的丰采如今是否憔悴不堪?她想,本该为扬州的今夕写一阙词,但此刻忙乱如麻,心灰意冷,实在无法凝神构思。何况她觉得,扬州的美是博大精深的,连盛唐诗人也觉得难以下笔,就只好凭借二十四桥和“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在扬州”的情愫来抒发对扬州人事的眷恋,概括缩写出扬州的最美。盛唐诗人写不出的,恰恰是身处兵荒马乱、国破家亡的大宋流亡者眼中,那一轮俏皮刁顽蛮缠的扬州明月分明流溢出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的无辜和无奈。
黎明微曦时分,清照主仆就梳洗更衣完毕。城门刚打开,她俩就随着第一拨蜂拥出城的难民来到江边。像每天早上一样,清照依旧回首北方遥望片刻,才吩咐开船。孤帆一片慢慢升起,木船缓缓移动离开了码头。烟波浩淼中,船头悄然伫立着一个形销骨立的女词人的背影。
作者简介
曾维群,网名东湖逸翁。从事过国营商业、公安干警、刊物编辑、政务文秘等工作。年届古稀。祖籍甘肃,退休后定居天津。中国散文学会会员,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甘肃省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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