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绍圣四年(1097年),年过花甲的苏轼再度遭贬,被一叶孤舟送到了昌化军(今海南省儋州市)。
这里是历代士人眼中的蛮荒之地,官员若被贬谪至此,不仅意味着仕途终结,更可能小命不保。可苏轼对此却坦然接受,欣然赴任。
作为一位大文豪兼美食家,苏轼对蛮荒之地的饮食改造工作,自然不遑多让。
彼时,中原饮茶、斗茶之风盛行,就连普通老百姓每天起居也知道要准备“柴米油盐酱醋茶”。
闲着没事的苏轼,决定好好给当地百姓普及一下风靡宋朝的饮茶之法。
为此,他专门写了《汲江煎茶》:
活水还须活火烹,自临钓石取深清。
大瓢贮月归春瓮,小杓分江入夜瓶。
茶雨已翻煎处脚,松风忽作泻时声。
枯肠未易禁三碗,坐听荒城长短更。
苏轼以为,煎茶须先煎水,而煮饮茶之水则首选煎活水。“活水”,即来自大江大河的流动的水。因为它们水质中所蕴含的矿物质,远比井水、泉水中的要低。用这种水煮出的茶,并不会轻易破坏茶汤本身的平衡,使饮者能渐入佳境,不为世间杂务纷扰。
“水乃茶之母,器是茶之父”,单靠一瓢好水,还不足以诠释古人饮茶之真谛。所以,诸如苏轼等人饮茶时,茶器的选择,也是重中之重。
关于茶器的起源,历史并没有明确的记载。不过,中国人日常饮茶的习惯,始于汉,兴于唐,盛于宋,却是毋庸置疑的。
作为喝茶的必备器皿,茶器的传播与发展必然也与人们的饮茶习惯息息相关。
中国人对茶叶最早的记忆,莫过于“神农尝百草,日遇七十二毒,得荼而解之”的传说。
事实上,中国人饮茶、种茶的历史可能与神农关系不大。因为,目前存活于世的最古老茶树,出自中国云南,树龄约在3200年上下,时间远晚于神农氏尝百草。
故而,有理由相信,伴随中国人工产茶的兴起,茶具也由此诞生了。
在典籍中,最早关于茶具的记载,则来自汉代王褒的《僮约》:“筑肉臛芋,脍鱼炰鳖,烹荼尽具。”
尽管那时的人们已对茶品和茶具有了新的认识,但喜爱喝茶的他们,却依旧沿用神农时代的传统,喝茶治病。因此,早期茶具一般与食器、酒器并用。
直到魏晋时代的到来,清谈之风的盛行,茶具才有了“出头”之日。
囿于当时的社会环境影响,文人雅士相对更容易陷入政治风波,突遭不测。
为了逃避现实,大量魏晋名士走上了韬光养晦之路。人生空虚,大把的时间不知如何挥霍,酗酒放纵显然是个不错的选择。于是,饮酒、服药、清谈和纵情山水成了魏晋名士日常生活最推崇的消遣方式。由此,也诞生出了一个新名词:魏晋风度
在名士何晏的引领下,擅于清谈的他们,迷上了一种名为五石散的至寒药物。史载,“服五石散,非惟治病,亦觉神明清朗。
中医向来讲究寒热相济,阴阳可调和也。如此,服用五石散,如果是出于保健作用,魏晋名士则必须喝更多的酒,才能固本培元。
在五石散与酒精的相互作用下,名士刘怜自称“天生酒徒”,常乘鹿车,携一酒壶,使人插锄头而随之;阮籍则“嗜酒能啸”,得意忘形,世人皆谓其痴;就连一向清高自傲的嵇康,酒劲上来后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倾”。
▲唐·孙位《高逸图卷》。图源:网络
正所谓“头孢就酒,说走就走”,长期酗酒和服药并行,往往会会出现严重的生理反应,眩晕、皮肤溃烂,乃至癫狂丧失理智也是常有的事。万一制作丹药时,配比不对,再过量饮酒,提早“羽化而登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因此,如果有一种饮品既能解毒,又可满足魏晋名士附庸风雅的意图,还卖得比较便宜,那么它一定能在时代的召唤下大放异彩。
凑巧,“茶”符合以上所有要求。
秦汉以后,茶叶的种植重心开始往东、南转移,长江中游的丰沛的雨水及天气,给了茶叶离开原产地后最适宜生长的环境。因此,长江中游的产茶业一度兴盛。鉴于从前“茶”具有的药用功效,时人皆认为“茗茶轻身换骨,昔丹丘子、黄山君服之”,肯定有延年益寿的裨益。
这种思维,实际上无形中也促进了饮茶行为在社会上的流行,
所以,当茶成为酒之外的重要饮品,端上餐桌,自然不能用往日的态度相待。
当时流行的酒器为用青瓷制成的鸡首壶,因此, 鸡首壶也就变成了酒器与茶器混用的首选。
另外,使用青瓷器皿至少还有两大好处。其一,青瓷自诞生之日起,就有素净、淡雅之名,衬以清新的茶韵,堪称天作之合。其二,瓷器的导热性能比金属器皿弱,当沸汤盛于相应的器皿中,使用者可以减少因操作不当而出现损伤。
不过,早期鸡首壶的鸡首流部仅为装饰,液体的流出通道有且仅有顶部的阔口。采用这样的设计全然因为古人认为鸡乃吉祥神圣的动物,有“文、武、仁、勇、信”等五德,将之用作日常器皿的装饰,可寓意对美好生活的极致向往。
▲晋·双系青瓷鸡首壶,现藏于江西省博物馆。图源:图虫创意
为了改变人们对茶“药用”的形象,茶人将新鲜的茶叶采摘后,加入米膏等粘稠之物,压制成饼。饮用时,再将茶饼焙干,研末,放入茶具中,注水加入葱姜等调味料,如现代汤品那般煮沸食用。
因此,那时的人们,喝茶需用阔口的器皿,方能开怀畅饮。
作为第一种搭配茗茶使用的专用茶具,它的选色和设计,必然也和“高雅”二字密不可分。
当时,受经济、工艺等方面影响,瓷器比金属器皿的受众要相对广泛。瓷器的产区与规模,自东汉末年后不断扩大,江苏、浙江、福建、江西、湖南、湖北、河南等地均有窑址分布。
古人认为:“青,生也,象物生时色。”青色,乃大自然初现生机的颜色,如若将其运用在茶具中,恰能体现魏晋名士崇尚自然,超凡脱俗的思想。
另外,在传统的儒家思想中,青色为传统的五正色之一,五正色即青、赤、黄、白、黑,为了让人们更易记住这高贵的“青”,儒者还将其融入儒家的“五常”,成为“仁”的象征性颜色。
在这种情形下,第一个搭配盏托的青瓷茶碗终于面世。
由于茶碗被设计成“饼足状,深腹”,盏托多呈盘型,要么下凹,要么中间凸起一部分托圈,这样,茶碗才能稳稳当当地置于其上,避免茶汤外泄。
不过,受制于天下百姓对茶的局限了解,即使有魏晋名士代言,魏晋时代的茶具依然形制单一。就连晋惠帝喝茶时,侍从也仅仅是“持瓦盂承茶”,给人一种九五至尊抱着土碗用餐的感觉,茶具之美全然没有体现。
所幸,伴随隋、唐一统天下的到来,茶与茶具的发展迎来了二次升华。
隋大业六年(610年),一条贯通南北,连接中原的大运河正式落成。从此,江南、幽燕与中原形成了三位一体的帝国水运经济体系,南、北、中三地的水路贸易渐成规模。
尽管在这个过程中,隋炀帝因过度耗费国力而遭后世诟病,但不得不说,大运河的全线贯通,给了茶叶贸易一个崭新的机会。
唐代,大量的南方商旅通过水运将茶叶贩卖至北方,刺激了人们对茶叶的需求。关陇、山东等地,逐渐形成了“闾阎村落皆吃之,累日不食犹得, 不得一日无茶”的习惯。
然而隋唐初期,统治阶层均为汉胡共存的“关陇集团”。受从前的思想影响,他们一致认为南方名士“以茶代酒”的习俗,难登“大雅之堂”。
因为,大口喝酒大口吃肉,才符合北方英雄好汉自古以来的形象。
为此,唐朝早期君臣纷纷加入酿酒行业。
唐太宗迷恋葡萄酒,便在宫中种马乳葡萄,研习酿酒之法,最终酿制出“酒成,凡有八色,芳辛酷烈,味兼醍盎”的葡萄酒。宰相魏征也不差,他酿出的酒“千日醉不醒,十年味不败”。
不过,历史从来不允许“酒”独霸唐朝饮料界“扛把子”的地位。
经过多年的沉淀与改进,唐代佛教完成了本土化的改造。
经儒、道两家融合后形成的佛教认为,“茶”有三德,除能像酒一样满足人类的精神需求外,还可解腥膻,抑制七情六欲,十分适合广大信徒辅助修炼佛学奥义。
而“安史之乱”的到来,则直接将这种口头建议,变成了实际行动。
受战争肆虐,盛世大唐国力转衰,士庶纷纷南逃,造成了北方劳动力大幅度缺口。而盛世之下的大唐帝国,是一个以农耕文化为核心的政治体。在大唐建立的头一个世纪,因大力发展农耕,天下人口由原先的三百多万户,激增至八百万户,粮食的需求一再翻涨。
酿酒的原材料又是粮食,北方锐减劳动力,致使政府不得不效仿曹操,在天下颁布“禁酒令”,规定日后酒品只能在大型国宴上出现,民间不得私自饮用与酿造。
正所谓“物以稀为贵”,酒品的强制措施力度越大,市场的酒价飙升幅度就越高。杜甫曾有诗云:“径须相就饮一斗,恰有三百青铜钱”。而茶叶相比于酒品,则多少有些大甩卖的意味。
据史料记载,唐代除在唐文宗时有过短暂的茶叶专卖外,大部分时间皆允许茶商与农户自由贸易、定价,政府只是定期征收茶税,充实国库,茶价基本常年维持在每斤五十文左右。
同样是“精神食粮”,茶与酒价格间的差幅,直接劝退了原先嗜酒的士大夫们。在人们需求的转变下,茶品异军突起,成了中晚唐后,饮料界的一枝新秀。
在这批潮流中,一向“貌丑口吃”的陆羽成了其中的佼佼者。
▲“茶圣”陆羽雕像。图源:图虫创意
陆羽的成长,源自他早年不幸的经历。他甫一出生,便被父母遗弃荒野,幸得大雁庇护,后被唐代高僧智积收养归寺。
智积和尚精于茶道,对于茶叶的种植、采摘、制茶乃至选水、择器等等均有自己独特的见解。因此,陆羽受其熏陶,早早地就对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陆羽认为,唐朝以前盛行的“茶羹之饮”,实乃牛嚼牡丹,不知其味。
要真正喝出一碗好茶,除了采茶、制茶、选水需注意天时、地利、手法外,一般而言,煮茶还需要注重“三沸”。即第一次在釜中注入水,烧制如“鱼目”般冒泡时加盐,让其冷却。
待二沸时,从壶中舀出一瓢水备用,再将事先研磨好的茶末从沸水漩涡中边搅边投入;待其三沸,则以二沸时舀出的水加入其中,使之停止煮水过程,谓之“育其华”。完成以上步骤后,再分茶,趁热连饮。
相应的,完成以上步骤,还需配备风炉、灰承、火夹、锅、漉水囊等28种不同功用的茶具。
茶乃清新之物,所以全程无论是盛煮器皿还是备炭,一概不宜沾有荤腥异味。一碗好茶,应同时具备“珍鲜馥烈”四个字。
陆羽的饮茶观,颠覆了此前的“茗粥”大碗吃茶的传统。品茗步骤变得更加精细,成了一时潮流。
当然,想要喝出好茶,茶具的选用材质也很关键。
在尝试使用过多种不同材质的器皿后,陆羽得出结论,专事品茗,“瓷与石皆雅器也”。当时,天下陶瓷业兴盛。除南方越窑盛产青瓷外,起源于北齐时代的邢窑白瓷同样久负盛名。陆羽试用后,认为白瓷茶器“如雪”般的质感,可以为品茗之人提供赏茶、尝茶等多重观感体验。
于是,这一股新兴的煮茶风流,直接影响了南北瓷窑的陶瓷茶具生产,从而推动民间百姓饮茶习俗的形成。
不过,陆羽的饮茶观却也不是所有人眼中的“经典”。相较于煮茶法的繁复,大唐民间乃至宫廷都更热衷于被陆羽嫌弃的“痷茶法”。简单来说,就是将新鲜茶叶先碾碎,再煎煮,焙干,再度碾成粉末冲入热水饮用。
为了更好地突显出饮茶之人的高雅,有钱的大唐贵族,完全没把陆羽当回事。他们奢侈、会玩儿,越窑定制的秘色瓷、金、银、琉璃等,都是他们可以用之一品天下的精美茶具。
▲法门寺博物馆藏唐代鎏金银茶笼。图源:图虫创意
在唐朝贵族喝茶“凡尔赛”间,大唐荣耀就此凋零。
唐朝贵族喝茶与身份相配的思维,宋朝贵族却不敢苟同。
毕竟,从宋太祖赵匡胤开始,宋朝皇帝爱喝茶,已是心照不宣的历史事实。
为了让皇帝以及达官显贵们能喝到最正宗的宋茶,官府不惜成本,不计人力,在各地掀起一阵阵“贡茶”运动,只为博得圣心,升职加薪。
可大家都献茶,若无一个合理的评判,难保选出的当季新茶,不是全国最优。
于是,自上而下,宋朝的斗茶之风大盛。
斗茶成功的关键,还得看作茶人点茶之法是否得当。
所谓“点茶”,即先将饼茶碾碎,放入碗中备用。之后以釜烧水,在其微微沸腾时冲点入碗,随后用茶筅快速击打,使茶汤中的泡沫渐渐浮现,最后呈现出如今天奶茶奶盖般的“乳花”。而斗茶决胜的标准,则取决于斗茶双方的茶汤中泡沫出现的速度、颜色、纹理。
▲南宋《斗浆图》。图源:网络
作为史上最会喝茶的皇帝,宋徽宗将斗茶的评分标准直观概括为一句话:“点茶之色以纯白为上真,青白为次,灰白次之,黄白又次之。”
总之,不白的茶,不是好茶。
由于宋代点茶需要在两个器皿中完成,因此唐及以前使用过的鸡首壶,已无法满足宋人精细化的操作。所以,针对点茶所需,宋代的工匠们在鸡首壶的基础上,重新设计一款流部细长且带弧度的“汤瓶”。
汤瓶流部的反弧,主要是让执瓶者可以利用高度差的原理,减少人体手臂上扬的幅度,更好地控制注水量,完成点茶注水全过程。
除了汤瓶外,宋人还将唐代陆羽流传下来的茶具进行升级改造,并形象地赋予了它们独特的官爵、名号,使之与汤瓶一起成为点茶“十二先生”,即:
专门用来储存茶饼的焙笼称为“韦鸿胪”,
用于捣茶的茶臼称为“木待制”,
碾茶的茶碾称为“金法曹”,
磨茶用的茶磨称为“石转运”,
用来入茶的是“胡员外”,
筛茶用的茶罗称为“罗枢密”,
清茶用的茶筅称为“宗从事,
盛茶用的盏托称为“漆雕密阁”,
茶盏称为“陶宝文”,
注汤用的汤瓶叫做“汤提点”,
调沸茶汤用的茶筅叫做“竺副帅”,
清洁茶具用的茶巾叫做“司职方”。
▲《茶具图赞》中的“十二先生”。图源:网络
宋人为茶具设计士大夫专称,皆因宋朝的文人比前朝更有地位。
公元960年,后周大将赵匡胤在陈桥驿演了出“黄袍加身 ”的戏码,随即登基称帝,史称宋太祖。
宋太祖的江山看似得来容易,实际上他承袭了许多自五代十国时期流传下来的制度与规矩。在那段历史中,虽没有哪家政权能一家坐大,一统天下,但只要武将手下有几个大头兵,改朝换代几乎天天发生。
赵匡胤就是这样改弦更张的,他难保天下不会再出现个“赵匡胤第二”。于是,宋太祖找来智囊赵普,问他说:“我想要国家长治久安,怎么办?”
赵普也不含糊,告诉皇帝,晚唐以来的天下大乱皆因藩镇膨胀,君弱臣强,您要解决以上问题,最好的办法就是削夺身边武将的兵权,遏制地方财政,重用文官,如此天下既定。
武将出身的赵匡胤“一点就通”,他情商很高。不久后,一出“杯酒释兵权”的大戏,在宋朝皇宫中演出。经赵匡胤一番提点后,众将领纷纷将兵权划归中央。
从“杯酒释兵权”始,宋朝走上了加强皇权、削弱地方的道路,并且重文轻武,优待文臣,以此确保政权的稳固。
据说,赵匡胤后来还订下了一条铁律:本朝不杀士大夫!
士大夫在宋朝的地位的陡然上升,也使他们有更多的精力和实力附庸风雅,崇尚自然。
他们以为,喝茶乃人间雅事,理应遵循“天人合一”的思想。所以,将趋于自然纯净的审美,带到了茶具制造与选材上,当属人间已达雅事。如此,大道至简,阴阳相合,茶器与茶的混元合一,将宋朝的茶文化推向一个历史巅峰。
照着这条公认的行规,宋代建窑打造出了一套纯黑釉面的茶具,谓之“建盏”。
建盏的黑与茶汤的白,一如平和自然的道家阴阳,恰合宋人倡导的清净、豁达思想。
建窑黑釉兔毫盏,其釉面绀黑如漆,泛着阵阵金属质感光芒,这种自然流露的典雅气息,与茶汤之韵相得益彰。兔毫盏底因高温烧制,还带有丝丝放射状条纹,纹理畅达,恬静淡雅。
▲宋代建盏。图源:图虫创意
经高手“点茶”,汤纹水脉间可清楚浮现花鸟鱼虫乃至各色山水,达到点茶的极高境界“水丹青”。
因此,在唐代茶具打下的“南青北白”的局面后,宋代的建窑黑釉后来居上,与前辈三分天下,开创了一个只属于宋茶极简自然美的时代。    
在宋茶的映衬下,宋朝人的幸福指数蹭蹭上涨。
在民间,富人们“衣不肯着布缕绸绢”,“食不肯蔬食、菜羹”,“肉必要珍馐嘉旨”。
普通百姓虽不如富人那般追求“尽善尽美”,却也可以享受夜市酒楼、勾栏瓦舍的恣意畅快。
即便是生活在社会底层的穷人,逢年过节也能满足“新洁衣服,把酒相酬”的小小愿望。
而物欲带动的内需消费,又间接促进了宋朝的对外贸易。
沿袭唐制,宋朝也极重视海外贸易。除沿用广州市舶司外,还先后在泉州、明州、秀州等地设立通商市舶司,吸引外商来华,积攒财富,以实国库。
但受重文轻武的影响,两宋逾三百年间却在屡遭辽、金、元等游牧势力打压,发展态势一再吃瘪。
公元1279年,在元朝蒙古大军的铁蹄肆虐下,宋朝灭亡。宋茶风流也随着王朝的消散,走入了历史,成为一个时代的永恒记忆。之后,由蒙古贵族组建的大元帝国横扫欧亚大陆,雄霸天下。比起宋人的清饮点茶,他们更喜欢的是茶中加奶,再下点盐和酥油,这样既可以诠释蒙古人的草原属性,又可解腻去膻,一举两得。
当然,对蒙古人的饮食方式,赶跑他们的明太祖朱元璋并不感冒。
作为一位中原“农民天子”,朱元璋还是十分欣赏宋朝留下的诸多文化。可惜,唐宋以来“贡茶”“斗茶”引发的经济负担和对茶农的压迫,却不是百废待兴之际的初代大明王朝所能承受的。
▲明太祖半身像。图源:网络
于是,像宋朝皇帝当年颁诏监制团茶一样,明太祖在洪武二十四年(1391年)也下令“罢造龙团”,改以散叶茶进贡。如此,自唐宋以来人们遵循的“煎茶”“点茶”之法通通不再适用。相应的,因“煎茶”“点茶”需要发明的茶碾、罗合等,也成了“历史文物”。
没了繁复的品茗程序,用茶壶瀹煮,再分杯饮之,也就成了明代茶人最重要的品茗方式。
由于茗茶清饮的方式变得更加简洁,明朝人喝茶,比以往各个朝代都更注重茶体本质。
因此,明代的茶匠们纷纷将目光集中到了茶叶贮存器皿的制作中。
与饼茶相比,明代的芽茶在制作工艺上属于杀青后的散茶,更容易受潮。合适的贮茶器皿,显然是明代茶业革新的“重头大戏”。
关于贮茶之法,明代戏曲家屠隆曾在《考槃余事》中详细记述了具体步骤:“先于清明时收买箬叶,拣其最青者,预焙极燥,以竹丝编之,每四片编为一块,听用”,再买宜兴出产的“大罂”,最好是那种能装下十斤茶的,洗干净烘干后备用。然后再将事先处理过的茶叶放入瓷罂中,盖上箬叶片,并以六七层烘干的宣纸封口即可。
有了这种茶具后,明朝人终于可以施展自己独到的“品茗”智慧。
遵循宋朝士大夫流传下来的“天人合一”品茗思想,明朝士人也认为喝茶能令自己的心境变得豁达,返璞归真。
当然,要达到真正的茶道豁达,除了延续宋代茶艺提倡的“自然美”外,明代饱学之士以为,“环境美”也必不可少,也就是品茗人所处的环境要与品茗人的心态相辅相成。
这一点,明代宗室茶学家、宁王朱权认为最好的品茗方式是“或会于泉石之间,或处于松竹之下,或对皓月清风,或坐明窗静煽,乃与客清谈款话,探虚玄而参造化,清心神而出尘表。”
▲明·文征明《惠山茶会图卷》局部。图源:网络
正所谓“器随人变”,明代人提倡的品茗与环境二元合一的思想,也深深刻入了其他茶具的设计理念中。
在正式品茗前,洗茶成了明代品茗程序中不可或缺的一步。
明人洗茶和如今类似,也是以热水沃茶,目的是为了洗去茶垢以及贮存茶茗时,因空间因素 沾染上的“寒气”。所以,明代专用洗茶工具“茶洗”,多以砂土烧制,分上下两层。上层置密漏,下层为实心圆盆。
洗茶时,通过热水的涤荡,茶叶的污垢会随水流经由上层的出水孔流到下层,达到茶叶与污垢分离的目的。同时,茶叶经过第一轮热水的冲泡洗礼后,全身舒展开来,更易于后续的冲泡入味。
也正是因为品茗方式的变更,除了加入贮茶罂外,明代茶器的革新,多数集中在茶盏和茶壶两种器具上。
比起风靡一时的建窑黑釉盏,明朝人更喜欢小且甜白的茶盏。这是因为冲泡方式改变后,明代的散茶冲泡呈现黄白色茶汤的缘故。
所以,自景德镇出产的青花瓷,很快成为大明天下的茶具“王者”,深受明朝各大阶层的追捧。
▲明代青花瓷茶碗。图源:图虫创意
永乐盛世后,明代的制瓷茶具又迎来了一次更大的革新。
据说,当年明成祖打下南京后,担心建文帝没死,曾派郑和多次率领船队出海,查访侄子下落,交游诸国。
结果,建文帝没找到,郑和下西洋却打开了东方文化与周边各国交流的“新世界大门”。
当时,除中国有先进的制瓷工业外,诸如中亚伊朗等国,也都在与其他国家的交流中,学会了在瓷器中添加珐琅质,使器皿变得更加璀璨夺目的“料彩”技术。通过海上贸易,这种技术为大明所掌握,并融入瓷质茶器加工中,使明代后期逐渐出现了“五彩瓷”“斗彩瓷”等画工精细,造型繁多的茶具。
不过,这些琳琅满目的茶具,却不是明代士大夫们的“心头好”。作为文人领袖之一,明朝士人文震亨指出,茶壶的材质,应“以砂者为上,盖既不夺香,又无熟汤气”。在造型方面,“茶注宜小不宜甚大。小则香气氤氲,大则易于散漫。大约及半升,足为适可”。
因此,除景德镇白瓷外,阳羡(今江苏宜兴)出产的紫砂壶也风靡一时。
但很少有人知道,盛产紫砂壶的宜兴,自古以来就是“贡茶”的生产基地。早在唐代,与陆羽齐名的卢仝就曾言“天子不饮阳羡茶,百草不敢先开花。”品茗论道的精神,为紫砂壶的问世,提前打上了茶道文化的基础。
在这些传世的珍宝中,供春紫砂壶无疑是明代紫砂壶界公认的“精品”。
相传,供春曾为唐伯虎友人、宜兴进士吴颐山家的书童。吴颐山入仕前,曾就读于宜兴金沙寺(今宜兴湖㳇镇银湖村)。利用主人“给使之暇”,供春在寺中与金沙僧研讨紫砂制壶之法,并加以改造,使原来更注重实用性的紫砂壶,更具艺术文化气息。
▲供春壶。图源:图虫创意
受同时代“心学”的影响,当时文人们对于一切奇形怪状之物皆有独特的审美。世人认为的“丑极”,有时候也可以是遵从自己内心的“美极”。因此,根据社会风尚,供春以金沙寺旁大银杏树的树瘿为器物形状,直接打造了一把紫砂壶。由于此壶烧制之后实用的气密性与艺术的古朴并存,故十分受到当时文人的认可。
文人爱喝茶,谈笑间,紫砂壶便成了明代士人人手必备的绝佳玩物。
供春之后,明末的紫砂壶界又出现了“壶家妙手称三大”的盛况。所谓“三大”,即紫砂壶工艺大师时大彬、李仲芳和徐友泉三人。在《阳羡茗壶系》中,明末的紫砂壶评论家周高起称:“明代良陶让一时”!
他认为,与其他两人相比,时大彬所制紫砂壶,是明末紫砂壶工艺巅峰的最佳体现。
由此,伴随紫砂壶制艺的加速升级,至明末,“至名手所作,一壶重不数两,价重每一二十金,能使土与黄金争价。”
可惜,紫砂壶茶具的精益求精,与明末文人的思想碰撞,却无法挽救内忧外患的大明王朝。
在李自成大军逼近北京紫禁城之际,崇祯皇帝没有听从大臣南迁之计,誓要“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最终,怀着对先祖的无限愧疚,他吊死在煤山之上,成全了明朝君王最后的骨气。
作为中国历史上最后一个封建王朝,清代,政府长期推行的重农抑商政策,直接限制了商品经济的萌芽。
于是,从前与商品经济发展的明代饮茶、制茶业,也随着时间的流逝,保持着原有不变的状态。
器物是一个时代的风貌。在这样的背景下,茶器自然无法“返俗为雅”。
受当时社会环境的影响,清朝统治者普遍表现出对汉文化的景仰和重视。因此,淡雅品茗,仍是清朝普世传承的一种饮茶方式。
品茗的成本不断下降,也最终促进了喝茶习惯走向世俗。茶馆、茶肆、茶档随处可见,只要你身上有几块铜板,吟诗作对、饮茶会友,亦或是高谈阔论,八卦周边,任君选择。
清代茶文化的民间传播,自然也引起了茶具业大型生产下,完成工艺调和的更新与改进。
针对全天下的热饮品茗习惯,在明代的基础上,清代率先推出了容量各大,保温性更强的茶壶桶。
茶壶桶内壁包以棉质或丝织质面料,桶壁上开有流口,可将装满热茶的茶壶放入桶内,将壶嘴对准茶壶桶的流口,盖上盖子,在一定时间被维持茶壶中热茶的温度。
如此,即便是寒冬腊月,暖暖的清茶,也足以慰藉清朝百姓一整个冬季。
如果说,茶壶桶的出现,只是清代茶器制业的小小变化,那么“三才杯”的风靡,显然已经改变了清代及以后人们喝茶的习惯和传统。
▲清乾隆款粉彩金地莲蝠盖碗,现藏于沈阳故宫博物院。图源:图虫创意
“三才杯”,也就是盖碗。从蜀地兴起之时,人们就赋予其“天地人”三者合一的自然哲理。而“盖为天、托为地、碗为人”的三位一体,又给了闲暇的京城贵族、士人们附庸风雅的想象空间。
于是,伴随着康乾盛世的到来,从前自蜀地独有的盖碗茶文化,瞬间风靡全国,变成京圈人士的标配。
正所谓“白菜青盐糙米饭,瓦壶天水菊花茶”,简简单单的粗茶淡饭,足以描绘天子脚下的一番安静祥和。
不过,在追求扬名的君主们面前,康乾盛世,朗朗乾坤,若不能诏示海外,威震四方,岂非笑我华夏无人?
故而,在饮茶习俗风靡全国之际,借助海外对中国瓷器的需求,营造盛世的清朝统治者,将茶叶和茶具运销海外。
▲清代粉彩纹章系列外销瓷。图源:图虫创意
据学者孙机考证,从16世纪到18世纪,中国远销欧洲的瓷器达3亿件。数据显示,仅在18世纪初,英国东印度公司就在中国有2500万至3000万件的瓷器订单。
海外贸易产生的暴利,既给中国的盛世带来更大的物质基础,也为欧洲的流行文化提供丰富的遐想空间。
17世纪的法国国王路易十四,最爱穿中国丝绸,用中国瓷器,使欧洲各国贵族不断效仿。路易十四的宫廷生活十分奢靡,他常在凡尔赛宫设宴酬宾,精美的中国瓷器给法国皇室撑足了面子。
而在同时期的英国,中国茶叶、茶器的远销,引发了欧洲下午茶文化的兴起,短短一百年间,在贵族们的带领下,英国茶叶进口量与过去同比暴涨2.5万倍,创历史新高。
如此,在大量茶多酚与咖啡碱的刺激下,英国上下为之一振。工人的生产和工作效率快速提高,致使英国成为欧洲第一个完成工业革命的国家。
随后,强大的国力促使英国不再满足于现状,一轮伴随着争夺茶叶、茶具等各项资源的海上争霸逐渐拉开帷幕。
然而,此时的大清,却还在盛世的催化下,酣睡梦中。
继明代紫砂壶技艺的突破,紫砂壶到了清代,成了皇帝与士大夫们不可或缺的精神食粮。
据故宫博物院公布,宜兴紫砂壶在康、雍、乾三代均享有与御用官窑同等的地位。喜欢艺术的乾隆皇帝,更是品评把玩紫砂壶的皇室高手。而在民间,继时大彬之后,紫砂壶界又出现了“海外竞求鸣远蝶”的一代制壶大师陈鸣远。
或许是受早年供春制壶的启发,他每次创作作品时都特意加入了花果、竹节、树枝等元素,赋予紫砂壶、茶盏等一应茶具,一物一景、格物致知的意境与心境,使之与自然融为一体,有了“灵魂”。
▲清·陈鸣远制莲型银配壶,现藏于苏州博物馆。图源:图虫创意
与明代紫砂壶纯素色不同,清代的紫砂壶开始有意识地题字,使紫砂壶更具文玩气息。而为鸣远壶题字的,却非陈鸣远本人。
通过宜兴同乡、“阳羡词派”领袖陈维崧的介绍,陈鸣远与当时江浙名士查慎行、汪文柏、王士祯等人均为志同道合的挚友。正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陈鸣远整日与文人谈笑风生,除制壶技艺更加遵循自然,崇尚哲理外,通过圈层的熏陶,陈鸣远也找到了他制壶路上的灵魂伴侣——曹廉让。
在给好友题字造壶之前,曹廉让便以工于书法著称江南。清代画家禹之鼎在画完《王士祯放鹇图》时,便立即邀请其为此画题跋,可见此人在书法领域上的成就。
通过与陈鸣远的合作,曹廉让刻木三分的字迹成了辨认鸣远壶真假的唯一标准。二人的合作无间,也成就了一番紫砂壶造艺史上的传奇。
不过,在如何制出更富含艺术细胞的紫砂壶问题上,陈曼生却有着与陈鸣远不同的考量。
作为一位见证过清朝由盛转衰的书画家,陈曼生不是制壶匠人,他的作品通常需要制壶艺人杨彭年提前制坯。但小小的曼生壶,却隐含着大大的哲理,使把玩之人不至于堕入玩物丧志的怪圈,以致荒废终身。
在陈曼生的操刀设计下,每一只曼生壶均具有独特的空间张力,让品者能感受其中“书诗画”三位一体的风韵内涵。
▲曼生壶。图源:图虫创意
可惜,陈曼生的“好意”,终究还是被世人所辜负了。
在精神持续自我麻醉间,曾被中国茶叶勾走了灵魂的英国人卷土重来。凭借工业革命带来的巨大成就,他们贸然闯入了东方世界,发动了鸦片战争。
受战争引发的连锁影响,中国短暂沉沦了。茶器与茶道,恍惚一瞬间成了京圈纨绔子弟醉生梦死的“帮凶”。
然而,喝茶从来不是一个人的事。在更多喜茶人士,如林则徐、严复、鲁迅、闻一多等带动下,中国人相继睁开了眼睛,挺直了脊梁,直面过去,心存善念。
今天,依靠千年茶文化的熏陶,中国已经巍然屹立于世界东方,成就大国之典范。
这背后,除了古人凝聚了千年的智慧外,更少不了每一枚带有时间痕迹和温度的茶具。
因为茶与茶器的关系,正如灵与肉,缺一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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