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部彰显艺术生命力的电影,影片围绕着拉雪兹神父公墓展开,在这里人们能感受到死亡与爱的交融和艺术的不朽。
在《永远》中,从人们的眼中我们看到的是神秘、平静而又美丽的墓地。很多人都与自己的爱人一起前来膜拜死去的艺术家,有的人在所崇拜的艺术家的墓地留下自己的书信,有的则献上一朵花。敬慕者们在一起谈论艺术与生命中的美丽,墓地也反馈给他们生活的灵感。
导演海蒂•霍尼曼说:“我只是想去做这样一个电影称颂爱以及对死亡呈现一个宁静的视角。这个影片是关于‘美如何让我们永得安慰’。”
主要奖项:
   2007年 HOTDOCS杰出成就奖
   2007年 美国Full Frame纪录片节灵感大奖
   2006年 莱比锡国际纪录片节评委会大奖
   2006年 荷兰电影局水晶电影奖
   2006年 荷兰乌特勒支电影节最佳纪录长片
永   远
文| 张伟
在这座位于巴黎闹市的死亡寓所里,最让人惊讶的并不是王尔德墓碑上唇印重叠,也不是普鲁斯特被游人环绕的简肃碑文。最让人惊讶的是,这里花朵盛开,阳光明媚,老人和年轻人带着温和宁静的笑容回忆死者,像在谈论一次无比寻常的道别。
死者灵魂安息在树荫、青草和斑驳的墓碑下面。活着的人则来这里回忆过往。有人把过去的故事在心里默念过1000遍,有人则只是匆忙来访,将速朽的鲜花献给自己神交已久的逝者,并与另外1000个陌生的故事擦肩而过。
这就是荷兰女人海蒂·霍尼曼在拉雪兹公墓里拍下的东西。她花了几年时间,访问那些出现在蒙马特墓园里的人,探听被死亡带走的故事。从西班牙流亡的老人带走了杀戮和仇恨,自杀身亡的女歌手随身藏起凄凉的爱情,而随着一个新婚男人离开的,是他和妻子关于要一个孩子这样甜蜜的期待。
在生命尽头,人们似乎更加在意永远,所以才会刻下 “玛丽亚,你永远活在我们心里”或者“时刻与你相伴,你将永远不会觉得寂寞”这样的文字。死亡的确是一件单调乏味的事情。但在纪录片《永远》里,随着那些因死亡而被吞掉的记忆简简单单铺陈开,死亡就变得丰富多彩,成为唯一算得上是永远的事情。
一个陌生女孩的秘密
伊丽莎·梅尔克尔死于21岁。但即使凭借时间的力量,要抹去这个女孩短暂的一生也并不容易。直到如今,几十年之后,还经常有个陌生男人坐在那小小的墓碑前,阅读上面刻印着的人生片段。
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女孩儿,在人世留下了某些近似于永恒的东西——但这并不是因为她的墓碑。事实上,刻于其上的那些温婉字句,20年之前还清晰可见,现在却被风雨腐蚀,被青苔爬上,大都残破不清。有几角塌落了,让玫瑰和圣女显得面目全非。
但一个素未谋面的男人却记得它们的样子。在过去20年里,他经常来到这里,花点时间坐坐,看着墓碑倒塌,也看着自己的青春逝去。他用手擦去灰尘,读出残存在上面的诗句。“明日玫瑰将在小溪的浇灌下复活……我将被死亡的黑色双翼笼罩。我冷,渴望紧紧握住我的生命。”
自从心碎的母亲将女儿写的诗句刻在大理石上,这个陌生的男人就会经常花点时间来读读它们。他是个不请自来的闯入者,并把她的作品给来到公墓里的人看。
“这些诗歌随着时间变浅了。”他用一种极为舒缓的语气说出这句话,“过不了多久,她的坟墓就会只剩下几块破败的石头。”
但令伊丽莎有望不朽的,正是这些带着青春梦幻和哀愁的文字,或者说其中透露出来的生命色彩。那个爱写诗、多愁善感的法国女孩,想必曾经千方百计掩饰她芳心的不安,但它们却在死亡来临后,由她的诗歌泄露出来,再被另一个人无意间获悉。
她为这个世界留下了一段独特的生命旅程。这并不比葬在不远处的肖邦逊色许多。最起码,一个中年男人,在过去的几十年里,更愿意来到这里,感受着他们之间“有些许联系”,并且坚信她的光辉“仍然照耀在人世间”。
隔着墓碑相识
在丈夫蒂埃里刚死去的那几年,蜜雪儿每天都来看望他。当时,他34岁,她却有54岁。这并不是她的第一次婚姻,但她觉得,她直到54岁,才在这个比她小20岁的男人身上“找到了每个年轻女孩梦想的爱情”。
对蜜雪儿来说,拉雪兹公墓意味着结束。但并非所有故事都这样黯然。事实上,在拉雪兹公墓,有很多人隔着墓碑相识。
有个叫丹尼尔·梅沙的香颂女歌手,在28岁刚刚开始出名的年纪就死于癌症。在这里,她的墓没有名气,甚至没有出现在介绍公墓的旅游手册里,“很容易一下子就走过去了”。
但某一天,当19岁的少年碰巧从她墓碑边的小路穿过时,看到了她的名字和她的照片,并且开始好奇她留下的歌是什么样子。
那还是20多年前发生的事。如今,那个喜欢香颂歌曲的男孩已经变得帅气而优雅。他不是一个轻易会被打动的人,但从梅沙留下的两张专辑里,他发现了一些不同的东西,“即使反复听,那种感觉也不会消失”。
他熟悉这个女人的歌如同熟悉自己的右手,并发出她生前也许从未听过的赞叹。“那嗓音,听起来就像在崩溃的边缘,如此脆弱,歌唱着那些凡间那些平常的,却永远不会归为平庸的东西。”
过去20年里,他时不时来到这里看望她。他甚至相信,自己也许是这个冷清墓碑边唯一停留过的人。唯有一次是例外。在梅沙死去十周年那天,他来给她的墓献花,看到一个从300英里外赶来的女人,站在一个角落里,只为了在这一天到她的坟上看看。
这个没有人造访的小墓在他眼里有特殊的美。这并不只来自于积落的树叶和偶有阳光投射其上的白色雕塑。某种意义上,他独享了这里,独享了一份鲜为人知的美丽。
他甚至觉得,自己对这个完全陌生的女人有责任,让她的歌声为人所知。就好比她在歌里曾唱过的那样:“没有那么多奥秘的生命,无需我们手牵手走过。”病魔缠身的时候,这个瘦小的女人肯定没想到,以她的死亡为起点,一个没有名气的歌手和一个少年之间就这样发生了一段相识。
有些事情,在拉雪兹公墓里是不需要理由的。你很难揪住那个矮小的老太太,问她为什么一周要花两三天时间来这里,为那些与她毫无关系的人清理墓碑。
没有人知道她的身份——这也无关紧要。她总是背着一个硕大的黑色背包,里面装着塑料瓶子、刷子、抹布,或者一张小照片。她把这张照片摆在作家普鲁斯特墓的缝隙里,让来垂吊的人看见他的样子。或者打来清水,慷慨地浇灌种植在给莫迪里阿尼墓地花盆里的小花。然后,她清理堆积在这里的花束,用刷子拂去上的尘土。
在这个间隙里,她也会抽空向感兴趣的人讲述普鲁斯特是否有家人留在世上,或者某个意大利画家与自己妻子的旷世爱情。
她见过普鲁斯特墓地人来人往的盛况,知道某束花已经在这里放了很长时间,也能轻易指出哪一天献上的鲜花比别的时候少。偶尔,她把一只倒在边上的钢笔摆正。这是有人摆在这里的,她想,也许是为了让普鲁斯特可以在那个世界里继续写作。有时,出于某种理由,她还会把自己的画放在画家的墓地边上。
同样,经常到阿波里奈尔墓前浇浇水的那个声音有些沙哑的男人,也不太能解释自己的理由。
他对这个波兰诗人了解并不多,只是能简单说出死者在战争中受伤,又死于流感的事迹。但他熟悉死者写过的诗歌,有的几乎都能背下来了。他在塞纳河边的小摊子上买到他的诗集,把这当成一件相当幸运的事说出来。当他朗诵完一首刻在墓碑上的诗之后,他还会盯着别人的眼睛问:“很美吧?”对他来说是,这是这片墓地里比死亡更加重要的问题。
被带走的故事
在拉雪兹公墓里,有些面容平静的人,肚子里装着的故事却无奇不有。比如,一个头发花白、皱纹层生的老妇人,穿着碎花衣服,坐在阳光里向路过的人微笑时,她将要说出一个惨烈的夜晚。
唯一与她分享那个夜晚的男人,15年前被埋在了这里。时间已经过去太久,她如今能用带着西班牙口音的法语,平淡地把时间拨回63年前佛朗哥统治下的马德里,一间有着巨大屋顶平台、可以望见墓地的房子。
那天晚上,监狱的救护车从拐角处呼啸着驶过。犯人们被铁链拴着手脚,她看见,国防卫队开枪杀死了他们。当他们倒在地上时,牧师走上前去,用手枪把还没有断气的人干掉。
后来,因为政见不同,他们离开了西班牙。她的丈夫死在这里,她则在等待着随时可能到来的死亡。尽管乡音无法改变,她却可悲地觉得,自己与法国的距离比与西班牙近多了。
只有说起往事的时候,她的眉头开始皱起来,眼睛凝视,半个多世纪并没能把仇恨从她心里抹掉。“这就是为什么我不信上帝。”她说,“如果连牧师都能杀人,就没什么能信的了。”
当然,并不是所有躲在阳光和笑容后面的故事都这样悲伤。有时候,一两句平常的引语就足够将死去的亲人勾勒个大概。比如,那个紧邻着著名美国歌手吉姆·莫里森葬下的男人,活着的时候最喜欢说的话是:“我们永远不会寂寞的”。到他死后,妻子才明白这句话的智慧。
“他是对的,周围总有人来人往。”
起初,这里挤满了人,很多北方人拿着酒瓶来这里闲谈,男孩儿们和女孩儿们则全都躺在草地上。好在,吉姆·莫里森这个邻居在她看来还行,因为“他从不给我们找麻烦”。她笑着作出了这样的评价,并给人某种错觉,死亡只不过换掉了一处寓所。
父亲和女儿的对话
的确,并不是所有死亡都能使人分离的。每周,一个女儿只要从家里带点清水,清扫下父亲的墓碑,就总能和他在这里重逢。
这是从1996年3月以来很少间断的一幕。在象征着他们家族起源的亚美尼亚风格十字架下的墓地边上,已经头发花白的女儿将马尾辫扎在脑后,就又变成得像小女孩一样,笑起来带着羞涩。
她告诉父亲最近听说的消息,不管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这样他就能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她跟他聊一切话题,政治,艺术,音乐,以及一切她看到的美好的事物。她有时候会猜想他是不是真能听见,但这都无所谓了,即使不能,她至少会感到轻松。
“他是个喜欢美好事物的人,” 她斟酌着道,“所以我想他肯定喜欢听我说。”
这个手艺不凡、据说在国际上都有名气的制鞋匠人,在女儿心里有着卓越的地位。他得过一次奖,这在女儿看来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但她认为他其实是一个艺术家,“用自己的方式做着艺术家的事”,并且留下了很好的作品。
和那些为朋友的墓地浇浇花,或者到丈夫碑前垂立片刻的人不同,10年前死去的亚美尼亚鞋匠很少离开女儿的生活。她到博物馆,看到美丽的画,就会忍不住前来分享。他给女儿留下的是一个“特别迷人”的世界,并让她在其中用美好的事物将自己环绕起来。
“那是一种奇妙的感觉。”她说,“我看到美好的东西总感到幸福,它们能让我愉悦。” 由此,她揣测,父亲现在也是快乐的。
“我猜你也会这么想吧,爸爸。”她偶尔会这样说。
比死亡更久远
很难说清楚,埋葬在拉雪兹公墓里的逝者究竟留下了多少东西。遗赠有时候以意想不到的方式进行。
在王尔德墓前,笑嘻嘻的女孩子们带着男友拍照留念,并且用口红在墓碑上留下吻痕,以感谢他留下的难以磨灭的浪漫。一个文学家的墓碑上雕刻着小小的猫头鹰,人们把附近樱桃树上被乌鸦吃剩的樱桃塞进它眼睛里,仿佛是为了纪念他那句“让我把它的眼睛还给他”。
普鲁斯特留给一个伤了腿的海军士兵全新的生活。当他只能坐在椅子上消沉的时候,他翻开普鲁斯特,并记起了自己的前妻和少年时光。他拿起画笔,把《追忆逝水年华》里的场景一幅幅画成了图片。
这让他成了一个畅销的作者。用文字描绘莱奥尼姑妈家的房子和“马德琳”小蛋糕的那个忧郁作家在拉雪兹公墓长眠了很多年,但他的名字并不只是被刻在这块墓碑上。
同样,肖邦也不只因为那个音乐造型的碑石被人怀念。当日本女孩木村佳乃站在这里凝视时,她想起的是音乐,以及热爱肖邦音乐的父亲。
远在她来到肖邦墓地之前的很多年,她已经熟知他谱写的曲子。她在动画片里听到它,学琴的时候弹奏它。3年前,木村佳乃的父亲劳累过度突然去世之后,她的思念也被揉进了肖邦的钢琴曲中。
“那是一种忧伤的感觉。”她说。
也有时候,在拉雪兹公墓栖身的人留下的是更加复杂的情绪。一个高大帅气的伊朗男人偶尔会在伊朗作家海达亚的墓地边沉思。18年前,他离开自己的国家,在巴黎开出租车谋生,他在海达亚的书里为自己找到了解释。
“身边这些人让我感到厌倦。”那个伊朗作家曾这样写道。他厌倦身边的人,受够了周围的环境和在那个时代亲眼看见发生的一切,并把这写进书里。
在死去多年以后,他的作品还为到他墓前静坐的同胞带来共鸣,并勾起对祖国的复杂的回忆。与普鲁斯特、肖邦或者王尔德一样,除了公墓之中的一块石碑,他在这世上留下了更多长远的印迹。
作画的遗容师
有时候,墓地和死亡有着更加巧妙和曲折的联系。
有一个男人,曾经腼腆地坐在莫迪里阿尼墓前,表达对他的画作的欣赏。他喜欢画家在短暂的人生中创作的肖像画,因为它们“散发着静谧与平和”,充满了力量和静静的忧伤。 
不过,对这个学过艺术史专业的男人来说,坐在莫迪里阿尼墓前思考他的作品,有着更加重要的意义。
他的工作是为尸体防腐,让尸体能保存下来,与亲人告别。对他来说,莫迪里阿尼在肖像画里的技巧,他需要应用到死者的脸上。
在工作室里,他带着一种严肃和慎重的表情谈论自己的工作。他谈到光和色彩,谈到如何恢复一个人生前的样子。“我努力把它当作作画,”他说,因为这是将来亲人们能记起的最后的面孔。
在那些曾经美丽或丑陋的脸上,他看得到一切美丽和缺陷,尽力抹去疾病和痛苦的痕迹。他会一边为一个美丽的女人做最后的妆扮,一边像一个哲学家一样谈论。
经常有家属希望他把去世的人画得更加年轻、漂亮,有人甚至希望他“能让他们爱的人复活”。但对这个习惯于说话时交叉手指的男人来说,即使是那些缺点,也是面部特征的一部分,不能被简单地遮掩掉。
“这不是我的职责。我的工作仅仅是让人看起来和他们死的时候一模一样。”他说,他不能把死者画得比真人看上去更美。
时间久了,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没有泪腺的人。他与自己的感情保持距离,不敢对每个自己画的人投入感情。由于这份工作,他并不需要坐在拉雪兹墓地里,就能深刻地体察死亡,并说出自己的见解。
“死亡本来就不是件美好的事情。”他一边思考一边说,“但是不管你想不想,它就是生命的一部分。不幸的是,我们的生命中都要承受死亡,死亡就围绕着我们。”
爷爷家旁边的墓地
对那些走在拉雪兹公墓里观赏风景的人来说,死亡很难被当成太了不起的事情。在这里,它实在太过寻常。已经掘好但还没有使用的墓穴裸露着。或新或旧的碑石上刻满墓志铭,有的恍若呢喃,“记忆永不褪色,她轻柔地坠入了梦乡”,有的如家常唠叨,“献给我叔叔,他亲自选了这块地,就是为了能让自己最后长眠于此”。
这并不只是一个用于痛哭或哀伤的地方——尽管它无可避免。在拉雪兹公墓,死亡很多时候是老人的沉思或者少女的欢笑所映衬的。
某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一位老人缓慢地回忆起关于墓地的回忆。对他来说,小学的时候跟着爷爷到墓地散步的经历,留下了难忘而温馨的回忆。
在房子附近一片小小的、古老的而充满浪漫气息的墓地里,每个周四,唯有他和爷爷一边溜达,一边阅读着墓碑。他相信,自己最早认识的字就刻在墓碑上,甚至还在哪里学会了算术:他读着墓碑上出生和死去的日子,并且算出这些人都活了多久。
他相信,那时候的人对死亡比现在更加熟悉。人就死在家里,葬礼的送行队伍就从村子中间过去,像一种典礼。
当年学算术的小男孩已经逐渐衰老,死亡不再是一件遥遥无期的事。他比别人更多谈论这个话题。“那时死亡更像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他说,“跑到坟墓里溜达没什么奇怪的。”而现在,人们却总想回避它,掩盖它。
但坐在拉雪兹公墓里,他却觉得死亡比平时更遥远。“你在墓地里不会感觉到死亡,”他说,“死亡在其他地方到处都有,但并不在墓地里。因为在这里,死必须被掩盖起来。”
“我觉得很幸运,我先认识了墓地,然后才知道死亡是什么。”这是在拉雪兹公墓里,人们能听到的最耐人寻味的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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