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又等,我们终于可以看到这部《分手的决心》了。
说它是今年最吸睛的影片绝对不为过。
一方面,朴赞郁作为身居韩国类型巅峰的导演,绝对是众多中国影迷的启蒙。
而这部新作也不负众望地在戛纳场刊评分中高居第一,助他拿下了最佳导演奖。
《分手的决心》光是上映前就卖出了将近200个国家和地区的版权。
但是,对于广大中文观众来说,让它彻底出圈的,还是汤唯的出演。
无论是“好演员在异国遇到好导演”的佳话,还是“薛定谔的猫”般扑朔迷离的演技,以及上升到意识形态讨论的戛纳影后“押宝”狂欢。
我们注定会被各种“喧宾夺主”,在投向这部电影的目光中,也多多少少带着审读的意味。
而有趣的是,这种戏外公共性的“凝视”,又恰恰和电影内部的视线异曲同工
纵观朴赞郁的电影序列,故事大都不复杂,甚至往往狗血又简洁,其中的奇情、噱头一样不少。
但在保持着高度的可看性,工整且跌宕的剧情的同时,他又用奇崛多变的电影语言,完全解构了看似三言两语的通俗剧情。
《分手的决心》亦是如此,它的故事简单得甚至有些老套。
汤唯饰演的中国女人徐来,因为丈夫登山意外坠亡,而被列为嫌疑人。
警察海俊则在调查的过程中,不受控制地被这个神秘的异国遗孀所吸引,甚至影响了案件的侦破。
侦探和血色中的美魔女——这是黑色电影的标配,我们可以立马联想到很多情节。
比如审讯等于挑逗,监视等于窥淫,办案等于谈情。
以上“老套”的模版在本片中皆有所呈现。
但朴赞郁的厉害之处就在于,他用自己的语言,让整个故事变得暧昧丛生,多义又诡谲。
在《老男孩》《蝙蝠》《亲切的金子》等前作中,东方的幽微能够混搭着巴洛克的华美,漫画的炸裂感却又不乏粗粝的现实,哥特的意象之下是土掉渣的莽汉欲望。
《蝙蝠》
朴赞郁显然是视觉化的,我们光是知道了剧情,还远远不能概括其作品的 “好看”。
在《分手的决心》中,最耀眼的其实是导演的能力。
一个看似非常简单的故事,但每个场景都通过高超的调度,使之有了远超其本义的力量。
其实无需过多的台词,或者演员过于外露的表情,画面本身就已经给出了足够丰富的视听信息,来扩充它看似非常单薄的文本。
我们光是看着徐来和海俊这对男女的对望,就能随着镜头的运动获得无数个层次。
海俊第一次见到徐来,画面就始终没有给出正面的特写,而是让徐来侧面和海俊的正面交错,镜头在虚实之间不断变换焦点。
他们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一种看不清彼此的错位关系。
而随后的审讯,画面又总是让监视器与镜面反射一同构成了多个镜像——看似是海俊在审讯,但视线总会通过镜面的反弹,变成他的自我凝视。
这也暗示了徐来的出现对于这个优秀的警察来说,犹如一次将本我剥皮见骨的挑战。
而在监视的场景中,朴赞郁用了一种时空缝合的方法扩充着人物的心理。
先是通过一部在二人家中同时放映的古装剧作为转场。
让正在和妻子做爱的海俊和吃冰淇淋的徐来实现了一种想象性的“共在”。
这当然来自海俊的臆想,但此后他却沉浸在这种“想象的距离”中无法自拔。
“来到”徐来身旁,深情地接她掉落的烟灰,殷切地告诫她不要把冰激淋当饭吃。
这种有点尴尬,有点幽默的意淫。
是一个男人彻骨的孤独、自恋,当然归根结底是他的逃避。
逃避那凶猛爬升的欲望与自我,逃避终于到来的“我想要”,转而用警察的职责来掩盖私欲的蓬勃疯长。
所以,黑色电影这一类型的种种范式在这里,居然都可以升华为一种情绪,它关于人类某种极致的自我拉扯。
在一系列场景中,朴赞郁的调度像刻度测量好的一样精准、利索又活泛。
它的底色的确来自希区柯克,那些弹性的镜头推拉,丝滑的楼梯走位,扫射日常的光影和追击。
都让《分手的决心》变得古典又摩登,现代但作古。
但音乐和某些意象又在其中作怪,它并非指向一出彻底的悲剧,而是古怪、幽默又雅致的。
就像徐来的难以捉摸一样,这次的朴赞郁舍掉了性爱、裸体、血浆,在小体量的刑侦片中,却让爱情占了上风。
影片看似在不断地破案,但每一次海俊和徐来都让案件的突破性进展,沦为验证彼此情意的工具。
相比于死去的受害者和丑恶的加害人,他们更关心的,是活生生的爱。
它也是凶案的夹缝中,隐秘又强势的主题。
海俊每次来到案发现场都要滴眼药水,又靠深吸气的闻嗅来激活对徐来的感知。
以及周末夫妻之间例行公事的性爱,有壮阳功效的鳖伸长脖子咬人,成堆的红石榴汁水四溢滋养女阴。
这些气味、凝视和意象代替了露骨的情欲,指向一种本能的压抑。
它被病态地扭曲在社会关系中,但又偏偏要悉心呵护。
看到要装没看到,闻到要像没闻到,夫妻有性无爱,情人有爱却不能合。
说到这,朴赞郁非汤唯不可的原因也就呼之欲出了。
她不见得是演的最好的,也并不能说发挥和有多么极致。
但她却是最“真”的。
汤唯的演技来自情境和她完全贴合之后,其本身就成为了角色的一种能力。
只要情境够合适,她甚至不需要所谓技巧性的表演,只要存在即合理。
而徐来正是如此。
在层层审讯、测谎、电子仪器的扫射下,她变装,使用各种语言,戴假发、撒娇、勾引。
但她始终是“真”的、赤裸的、坦诚的,哪怕在周旋的时候,也毫无挂碍地把自己摊开来。
你越是看得仔细,就越深陷其中。
这种“真”,纯粹的“大自由”,才让徐来这个最弱势的女人,掌握了所有关系里的主动权。
而当我们过分关注“汤唯演的好不好”时,就会无法放任自己沉浸在整部影片的氛围中。
也就注意不到海俊等人的不自由。
从一开始,失眠的海俊这样反驳下属:“不是因为潜伏才失眠,而是因为失眠才去潜伏。”
他看似温文尔雅但却试图掌握绝对的主动权,不让失眠的生理问题凌驾于理智之上。
海俊要保持一种秩序性的掌控感。
他是不滥用私刑,追求正义的警察,衣服上有几个口袋,口袋里分别装着什么,周几和妻子做爱,周几会在凶案现场大显身手。
都安排得一清二楚。
这是社会化带给个体的安全感,被表面道德和假面夫妻所安慰,被阶级和权力所托底。
但是,徐来的疯狂,她无视规则的直面爱欲,恰恰戳破了海俊的心机。

他发现自己只是以办案为借口接近徐来,所谓的追求真相,不过是满足自我刺激的遮羞布。
这就是海俊和徐来的区别,她可以骗人,但不会骗自己。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王佳芝和徐来甚至有了殊途同归的地方。
她们在汤唯身上找到了交汇点。
这又是一个小女子用本能的爱欲撬动宏大叙事的故事。
前者是小小的一声“快走吧”戳破伟大的抗战精神,后者是一铲铲泥土埋葬了光鲜的公序良俗。
《色戒》
明知自由和爱欲只是一瞬,一瞬之后就化为乌有,但为了那一点点的“真”也足够她们去“不择手段”。
这也是朴赞郁一贯的女性视角。
在他复仇谱系中的“女神”甚至带有了解放的意味,她们能做到男人做不到的,本能地喷张和把握。
《亲切的金子》
但归根结底,这些“女神”是没有根基的写生。
就像《分手的决心》中的徐来,不知来自哪一个次元,仿佛只是为了嘲笑男主角的虚伪而横空出世。
她说着各种语言,每种语言都切换一种人格,甚至是一句短短的“good morning”都媚态横生。
虽然对于中国观众来说,能听懂中文台词会让这种神秘感大打折扣。
但显然,徐来被塑造为一个符号系统夹缝中的女人,她无法被真正地表意,也无法被既成的描述所捕捉。
在寺庙的段落中,海俊开玩笑地问她是不是来自“唐朝”。
因为她韩语说得古香古色,说中文也咬文嚼字。
不符合现代逻辑,也不符合资本主义的逻辑,其至情至性至勇至冷的矛盾,反倒可以用红拂女或聂隐娘来解答。
正是这样的能力,让海俊的每次“男性凝视”都被反噬,映射着自己空洞洞的自怜自艾。
片中,他和即将逮捕归案的犯人,都不约而同地给自己勾画着一副“英雄救美”的蓝图来自我解释。
他们自作聪明地感叹道“女人为什么要和人渣在一起?”
海俊也不止一次地质问徐来“为什么要和家暴的丈夫结婚?”
当他们从上位者的角度向下发出高傲的“追求”,却意识不到,所谓追求的本质是一场自我满足的表演。
是要求对方来折服于“我“,沉迷于“我”的阶级需求。
而实际上,徐来不需要拯救,只要她想就可以随时杀死爱人。
但追求她的男人,甚至承受不起一次真正的爱情。
就是这样一部非常规的“大女主”戏码,让汤唯久违地焕发了生机,也让她和这个角色一起列入了朴赞郁的复仇女神谱系。
这对于任何一位女演员来说,都是无比美好的体验。
当然,《分手的决心》也许不是最好的朴赞郁,也不是最好的汤唯,但这些都不妨碍我们沉浸其中。
还没看的朋友,可以赶紧看起来了!
继续阅读
阅读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