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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姚,让我们陪你慢慢老去
文/芦苇
2020年8月的某天,姐姐在微信着急地语音:快回家看看小姚,她不认识我了,是不是老年痴呆了…… 
小姚,是我们的妈妈。她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姚香莲。妈妈心里是不愿承认年老这件事的。她喜欢外人不论多大年纪都叫她“阿姨”,喜欢家人不论多小都叫她“小姚”。
看过一部香港电影,郑裕玲演的一位中年妇女去菜场,卖菜的老远就喊:“大妈,需要什么啊?”她就骂骂咧咧离开。另一边小贩叫到“大姐,买点菜喽”,她马上喜笑颜开,本来不要的菜也买了些。这个场景,让我忍俊不禁,觉得就是小姚真实的心理写照。
小姚很早就开始染发,以至于我们从未见过她的白发,从未留意她容颜渐老。不知什么时候,她独自走向了时光的深处,仿佛人的老去不是经年累月来的,是一夜之间突然而至。
怎么会?昨晚,我还在电话里和小姚聊得哈哈大笑。
我打电话对着那头喊:妈,妈,你怎么了?
她虚弱到没有一丝气力,只能哼着,嗯,嗯……
姐姐说,打了15个电话,小姚都没接。电话就在她旁边。她低垂着头,头发蓬乱,抬不起来,她看着大姐,喊着二姐的名字。姐姐煮一碗馄饨,她十个一口气吃进去。但她不知道吃的是什么。
很久,她才渐渐缓过来。
“你们怎么都来了?不上班呀?”
谢天谢地!!
几个40多岁的人,几乎在同一瞬间,放下手上的事,放下一切,四面八方飞奔过来。在办公室,在电梯里,在马路上,在出租车里,哭得像个孩子。
我们都太怕,怕晚到一分钟,小姚就再也不认识我们了。
被遗忘,被从生命里抹去。被告别,被从记忆里抽走,无论什么都残酷之极。
此后,我们将陪伴小姚像推进重点任务一样,制定排班表,备注照顾事项。
已经70多岁的小姚,除了脚痛,还有低血糖和高血压等不断地变化和发作。
一个月后的一天,快中午11点半了,小姚也起不来。
大姐喊了几次,小姚应着:再睡会……
小姚是从不睡懒觉的,每天早早的和陪她的人一起起来。
烧水,吃药,煮点早餐吃,如果精力可以,就去菜场转转。
每天如此。
今天,她怎么也起不来。
我们托起她,帮她慢慢穿起衣服,扶下床。
大姐迅速炒好菜,我用勺子一口一囗喂她。她吃不进去,嘴张不大,吃的极少,也要嚼很久。一会儿掉点菜,一会洒了汤。她一如既往用纸巾擦净自己的嘴,再擦拭衣服。手里紧紧拽着的纸,是她无论何种境地都会保持的体面和尊严。
好一阵,她认出我们。一直叫我们不要累着,也多吃点。
我不知道如何说服自己,终究,你不得不面对,那个把你带得越来越强大,自己却渐渐孱弱如细丝般的妈妈!那个在我们做月子时,一个人拎着四只鸡风风火火爬上6楼的妈妈。
返回单位的路上,清风凛冽,睫毛吹进眼里,我用手揉着,是谁说过,让泪水流出来,就会好的。
真的会好吗?
今年,小姚连着摔了两跤。
第一次,是她出去买菜,头晕脚软,脸重重的直接着地,爬不起来,在地上挣扎,请求路人扶她。身边围观很多人,没人敢扶。直到一位阿姨冲上去,说自己是做好事,不用怕,轻轻地扶她坐起。
小姚的脸肿得老高,一只眼睛睁不开,瘀血从脸上浸漫到脖子、耳朵、手臂和腿上。整20多天后才消散好转。
从那天起,她像犯错的孩子一样,不敢一个人出门。走路小心翼翼。
第二跤,是小姚缓过来不久,我打电话如约让她出来,开车在楼下接她一起去姐姐的摊位上送饭。
她没有按我们说好的,加衣服,带菜。没有关煤气、关灯,只是凭着刻在她曾清醒的脑子里和我的约定、信任,和对姐姐放不下的担心。在数次重复的动作和记忆中义无反顾地开门,走出来,无意识地从四楼走到二楼,从十多级台阶直接滚下去,脑袋撞上生锈的铁楼梯扶手,停住,响声惊动了邻居......
这次,她脑袋起个大包,短暂性地失忆,她忘记自己为什么出来,忘记自己摔倒,忘记了疼痛。扶起来反复确认:“我摔倒了呀?”
“你们来了?吃饭了没有?”
她永远记得我们。
.....
小姚老了。
我见过最冷的冬天最白的雪是母亲的白发。
老去,就是不断的丧失。
先是生活的热望,疾病的频频来袭,然后是基本的生存能力,吃饭、穿衣、洗澡、出行,甚至如厕。
美国医学专栏作家阿图•葛文德《最好的告别》中,讲述人在老去时,依然需要更有意义、更愉悦和更具满足感的生活,真正地“做自己”。
小姚需要我们的照顾。我们进行了争执和讨论,提出接回家、请钟点工等等很多方案,可小姚像孩子般坚持自己会好,坚持像之前一样独居,由我们晚上轮流来陪伴。
她想过自己的生活。
正如阿图•葛文德所说,“我们每个人都想塑造自己生活的自由。成为一个人的战斗就是保持生命完整性的战斗——避免被削减、被消散、被征服,避免使现在的自己与过去的自己和将来想要成为的自己相断裂。”
孝顺,要孝也要顺。我们尊重妈妈的选择。但安全是首要的,我们鼓励并让她相信,她会好,她不用一个人出门。她可以在我们的陪同下去买菜、去逛街。她站不起来时,我们互相说服,租借轮椅,买拐杖,推着她去公园。她不能做饭,我们6个兄弟姐妹像上好的发条一样,轮流连轴转。看,多么幸运,我们有6个可以转!以确保她的三餐都有饭吃。她当下最主要的是缺乏营养和照顾,后知后觉的我们才意识到。
除此之外,最难的,是小姚孤独的自处。曾经,爸爸去世后,远在湖南的小舅舅填补了这个空白,他们隔空关照。那时,属于她的旧日时光还在,与儿时家乡的连接还在。2018年,小舅舅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病逝。小姚断了和这个世界最熟悉、最深情的联系。
我们常常通过客厅的监控看到小姚一个人,坐在沙发上长久地发呆,一动不动,像被时间吞噬。
“多少父母的日子被大段大段的空白铺满,这些空白是荒芜的原野,没有庄稼,不收割希望”。
是的,每个老人终将面临:伴侣的先逝,同龄伙伴的减少,兄弟姊妹的离开,子女的远行或忙碌。他们的活动范围、社交对象、情感依托越来越小,越来越少。
如何抵御老年的无聊和无助,重拾生活的热情,陪伴和爱是最重要的。亲人子女的成全,成为人走向衰老这条幽暗道路的一束光。
在抖音上,常常看到一位60多岁的儿子每天和快90岁的母亲的对话,他们嗯嗯啊啊,让人笑着笑着想哭,哭着哭着想笑。老母亲口齿清楚,思维时而糊涂时而清醒,有些事记得牢牢的,只是时空不对,让人啼笑皆非。儿子就这么有问必答,应承下母亲诸多“无理”要求。做好饭一口一口喂给轮椅里的母亲吃,母亲吃着也常常感谢儿子,并抱歉又见外地说让他受累了。
这位儿子的陪伴温暖而有力。这种老人陪伴更老的父母的模式会成为一种常态。正如65岁的作家龙应台放弃原有的生活,全职照顾93岁的失智母亲。
我国进入了老龄化社会,60岁以上的人口已经高达2.64亿。而这个群体正是我们父母辈。
龙应台说,对于父母,此生唯一能给的,只有陪伴。
而且,就在当下,因为,人走,茶凉,缘灭,人生从不等侯。
小姚是那个年代的超级妈妈,讲起生6个孩子,轻松地像说母鸡下蛋。曾整夜整夜帮工厂夹堆成山的核桃,在鞋厂通宵手工做鞋,偷烤着煤火卖爆竹。在不知不觉中,拉扯着我们长大成人。按她的话说,每天忙得不知道时间怎么过的。
而我们,大步流星向前。求学、工作、结婚、生子,再陪伴孩子从小学到了高中。忙忙碌碌划着生活的桨,沉沉浮浮飘荡在这命运之舟。不曾停下。猛然回头,小姚,被甩在了时间的身后,独自扶着通向未来的墙,跌倒又爬起,还叮嘱我们一路小心。
“小姚,给你买的糖,你记得吃,吃了要记得刷牙。
小姚,周末天气好,我们带你去外面玩,你想去哪里啊?
小姚,是不是没有衣服穿啊,带你买衣服去。
小姚,还想不想吃腊肉?我们去买过年肉做。
小姚,慢慢的,走不动,就歇歇。”
......
人生是一场轮回,上半生我们是孩子,下半生你是。这个世界能给予“母亲”最大的温柔,应是老有所依。就让我们陪你慢慢地老去,连同父亲没有给到的那份,连同小舅舅、湖南兄妹手足的不舍,连同我们母女(子)一场的血脉深情。一起。

作者简介
芦苇:工作生活在贵州。呼吸在大地,眼睛向星空。与这个世界保持距离,又保持深情的联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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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血脉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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