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六神磊磊
金庸小说里有许多的情感线。他是有一个特点的,就是调侃过许多东西,但是从来都没有嘲弄过爱情。 
他嘲弄过许多比爱情更伟岸、更堂皇得多的东西,比如梦想,霸业,征服,威势。许许多多的强人都是他嘲弄的对象。欧阳锋、李莫愁的荼毒生灵,丁春秋的可笑的自大,还有任我行、东方不败、左冷禅、洪安通……这些枭雄,都被他嘲弄过。
历史人物里很多也被他调侃过,像施琅,赫赫有名的人物,金庸也调侃过,刻画他的钻营,说他打造了一个纯金饭碗来给韦小宝送礼;又如明珠、索额图等等,都是著名的大臣,金庸也照调侃不误。
金庸调侃过许多丑恶的现象,撕下过许多的面具和伪装。他刻画权力场上的墙倒众人推,东方不败一垮,底下人就纷纷举报他每顿饭吃五口猪、十口羊,明明人家连性功能都没有,都已经不喜欢异性了,还强行揭发他奸淫妇女;星宿派的大师兄摘星子一被打倒,原本毕恭毕敬、马屁滚滚的那些师弟们立刻翻脸,对他非打即骂,虐得他死去活来。
还有丐帮帮主把私生子安插在自家做高层;索额图勾结韦小宝大肆贪污;还有正义人士们愚蠢不堪的面目,“神拳无敌”归辛树风风火火跑去杀奸人,砍了人家脑袋才知道哎哟妈呀杀错了……金庸都没有放过。
然而金庸的小说有一个特点,不管多么犀利,鞭挞起来多么狠准,他从来不嘲弄任何人的爱情。
他写的爱情有各式各样,有寻常的,有诡谲的,有畸形的,有惊世骇俗的,五花八门,几乎包括了世界上各种爱的范式,堪称一个童话版、少年版的《霍乱时期的爱情》。但是他对这些爱都给予了温厚对待。 
有离经叛道的,比如玄慈和叶二娘;有虐待和受虐的,像韦小宝和建宁公主;有畸形的自我献祭式的,像游坦之对阿紫;还有那种让人愕然的移情和替代式的,比如殷梨亭和杨不悔——曾经我爱过你妈妈,现在我爱你,但是金庸至少都以中立的态度去对待。他不会嘲笑和讥诮爱本身。
他不讥诮“癞蛤蟆”。韩林儿喜欢教主的未婚妻周芷若,本来会给人一种惦记天鹅肉的感觉,但是金庸丝毫没有加以嘲弄,而是写得很温厚。他也不站在道德高地去指责爱本身,比如让人惊心动魄的武三通居然爱上了养女,然后疯疯癫癫、举止失常,金庸指责他行为的失常,但并不鄙夷和侮辱他的情感。
还有许多的爱情是酿成了罪行的,甚至是滔天大罪。但是金庸下笔却仍然给你一种感觉,就是他批判的是罪行,审判的是罪人,甚至会对他们判以重罪,处以极刑,但是他也不嘲弄爱情的那一部分。他对这些爱的态度可能是严厉的,甚至是否定的,但是并不侮辱讥嘲。
你看东方不败和杨莲亭,一个壮男、一个变性,双方就是一种极其非常规的恋人关系,甚至任盈盈提到了都要说“恶心”。两个人勾结在一起作恶,杨莲亭以男宠的身份擅权无忌,作威作福,残害英雄。对于这一部分,金庸是强烈嫌恶和鄙弃的。但微妙的是,他并没有嘲弄杨莲亭和东方不败的爱的部分。
说白了,“你为什么纵容伴侣做坏恶?”这是有的;“你为什么喜欢他?恶不恶心?”这个丝毫没有。
又比如一个大反派成昆,他因为苦恋师妹不得,最后迁怒明教,作恶多端。金庸给成昆的审判相当严峻,让他瞎了双眼,晚年可能关在地牢里度过残生。但金庸对他爱情的那一部分仍然是宽厚的,爱归爱,罪行是罪行。
如果你看早几百年的《水浒》,你会看到到处是奸夫淫妇,对爱本身的嘲弄和批判比比皆是。但是金庸小说里没有“奸夫淫妇”,只有罪和非罪,仁与不仁;爱本身没有错,只有爱的错误的表达,如宋青书;错误的发泄,如成昆;错误的滥用,如杨莲亭。
假使要归纳金庸小说的爱情观,那就是:任何人都有爱上任何人的权利,只不过不是所有的爱情都有权表达、都可以接纳,更不可以纵容和滥用。“爱上”本身无过,余鱼同可以爱上嫂子骆冰,尹志平也可以爱上小龙女,爱上的那一刻没有罪,也无关仁义,因为“爱”这个东西,由天降由心生,自己无法控制。莎士比亚说,爱情的力量从不顾理性成规和荣辱,沈从文说,爱情是各处可到的,就是这个意思。
鲍鹏山老师讲《水浒》有一句话,我印象很深,好几次引用过:总有一些爱情我们无法接受,但没有任何一种爱情值得被嘲弄。金庸小说是最好的实践者之一。 
在这个世界上,每一个人被爱的几率注定是不同的,这无需多言。但是每一个人爱上别人的几率却同样大。
而杰出的作家,总是尊重和包容这一种权利。
爱情上的平等,其实就是人性上的平等。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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