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对镰刀,麦子能说个啥?
对啄食的麻雀儿,麦子能说个啥?
对石磨,麦子能说个啥?
被当成种子,麦子又能说个啥?
甘肃张掖花墙子村,老光棍张有铁,娶了个媳妇。媳妇名叫贵英,腿有残疾,不能生育。这门亲事,不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是马有铁的二侄子要说对象了。不能有“家里还有一个老光棍叔叔”这样的污点。而贵英这边,是哥嫂觉得,住窝棚不能下地干农活的她,费口粮。
有铁和贵英,都是被割被磨,但都没能说个啥子的麦子。
第一层的割和磨,来自他们身边最亲近的人。在这些亲人眼里,有铁和贵英,是有脚不会跑的庄稼,有嘴不会反抗的驴,是要赶紧扫出门的瘟神。有铁上头有三个哥哥,有金、有银、有铜,爹娘和有金、有银都已过世,有铜霸了所有家产。有铁取了亲,就被赶到别人家荒废的房子里住,唯一的家当,是一头老驴。
有铁搬家、打麦子、被赶出破房子、风雨中自己垒土方造房子,从没见亲人帮过他一丝丝。但侄子结婚拉家具,他被连夜使唤。村里有个特困户优惠房申请,有铜拎着酒席剩下的剩菜泔水来看他了,说:以你的名义申请下来,一万块购房款我来付。房子,给侄子使。
残疾女人贵英比有铁惨。从小就住窝棚,曾因给村里的疯子半个馍馍,让哥嫂都打晕了过去。因为不能生育,也因为腿有残疾,只“卖”了200块钱。有铁还是头能使唤的驴,而贵英在他们眼里,是累赘。
第二层的割和磨,是吸血。来自村里的富人和有权阶层。村里的暴发户张永福得了白血病,要经常输血,而他是RH阴性血,俗称熊猫血。张有铁刚好是熊猫血。为了让有铁去给暴发户输血,村长开了全村的动员会:张永福欠着全村人的工钱和粮食收购款,他不能死啊!你救张永福,就是救全村人。
就这样,有铁一次次往城里跑,一大袋一大袋给张永福输血。输到,脸色苍白,头到耷拉下来了。贵英急着去喊护士,满了满了!快拔掉针头!护士看一眼,离满还差一点。再输点。
有铁的血,在有钱有势的人眼里,一点都不值钱。所以,他们没有给任何报酬。他们觉得,你能有点用,是你的光荣。暴发户的儿子,看到有铁想给贵英买件衣服买不起,花八十块买了,拿给有铁。有铁说,算我借你的。秋收了,被抽血的有铁明显体力不支。可暴发户儿子的宝马车,又来了。贵英说,我们不抽了。暴发户儿子问:衣服,合身吗?
这是看得见的吸血。还有看不见的。
收粮的价格,是压榨了再压榨,麦子1824斤,他们说:去掉水分,算1700斤。苞谷3997斤,他们说:去掉水分,算3800斤。与其说,赚的是差价,有时,分明就是在吸血。吸完了还不忘跟你说一声,要不是老相识,看着你急用钱,我还不想一次性收呢。可即便是这么被吸血。有铁去和暴发户儿子结账,说:1000块,你扣掉那两件衣服的钱,给860就行。一码归一码。暴发户儿子,面露轻松的,笑了笑。
这还没完。还有第三层的割和磨。这种割和磨,来自整个村,整个社会,整个体系。是所有人都知道,你好欺负,你不会反抗,你也无力反抗的压榨、欺凌。但欺凌的人,不承认这是欺凌。
因为贵英有残疾不能生育,她被说成是脏东西。她落水了,一群人在边上看,说,要有根木棍就好了。最后,还是迟迟赶来的有铁,把贵英捞了上来。贵英走了。村里人劝他的第一句话是:房子也造了,粮食也有了,一个人轻轻省省也挺好的。
有铁的血,是贱的,贵英的命,更是贱的。
轻贱,就不容易被看见。轻贱,就觉得你能忍。你能忍,你就有越来越多要忍的东西。能吃苦的人,总有越来越多的苦,要吃。
这是当下热播的电影《隐入尘烟》。
二、
被评为近年来难得的好电影,真实的再现农村生活。
更有影评说,一首充满浪漫的农事诗。说主人公用最粗粝的方式制造了属于自己的浪漫。“他们像凡人一样生活,却具备了神一样的悲悯灵魂”。还有个某著名导演说,“他们用自己生命的整体过程,完成了农耕文明生存的必要条件,悲悯又动人。”
诗意吗?浪漫吗?现在的影评,都流行这样写吗?
我只觉得残忍和别扭。光看着这两人的生活,就觉得残忍。
这是两个被层层盘剥无限忍耐的个体。这种不公平和被欺负,这种对不公平和欺负的忍耐,是逼不得已无力反抗的无奈,不应该被包装成温良。挺理解导演的苦衷。也挺理解他用两人的爱情,给这个残忍加一层滤镜。但既然讲了农村题材,讲农村现实,那么还是现实一点好。衡量一部电影的好坏,更多是它能不能让人对人性和社会现实,有那么一点触动和反思。毕竟,这不是一部西北版《小森林》。
滤镜加多了,看着就很别扭。最大的别扭,是在结尾。
贵英死了。有铁卖了所有粮食,把该还的都还清了,他放归了老驴,对驴说:被人使唤了一辈子,还嫌没使够吗?
在贵英头七,他吃了个白煮蛋,喝下了农药,手里拿着贵英给他编的“草驴”。因为“草驴”,不用被使唤,很自由。
有铁没死成。他被接到申请的贫困特惠房,和侄子一起住了。他和贵英,一铲土一块垒辛辛苦苦造起来的房子,被铲车轻轻一推,就倒了。拆房的一万五千块补偿,侄子领了。开着宝马车的暴发户儿子,在一旁说,老四以后跟着你住,挺好的。
这其实是个不错的结尾。就像导演自己在采访时说的:“他不能死。有些时候不是你想死就能死的。”侄子还要他的特惠房。暴发户还要他的熊猫血
可是电影结尾,打了一行字幕:2011年冬,老四马有铁在政府和热心村民的帮助下,乔迁新居,过上了新生活。
这句话,像个笑话。
他和贵英无家可归的时候,政府和村民在哪里?谁热心过了?贵英的尿失禁了几十年从没进过医院,有人管过吗?
是不是我们已经到了所有现实主义的文艺作品,都要有一个“童话般”的幸福结局?即使没有,也要打上一行字幕:忍耐过后,会有新生活?
如果是这样,贾樟柯的《小武》要怎么拍?张艺谋的《活着》要怎么拍?徐童的三部曲,还能不能拍?
现实主义题材,能不能有点现实的样子?

当然,这不是导演的错。
大概,是这个社会对文艺作品的品阅和审美,出了点问题。以至于,不配不知道,什么是现实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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