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时间,阿富汗朋友发来这张照片,说是在阿富汗社交媒体上很火,照片上的小伙子去年还是西装革履、一表人才的电视台主持人。塔利班接管阿富汗后,他失去了工作,以在街边兜售物品为生。这张对比强烈的照片挺让人感慨的,从衣着光鲜的主持人到灰头土脸的街边小贩,他的人生经历了剧烈的变化。

我认识的阿富汗当地媒体朋友,好几位都在去年8月15日塔利班接管政权后离开了该国。
A是一位出生于首都喀布尔的80后,供职于某外媒驻喀布尔记者站。前段时间我跟他通过一个话,电话那头的他当时正待在拉美某国的宾馆中,等待办理加拿大签证。
A用他那极重口音的英语,和我大致讲了他这一年的故事。塔利班进入喀布尔后,作为外媒的工作人员,他接到了威胁电话。我在阿富汗工作期间,采访的人中很多都说他们因为为外国人工作或者从事一些非传统行业的工作而遭到塔利班或一些保守派的威胁,这些话听得多了,有时我会产生怀疑,觉得这是他们申请西方签证的借口。但A这么说,我是相信的,因为他是非常诚实靠谱的一个人。
办公室后面的小山上,人们在放风筝
说起阿富汗人对外国人的态度,自然不能一概而论。但大多数时候,这个号称“帝国坟场”国家的人对外人都有一种戒备和怀疑,至少我没有看到他们像亚洲其他国家的人那样展现出对外国人的好奇与热情。所以,为外国人工作,在得到丰厚物质回报的同时,也面临着道德上的压力。我记得很清楚,某个夏天的傍晚,我和办公室当地雇员一起去办公室后面的小山看人放风筝,我走在前面,雇员在后面。正在拍照时,突然听到后方雇员和一名持枪的警察发生争吵,我赶紧走过去,这时他们已经结束了争吵。我问他们为啥发生了争吵,雇员说那名警察跟他说我是外国人,不应该来这个小山上玩,雇员回应说根本就没有这种规定,警察恼羞成怒说,你一个为外国人工作的人知道什么,随后两人就吵了几句。
那个小山我们之前去过很多次,靠近瓦济尔·阿克巴·汗使馆区一侧不让拍照我们是知道的,但从没有外国人不能上山这样的规定。那警察明显是在找茬,而且他把“为外国人工作”作为攻击我们雇员的理由,就说明在他心中这是应该被鄙视的。
A说威胁他的人自称是塔利班,但他不确定他们到底是不是。去年塔利班刚进入喀布尔那几天,整个喀布尔城实际上是处于一种无政府主义的状态,秩序混乱。很多人假借塔利班的名义作恶,有人趁此机会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塔利班也不是一个统一的自上而下的组织,指挥官们各自为政,对手下的管束力度不一,这就导致那几天喀布尔局势非常混乱,人人自危。
受到威胁后,A感觉很害怕。那时,正好有西方非政府组织帮助阿富汗媒体工作人员外逃,他就在他们的协助下携带着一家老小去了巴基斯坦,在那里等了两周,又飞到了地球的另一边。A说自己走得匆忙,他那辆N手车低价卖给了别人,在喀布尔的房子都没来得及卖掉,只能先暂时托邻居照看。
某年去阿富汗,飞机在迪拜机场滑行
有一次我从喀布尔坐飞机回迪拜,下了飞机坐摆渡车。我常年从迪拜飞向周边各地,飞喀布尔那趟航班的机位非常远,所以摆渡车要坐很长时间。在车上我遇到两个阿富汗男高中生,闲聊了几句,他俩此次是应台湾某机构的邀请,去参加模拟联合国比赛。两个瘦瘦高高的男生扶着座椅旁的扶手问我,咱们这是已经在迪拜市内开行了吗?我说不是,这还是在机场内部,他们不禁发出惊叹:迪拜一个机场都这么大!
在阿富汗,山高谷深,人们的活动范围有限。A虽然是首都人,但他基本没怎么去过外地,我实在是无法将他和拉美联系起来。这个老实谦逊、谨小慎微、对女人非礼勿视,一天五次礼拜次次不落的阿富汗男人,突然去了人口上千万,熙熙攘攘、物欲横流,女人们穿衣“暴露”的拉美国家,不知道会受到怎样的心理冲击。
好在他的最终目的地也不是拉美,而是加拿大。我问他,你去了加拿大打算怎么生活?电话中他喘口气,轻轻地说:“我也不知道,去了再说吧。我听说加拿大人知道穆斯林不喝酒,所以他们都很信赖我们开车,我看看能不能去开uber。”
去年的今天,塔利班在下台20年后卷土重来,问鼎喀布尔,阿富汗加尼政府溃散。这对于很多阿富汗人,尤其是喀布尔人城里的中产阶级来说,是一次崩塌,生活的崩塌、信仰的崩塌。他们原本的生活可能一夜之间化为乌有,有关系有能力的都想着逃离,但即使成功逃离,作为第一代移民,而且是没什么积蓄和退路的移民,他们承受的是外人想象不到的艰难。连部长都在德国的街头送上了外卖,更遑论记者、医生这些群体。心理上的落差可想而知。
至于留下的人,他们过得怎么样,说实话我并不得而知,没有亲身在当地经历,光凭媒体的只言片语,感受并不直观。
对普通人来说,最让人无奈的就是这种重大的历史事件对他们的影响是单向的,没有人在意你是支持加尼还是塔利班,没有人在意你是支持世俗化还是宗教化,一切不以你的意志为转移。但反过来,这种重大事件的结果却要每个人来承担,新政府的每项政令每个决定都会切切实实地影响到每一个人,不论是走还是留,都带有被动承受的意味,而不是主动做出的选择。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个人被裹挟其中,命运的起起伏伏,不过是转瞬之间。在时代的大潮中,能勇立潮头的永远只是极少数,绝大部分人的命运就像一根水草,只能随波逐流,浮浮沉沉。对于历史激流中的阿富汗中产阶级而言,他们通过辛勤劳动积累的财富、体面与尊严,转瞬之间就被拍成碎片。更可怕的是,那些曾经坚信过的信念,随着潮水的拍打也瞬间化为乌有。
这种无力感,让人无奈、心酸又绝望。
继续阅读
阅读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