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徐祯
小周终于离婚了。
回想起结婚的那一年,小周觉得乏善可陈,心如死灰。
小周印象更加深刻的,是在结婚之前,母亲声嘶力竭地朝自己喊:
“不结婚就不要进家门!”
“你不结婚我就死给你看!”
七大姑八大姨,围着自己,团团地劝:
“男方是个好人哪。”
“你就该听你妈妈的,哪有妈妈不是为了孩子好的啊——”
小周害怕母亲真的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只好混沌地被推入婚姻,像一条被放入酒坛的鱼。在一年的婚姻存续期里,她和母亲之间爆发了无数次的争吵,甚至于厮打,像一条鱼,在濒死之前拼命去拍打它的尾巴。
终于,在破釜沉舟之后,小周从这一段没有爱也没有性,完全不健康的婚姻里逃出来了。
这件事闹上了微博热搜。
在众多评论里,有一条格外刺眼:
“难以想象这个姐姐从小到大受了她妈多少控制”
小周的妈妈说,让孩子结婚,是一种爱意的表达。
而围观的网友心碎落泪,觉得这是一种残忍的控制。
逃出了婚姻的小周,无疑是幸运的。
但还有多少人,正在经历,或者曾经经历过一场以爱为名的控制呢?
今天,我找来了几位讲述者,希望大家能一起来看看他们的故事。
看看那些以爱为名的控制。
[讲述者:季挽晴]
这件事发生在二年级的冬天。
我迷上了写小说,是很肤浅的童话小故事。像什么美人鱼住在金殿堂,小兔子在森林里经商。
我那时候写满了中方格本,那时候我觉得特别有成就感。我超级兴奋地把我的“作品”送给语文老师看。她还把我本子里的其中一个小故事当成例文在班里读出来了。
这让我更加有信心——
“妈咪,给你看看我写的小说!”
那两本中方格本在她的手里,一页一页被翻动着。
我不记得过了多久,她好像都看完了,然后指着其中的一行问我,兔子在森林里经商,用的是金币,怎么我还写“元”,只有人民币,才用“元”去描述。
“你看看你,一篇下来,多少字用了拼音代替!你严谨一点好不好?”
她看着我,很深地叹了一口气。
听了这话,我开始了小说的修订。一本字典被我翻烂了,我拼命想找到那些合适的字,填上去,填上去,把那些拼音都划掉。字典的封面被我撕坏了,就用透明胶一条条地缠好。但翻太多遍的书是透明胶拯救不了的,最后新华字典的封面还是和书脊分了家,像一条瘸腿,无力地晃荡着。
但我的小说修订好了,我再把它重新抄了一遍,给我的妈妈看。
她草草地翻了两下,把新的本子丢在桌上。
“晴晴啊,你看,都快要考试了,我们不要把时间和经历放在这上面。我们写故事,是要讲逻辑的啊,这兔子怎么可能真的在森林开商店呢?”
“可是,老师表扬我了……”
“老师那是哄着你玩。你看,你这次期末考要是考了双百分,过年之前我给你报个作文补习班,那你肯定能学好作文,不会乱写东西。”
“好……”
妈妈看着我的本子,很平静地说:“你也知道妈妈是为你好对吧,你是不是要表个决心?让我知道,你一定会好好学习?把这些撕了吧,撕了你就不想着了。”
我的眼泪一下子出来了,我甚至记不起来我为什么哭,但我就是在那一刹那,哭得撕心裂肺。
啪!
妈妈迅速抽起放在沙发上灰铁色的毛衣针,狠狠地敲在桌面上。
“撕啊!你既然知道我是为你好,你哭什么,你撕啊!”
刺啦,刺啦。
我一边哭,一边把方格本撕成碎片。
“我知道,妈妈是想我好好学习的,我会好好学习的。”
我不记得那个学期我到底有没有拿到双百分,大约是没有的,因为我也想不起,我在寒假去过作文补习班。
但我记得,我悄悄地捡了两片方格纸的碎片,用红色的塑料袋包起来了。我把这个轻飘飘的红色塑料袋丢出窗子,至少,至少它不是在垃圾桶里和酸臭的剩饭菜渣为伍。
[讲述者:顾知还]
那年,我17岁,高三,4点钟起床背英语,6点20分,在宿舍门打开的时候,迅速掏出塑料箱里的跳绳,冲到体育馆门口开始运动。
一天500下跳绳,雷打不动。
因为我记得,妈妈答应过我,等高考结束以后要带我去一套汉服写真。
我一定要用最好的姿态上镜。
“妈,我们什么时候去拍照啊?我看这个套餐很好。”
“不拍了吧,两百多块钱,就一张照片,太贵了。”她停顿了一下,“而且你是高度近视,去那边拍照还要戴隐形眼镜,多伤眼睛啊……”
我说,我可以自己给钱的,我有钱。
我有钱,我不怕伤眼睛,我想拍汉服写真。
她答应过的。
“你有钱?你很多钱吗?你现在赚钱了吗?你现在还靠我养着呢,一套照片而已,说得我要害你一样,眼睛是你自己的,我是你妈,我会害你吗?你拿钱去买书,哪怕是买小说,你看我说你了吗?这照片它就是不划算啊……”
然后呢?
妈妈天天围着我,和我说隐形眼镜的“危害”。
“照片我们不拍了,你答应了的,那我带你去吃肯德基吧。”她说。
17岁的我,还是没有拍成那套汉服写真。
5年之后,终于能够赚钱的我自己找了个人摄影师拍汉服写真。
成片出来之后,妈妈说,“你看,幸好你当时听我的没去拍写真,你从头到尾都只会这两个动作,亏大了。”
[讲述者:郭翊]
填高考志愿的时候,我原本是想填新闻或者中文。我一直喜欢文学,语文成绩在班上也是数一数二,高考语文成绩,127分。但是由于数学和英语考砸了,我只能勉强上个民办二本。
我好像一直都不是学数学的料子,所以我想去不用学数学的新闻系。
“你神经病啊!学新闻能找到好工作吗?当个记者,风吹日晒,回来了连个女朋友都找不到。当然是选会计,我和你爸都是会计,你表哥表姐也是做银行的,毕业当个会计,家里至少有人给你帮衬着,到时候也好找工作。”
我讨厌数学,我看到数学,就会想睡觉。高中的时候,我留过长指甲,舍友笑我娘们兮兮的。但他不知道,上数学课打瞌睡的时候,用磨尖的指甲用力在食指指腹刺下去,比什么十罐咖啡都管用。
“你们别管了!”
“不管?”母亲尖叫,“就为你要上民办本科,四年,十几万的学费,谁来给,你自己给吗?”
我越来越烦躁,摔了手边的鼠标,“钱钱钱,我半工读自己供自己行了吧!”
母亲倏地站起来,捂着心口,“我就是希望你以后的路好走一点,能顺顺利利毕业,以后找个好的女朋友而已。你怎么就是不懂呢?”
母亲说,她高血压犯了,让父亲带她去医院。
“走,我头都痛了。这不孝子,我管不了,管不了——”
填志愿的那几天,我闭上眼就是母亲的脸。她在客厅嚎啕大哭让我报会计的脸,她搭着父亲的手,冷漠看着我的脸,她怒目圆瞪,恨不得抢过我的鼠标给我报名的脸。
父亲从医院回来,沉默了很久,和我说,母亲选择了住院,暂时不打算回家。
“听话吧,别把这个家拆散。”他说。
在填报志愿的最后一小时,我还是选择了会计专业。
然后呢?
然后我毕业之后当了个编辑,一天也没当过会计。
实习面试的时候,HR问我,为什么专业是会计,但来面试编辑。
“以前我没得选,以后我想为自己活,想做一点,自己喜欢而且擅长的事情。”
[讲述者:江宸]
在遇到我老公之前,我经历了几次相亲。有个相亲对象,相对于我家来说,还蛮有钱的,他本身是公务员,家里还有还几套房,听说还马上要拆迁了。
但有钱人花钱也多,每次出来约会,都去那些人均200多的餐厅。
那个男生好像还蛮喜欢我的,但是和他相处,压力真的太大了。他说的话题,我听不懂,也没兴趣。他喜欢吃的东西,我觉得很一般,可能是我那时候刚出来工作不久,工资很低,吃惯路边摊,不懂欣赏。
我妈天天给我强调,那是个笋盘(方言,好男人的意思),要我赶快扒牢对方。
“他约你,你肯定要出来啊。哎呀,你就说你不认路,让他过来接你,说什么地铁直达啊,你真的好蠢,这样感情怎么升温!”她坐在我旁边,盯着我和相亲对象发微信,每一句,都要经过她的“审核”。
标准的格式是,对方发一句,我要回三个短句以显示自己的热情,最好多加表情包。我妈觉得,会用表情包的女孩才不会让男孩子觉得严肃。
但纸包不住火,大概是现实里的我和微信上我和妈妈共同打造的“人设”相差太远。
相亲对象还是和我提出了“分手”。
知道这个消息后,我没哭,我妈哭了。
“你要愁死我!这么个好人你都把握不住!以后你可指望谁去呢?”
后来,我妈约上了中介人,希望我能主动和通过中介人,主动向男方“求和”。
我记得,那天广州下着很大很大的雨,中介人坐在我的旁边,拉起我的手放在她的大腿上。她的手很温暖,像把阳光放进了我的掌心,有一种令人安心的感觉。
“阿宸是不是不高兴了?没关系,你可以不高兴的。
她握紧了我试图抽离的手,慢慢地说,
“讲真,我当然希望阿宸和那个男孩子在一起啊,我们阿宸又漂亮又优秀,那个男孩子也很好很善良。但如果你和他在一起,你不高兴,那就不要在一起。”
一句话,打通了我的任督二脉。
我的妈妈从来没有和我说过,我可以不高兴的。妈妈从小教我,要去做正确的事情,去做有用的事情。
一场相亲的闹剧最终以中介人和妈妈大吵了一架,以及我每月多交500块生活费结束。
直到现在,我都觉得,我是用钱买回了我的爱情控制权。
大约很多人都会经历过类似的情景。
你不爱吃虾肉?但虾肉蛋白质高,营养丰富。炒虾肉不吃,那就水煮虾肉,把虾肉剁碎了做成丸子,加入姜葱料酒去腥除味。
你无法否认,这一份“为你好”的爱意,但你还是不高兴。
因为你“不爱吃虾肉”的情绪,得不到认可。
感受情绪,是需要共情能力的。而这恰恰是很多以爱为名,行控制之实的父母所缺乏的。
即使是最不懂事的孩子,他也能直白地感受到父母的爱。
他们知道,父母希望自己安全、稳定、幸福,但他们也无比渴望得到父母的认同。
孩子们痛苦且迫切地希望父母能够真正理解自己的处境和感受,而不是急匆匆地告诉他们一条“正确”的路。
他们希望听到父母说,不结婚是可以的,
他们希望听到父母说,写小说是可以的,
他们希望听到父母说,读文科是可以的。
导演姜文,在世人的眼里已经功成名就,但他在采访里说,他平常是一个很不自信的人。在提起电影的时候,他侃侃而谈,在谈到父母的时候,他眼里的光暗淡下去了,他考上中戏,兴冲冲给母亲秀录取通知书,但母亲只是淡淡地说,他的衣服还没有洗。
姜文的妈妈愿意手洗衣服,照顾姜文生活的方方面面,但她却没有丝毫在意姜文的成就。
这就是共情的缺失。
王朔说:
“这是一种颠倒,颠倒的人性,这不是真正的爱孩子,所以就会出现那样奇怪的逻辑,就是我为你好我可以打你,我爱你我打你。”
最后,我想借用纪伯伦的一段诗作为结尾:
你的儿女,其实不是你的儿女。

他们是生命对于自身渴望而诞生的孩子。

他们借助你来到这个世界,却非因你而来,

他们在你身旁,却并不属于你。

你可以给予他们的是你的爱,却不是你的想法,

因为他们有自己的思想。

你可以庇护的是他们的身体,却不是他们的灵魂,

因为他们的灵魂属于明天,属于你做梦也无法达到的明天。

你可以拼尽全力,变得像他们一样,却不要让他们变得和你一样,

因为生命不会后退,也不在过去停留。
[为保护隐私,以上讲述者均使用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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