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蒂·霍尼曼我在乎的是人
2009年12月30日 中国青年报王波
在舞台上,她是大导演,她的纪录片横扫各大纪录片电影节,成为众人追捧的大师级人物;在舞台下,她不过是个小女人,喜欢逛街,喜欢购物,不断地结婚离婚。但不管怎样,她相信有些东西可以永远。在她的影片里,人们看到了,看到了生命与美的痕迹无处不在。她说,我并不在乎电影的主题——
我在乎的是人
看过荷兰纪录片《永远》的人,难免会揣想,究竟是怎样一个导演,才能拍出如此安静而优美的影片。这部2006年面世的纪录片,当年曾席卷多个国际最高奖项。
掌声从北京电影学院的标准放映厅里响了起来,被欢迎的主角却迟迟不见登台。几分钟后,一位中年女子在助手的搀扶下,缓缓挪动着脚步登上了舞台。
她就是《永远》的导演海蒂霍尼曼,应邀来参加iDOCS国际纪录片论坛。在今年的日本山形国际纪录片电影节上,海蒂的纪录片《被遗忘的》刚获得大奖,而在国际纪录片界,她早已是大师级的人物。只是此时的聚光灯下,海蒂更像是一位怕冷的北京大婶,被大衣和围巾严实地裹了起来。她患有多发性硬化症,刚下飞机,又被感冒突袭。有人甚至直接用失望,来形容初见海蒂的感觉。
而论坛组织者郑琼从得知海蒂要来那一刻起,便一直喜出望外,她做梦也没想到能把海蒂请来收到邀请时,海蒂只提了一个要求,我和助手往返都必须坐商务舱。郑琼开始觉得海蒂这是大师范儿。后来,她发现自己错了。海蒂在说话时,说着说着身体就不能动弹。海蒂所患的疾病,根本不允许她坐经济舱。不管怎样,她绝对配得上坐商务舱。郑琼特意强调道。
进一步确立海蒂大师地位的纪录片《永远》,围绕着拉雪兹神父公墓展开。拉雪兹神父公墓是世界上最美丽、最知名的公墓之一,安葬着许多来自世界各地且在不同时期极富才华的艺术家。海蒂通过这部影片向人们静静地讲述着“死亡与爱的交融和艺术的不朽”。 
 “像她的人一样,电影是谦逊的,舒适的,在下面接住我们的心,然后浸透它。看完《永远》后,中国纪录片导演季丹评价道。在山形,获奖的季丹曾与海蒂同处一个领奖台。也是在那里,她第一次看到海蒂的作品,被纪录片《被遗忘的》深深打动后,她告诉朋友,要做海蒂终身的粉丝。在季丹看来,不管电影承载的是多么沉重的世界,海蒂都能够让电影轻盈、优美地起飞
海蒂能做到这一切,是因为她的阅历。这个1951年出生于秘鲁小城利马的女子,是奥斯威辛集中营幸存者的后代。父亲在集中营里的经历,导致他具有很强的控制欲。要相信任何人,没有一个人值得信任。父亲这样告诉海蒂。他希望自己的女儿像男孩那样长大,于是,海蒂从小就开始学习射击。我射击很厉害的。在下榻酒店的咖啡厅里,海蒂翘起大拇指,一边笑着,一边回忆着父亲的独裁。反叛的种子,则早已在海蒂的心底落地生根。父亲禁止她接触钢琴等一切与艺术有关的东西,海蒂就跑到利马几个电影院里,去看非常好的电影。她很不情愿地去参加了医学院的入学考试。只是在考试的过程中,这个考生根本不看题目,选择题ABCD,随便选了了事。最终医学院没进成,她还是被生物系给录取了。
这让海蒂多少觉得有些不幸。不久,她擅自申请转到了文学系,并为此和父亲大吵一架。我从小感兴趣的是艺术,而不是科学!她向父亲喊道。在海蒂看来,自己做的这一切,都是对父亲独裁教育的反抗。而在父亲看来,这个女儿是没什么指望了,跟不该混的人混在一起,吃不该吃的东西唯一令父亲觉得安慰的是,女儿开始写诗了,很快诗人海蒂在利马便小有名气。时至今日,海蒂一闲下来便喜欢读诗。
 “她最喜欢巴西诗人卡洛斯安德拉德的诗作。海蒂的助手伊斯特高尔德补充说。海蒂说话很慢,甚至会让人觉得有些结巴,大多数时间伊斯特只是在旁边抽着中南海烟,搅着杯子里的咖啡。当海蒂辞不达意时,伊斯特便及时做提示或补充。
不过,在1998年第一次见到海蒂时,伊斯特完全没有插话的份儿。已经成名的海蒂那时正准备拍摄一部反映联合国维和士兵的纪录片《疯狂》。实习生伊斯特被制片公司安排到海蒂这里做助手。还未等伊斯特开口,海蒂便不断地说着自己的想法。站在一旁的制片人实在看不下去,便打断了海蒂:别说了,先听听这位姑娘要说什么。伊斯特早就听说海蒂这个大师级人物,脾气很古怪,要求很苛刻。但她没想到第一次见面就感觉很难相处
然而,第二次见面,这种感觉便被完全颠覆。海蒂给她冲上咖啡,她们聊了七八个小时,感觉一见如故。临别时,海蒂嘱咐伊斯特:你去给我找几个有脑子的士兵。” 这让伊斯特觉得为难。你知道,荷兰的士兵可不是以有脑子见长。她点了一根中南海说。
这一次的合作,也从此将两个人拴在了一起。有段时间,伊斯特觉得有些腻了,换了一个制片人合作,结果很失望,便又回来跟海蒂合作。她觉得海蒂能跟她分享一切。
如果自己心中有爱,或者感受到了艺术的美,而不向别人传达,这种行为是自私的。海蒂强调道,语速缓慢而满眼的真诚。她解释说,艺术、美、人性大爱以及悲伤是共通的,每个人都能懂。而这也是她拍摄《永远》的初衷。她的作品则被有些影评人称作是治疗抑郁的良药
海蒂对自己创作理念的坚持,在伊斯特看来,甚至到了固执的地步。曾经,海蒂计划拍一部讲述历史故事的影片,制片人则表示,讲历史的故事不是我们感兴趣的。但海蒂还是完成了这部影片,那个说的制片人,在看了影片开头后,已被折服。正是这种固执,最终让海蒂取得了成功。在这个中下阶层的家庭里,父母不仅不再责怪这个不听话的女儿,相反,走路都开始挺胸抬头扬眉吐气。有一年的利马电影节,海蒂不能出席,主办方便邀请了她妈妈参加,看到影迷朝自己欢呼,这位母亲自豪得像一只骄傲的孔雀
但是在荷兰,这位31年前已经扎根阿姆斯特丹的纪录片大师,还需要为自己维权。20096月,海蒂向荷兰纪录片委员会申请经费做一个片子,结果遭到拒绝。对方怀疑海蒂是否具备表达人物角色和把握人物内心情感的能力,而在海蒂看来,这恰恰是自己的长处。委员会的怀疑,让她非常生气。 “委员会里把持着资金的人,没有一个是做纪录片的,甚至根本就不是电影人。海蒂说。如今提起这事,她仍难以掩饰自己的愤怒。她连夜给有关部门发电子邮件,写抗议信,然后打电话给媒体。经费最终申请下来了,而别惹海蒂也成了她身边的人经常开的一句玩笑。
更多的时候,平静下来的海蒂只想在影片里传达一种爱。尽管在伊斯特看来,海蒂在爱情上有些傻,每次都爱得轰轰烈烈,然后心碎得要命,但这个结过3次婚、谈过很多次恋爱的女人,还是喜欢表达这个主题。
经常有看过《永远》的人问海蒂是不是基督徒,海蒂则回应,自己家几代人全都死在集中营,那么多人死了,上帝从来没有发出声音。所以她不信仰上帝,而选择做一个人文主义者。我并不在乎电影的主题,我在乎的是人。她说。
这个人文主义者的影片,给她的中国同行和观众提供了完全不同的视角。看过海蒂的纪录片后,季丹第一次意识到,影像可以写诗,这个中国纪录片导演也发现,在海蒂的镜头下,即便是在那些最底层的人的身上,生命与美的痕迹无处不在遗憾的是,这位纪录片大师在中国还鲜为人知。这是海蒂第一次到中国,对自己所置身的这座城市,她充满好奇。

她看到自己下榻的宾馆门口有两个女门童,觉得很少见,便要给她们拍照。但拍照时,她不是觉得光不对,就是觉得角度不好,零下9摄氏度的天气里,一张照片海蒂整整拍了10多分钟。尽管她已经58岁了,在心理上还像一个小姑娘。好奇而又苛求完美。伊斯特如此描述自己的合作者。
在出租车里,海蒂不停地用相机拍摄窗外她觉得造型奇特的建筑。行至世贸天阶,这个平时喜欢逛街的女人,让司机停了下来,准备进去逛逛。但她很快发现满眼都是一些欧美品牌,便迅速转身出来,嚷着去秀水街。在一家市场里,海蒂临时决定买下一个大箱子。因为她看到了前一天晚上喝过的红星二锅头,她觉得小酒瓶子挺可爱,当她离开市场时,那个箱子里塞得几乎全是小二这个喜欢电影《肖申克的救赎》,打算在中国看灾难片《2012》的女人说,要把这些有中国特色的礼物,带回国送给朋友。
你觉得到底什么是永远的?这是开幕式上看完《永远》后,中国观众问的最后一个问题。 “爱是永远的,死亡是永远的。海蒂答道。所有人都以为她已经回答完毕,准备离开时,她冷不丁又补充了一句,梦想是永远的。
——在2009iDOCS国际纪录片论坛的采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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