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理发店在一个城市倒闭了,似乎够不上一条新闻。但接下来的几周内,这个小店的命运发生了转变,让人不免对它产生好奇心。
文|冯颖星 李清扬
编辑|楚明
图|受访者提供
撑了两个月之后,24岁的理发师李孟华还是拨通打给房东的电话,告诉她,「下个月的房租我不交了,疫情结束我就去把东西搬出来」。打完这通电话,李孟华连哭了几天,深夜独自在上海街头行走,就像能感觉到,「路过的每一栋楼都听得到我的绝望」。
最早得知李孟华的遭遇后,理发店的老顾客、一个名叫Arthur的德国小伙儿,很是「震惊、伤心」。南非姑娘Kristy说起这件事的时候数度落泪,她不忍这间名为Martin&Jin的理发店关闭。
李孟华的手机通讯录里,躺着3000多个号码。号码的大多数主人被他称为「上海的家人」,也就是他的顾客。
「我不知该如何跟他们解释这件事情。」理发店停摆的两个多月里,每一天,他都会收到「家人们」的问候,有人告诉他,「等你可以营业了,我要做你的第一个顾客」。
因为疫情,连着2个多月不能工作,他几乎颗粒无收,上万元的门店租金还要交,员工的工资等着发,自己的生活也要维持,钱包越来越瘪,眼看就要捱不过去了,有人再来关心他,但他还是说,「我很好」。
越来越多的外国顾客还是听说了理发店要倒闭的「噩耗」。他们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一心想要救活这家小店。
小店的魔力
拯救理发店的计划开始了。
南非姑娘Shelley和Kristy发起一个微信群聊。一开始群里只有相熟的五六人,后来加入进来的人越来越多,甚至是未曾相识的陌生人。大家七嘴八舌,在想该如何帮助这个中国小伙儿,最后,计划落在了——「要不我们积累一些钱吧,会是一个很好的礼物。」
最早筹款的是Arthur,在新加坡的他,在另一个群里集结了自己的12个朋友,用3天时间,为李孟华筹集了9700元。
英国女生Rhiannon也加入了募捐群,并把这个消息告知了自己在英国的母亲,最终这位未曾谋面的母亲也转来了汇款。两周之后,一个群里的61个来自不同国家的人,为李孟华募集了25000元。Shelly抠着计算器,把这些零零散散的捐款,核算了一遍又一遍。
这群外国人一心想要拯救的这家理发店,看上去非常普通。它不大,只有40平米,隐蔽在上海黄埔区的一个居民区内,需要七拐八拐地穿过弄堂才能到达。即便循着导航,很多人还是会迷路,但这也阻挡不住一群外国人找寻它的热情。
李孟华的小店似乎有一种魔力,能把天南海北的外国人吸引过来。在上海,他几乎「承包」了南非女人的头发,Arthur也愿意把他认识的所有德国人都介绍给他。
 李孟华给客人做头发 
3年前,Arthur从德国来到上海,那时的他一句中文都不会说,不敢去理发店,害怕自己和理发师沟通不畅,「让头发遭殃」。直到他在街边一家理发店门口碰到会讲英语的李孟华,才有了进理发店的勇气。
一个初到上海的美国阿姨,第一次找到李孟华时,刚坐到他的椅子上就哭了。她在中国一直找不到合适的理发师,「语言不通,一个人生活在国外本来就难,对自己容貌的在意程度会被无限放大」。头发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却能实实在在把他们困住,有人因为发型不好都不愿出门。
不想办卡,害怕被「宰」,以及因为语言障碍而沟通不畅,很多外国人都能讲述一些在异国他乡理发的糟糕经历。
Stacie在一所国际学校做老师,因为职业上的要求,她不能烫染任何出挑的发型和颜色,而曾经一次染发经历令她近乎「崩溃」。不知当时是那个发型师的技术还是语言沟通的问题,Stacie顶着一头亮粉色头发回了家。她不得不买了新的染发剂,请朋友在家里帮自己染回深色。
为了完成一个满意的发型,他们不惜花费重金去寻找合适的理发店。Kristy发现,有些理发店贵得离谱,4000元做一次头发,还伴随着无孔不入的办卡推销。一个朋友告诉她,她应该去Martin&Jin理发店看一看,「所有在上海生活的南非女人都在那里做头发」。
在Martin&Jin,Kristy体会到一种久违的舒适感,没有推销,也没有讨价还价的烦累,她只是得到了一个满意的,「像棒棒糖一样」的粉色短发。
处理过各式各样的头发,李孟华也渐渐摸出门道。他发现,中国人的头发大约有11万根,发质粗而硬,而西方人只有八九万根,稀而软。这样的发质,如果用中国人同样、同等的染发膏,再让它们在头发停留同样的时间,「就软烂成了棉花糖」。给中东人理发,要帮他们清理掉脸上的毛发,甚至修剪连在一起的眉毛。当然,脱发是全球统一的焦虑,德国人更甚。
当遇到自己搞不定的头发,李孟华也会两手一摊,直接表示自己无能为力。他觉得,此刻还是诚实最重要。
直到今年5月23日之前,李孟华的Martin&Jin理发店,就像许多外国人在上海的一个「据点」。他们在这里变成红发、粉发和金发女郎,也成为一个「酷酷的,不会被宰」的老外。
 李孟华与客人 
在上海成为「Martin」
送募集款的那一刻也是有「仪式感」的。
Shelley想过很多制造惊喜的办法,线上转账或许是最直接的手段,但群里的人们都想见证这个时刻,而当面给他,又担心中国男性「好面子」,不好收下这笔钱。她佯装约李孟华做头发,一直忍到摄影师来了——他们认为这个重要的时刻一定要被镜头记录下来,才从座位上弹起来,告诉李孟华和他的合伙人:「我们有一个惊喜给你。」25000元现金,被分别装在两个卡通信封里。现场所有人用带着异国口音的中文说:「必须收下。」
很多人还为李孟华录制了祝福视频。一群肤色各异、发色不一,口音也不同的外国人,在视频里激动流泪,还有人告诉他:「我将在7月1日来找你做头发。」
一家上海的理发店,被一群外国人努力地挽救着,这可能也是在上海才会发生的故事。
在上海,要汇集一群外国人,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你可能在上海任何一个角落里看到他们:餐馆的邻座、酒吧的中央、奶茶店排队的人群里,或是在街头涌动的人潮里。他们不排斥被别人称呼为「老外」,甚至还会很自如地跟人讲「As a 老外」。
这里拥有全中国最多的外国人。16.3万外国人选择居住在上海,每5个外国人来到中国,大概就有1个人住在上海。
庞大的外国人数量,甚至会让初次来到上海的外国人感到吃惊。Shelley来中国是想练习中文,她认为学习语言需要沉浸的语言环境,首选「文化最包容」的上海。到了这里才发现,大多数时候,她犯不着说中文,甚至中国人看到一张异国面孔,不及她开口,对方的英文已经脱口而出,「找我练英文」,让她感到无奈又好笑。
在沪的外国人形成了一个庞大而紧密的社交圈。他们经常在不同的场合听到过对方的名字,当他们突然有一天在现实中真正相识时,总会惊奇地发现,「似乎已经很了解彼此」。
这样的场景时常发生在李孟华的理发店。小店容量有限,只能放下4个座位,而这种局促却成了理发店的一种特色。在做头发的无聊时间里,4位顾客面对面坐在一起,起初是面面相觑,但要不了多久,这些来自地球各个角落的人就聊起天来了。
Shelley与Kristy就是这么认识的。同样来自于南非,在上海还是同行——都在做英语老师,还对中国文化极感兴趣。在李孟华的这家Martin&Jin,她们做了几乎一模一样的发型,以至于在沪的外国人圈里,不止一次有人把她们混淆。当又有一次,有人错把Kristy当成Shelley时,有人把她们的微信推给了彼此。她们兴奋地告诉李孟华这种奇妙的相识,李孟华似乎早有预谋,有些狡黠地笑着说:「你们终于相认了。」
Shelley与Kristy,在李孟华的店里做了几乎一模一样的发型。
这些在上海的外国人也会好奇,这个只读过初中的中国男生,「英语怎么说得那么好」,以至于他们经常会忘记李孟华是「非英语母语者」。他说话时偶尔蹦出中文,比如「老家」,会让他们感觉恍惚。
这个老家河南的小伙儿,在16岁那年成为一名沪漂。在上海做发型师,需要一个「沪味儿」的名字,别人随口说了声「Martin」,李孟华就有了这个闯荡江湖的新名字。后来,他的一个外国客户告诉他,这是外国中年大叔喜欢用的名字。
「它会给你一个机会」
李孟华会直白地跟人讲,「别叫我Tony」。别人称自己的客户「老外」,他也会生气,「人家也有自己的家乡,为什么要这么称呼人家」。
他总会想起自己那年被堂哥送上开往上海的火车,而后第一次坐地铁,进入一个魔幻、明亮的大城市。那种身在异乡的漂泊感,「好像跟他们(外国人)在这里没什么不一样」。这让他在情感上更容易理解和接近他的那些外国顾客。
上海的都市气息实打实地撞击过他。最让他震撼的一次,是他在外滩上夜跑时,隔着4S店明晃晃的玻璃,看到停驻在里边的阿斯顿马丁,车标的后缀与自己的英文名「Martin」是一样的。在夜色的掩盖下,他盯着车看了好久,惊叹中带着一丝失落。
在成为「Martin」之前,李孟华在二姨家黑黢黢的苍蝇馆子里洗过碗,又去广东的工厂流水线上做过工,后来去理发店做学徒。他洗了几年头发,双手成日泡在洗发剂里长出伤口,口子裂开了会痒,晚上先涂上厚厚的药膏,再套上手套防止自己睡觉时抓挠它们。
烫染了几年头发,他的工资从600元涨到18000元,却觉得日子越来越没盼头。即便进了上海最高端的理发店之一,他常常觉得,即使自己服务再用心,那些「有钱」的客户也会随时换别的发型师,「不知道自己的价值感在哪里」。他听说过有的客户从出生到老年,都只在一位发型师那里剪头发,客户与发型师之间形成紧密的关联与信任。他也渴望那种稳定的不被别人替代的关系。
最郁闷的时候,李孟华索性辞职。那是他第13次辞职,兜里有了钱,去了一趟泰国,听到满大街「叽里呱啦」的外国语,他很好奇别人都在说啥。回国后,那种好奇心无法得到满足的感觉还憋在脑子里,他就想去学英语。跟人打听了一圈学费,他也付不起,就往外国人多的地方钻,去酒吧,又进餐馆,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理发店。
李孟华学英语的劲头越来越大,他就像自带扫描系统,一旦扫描到不认识的单词,立刻用翻译软件学习,然后记到小本子上,积攒下2000个单词。每天早晚,他把这2000个单词仔仔细细地背一遍,下了班不聚会也不喝酒,躲在家里看美剧。突然有一天,他发现自己居然会开口说英语了。
直到这一刻,Martin才真正「住」进了他的身体里。他牢牢记得一个英语老师说过的一句话,「语言什么都给不了你,但有时,它会给你一个机会」。李孟华觉得,「那句话的每一个字,都在我身上成了现实」。
Rhiannon记得李孟华最早开口说英语时的笨拙。李孟华很认真地听她讲每一句话,并热情地回应她。那时候他的英语还有点蹩脚,但在染发上色的间隙,依然在努力地找话题聊天,憋得急了,「有点害羞」。
那时她刚来中国5个月,因为一直没找到中意的发型师,头发长成了尴尬的「两段色」。她想整一个漂亮的发色,但这个要求只能退化到「染回我原本的黑色」。她不会说中文,中国的很多发型师也不会说英语,他们互相听不懂对方的话。
一次浏览Facebook时,她注意到一家理发店服务过很多外国顾客,就找了过去。那正是李孟华和他另一个河南老乡开的「Martin&Jin」。当时,李孟华极力说服她染了一头金色,染发完成的那一刻,「漂亮极了」。
被夸一句做得「漂亮」,通常也是李孟华自我价值感最强烈的时刻。他一直记得,自己第一次给顾客剪头发时,第一刀下去就把一个小男孩的头发「剪了一个洞」。小男孩的妈妈骂他,「怎么剪得跟狗啃的一样!」客人骂,他只能站在一旁听着,「心里特别委屈,对自己特别失望,觉得这次机会没有了,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有机会」。
他必须抓住每一个机会,让自己成为一个令人信赖的「Martin」。
 李孟华 
「Martin回来了」
门店虽然没了,忠实的外国顾客会去李孟华的每一个「移动理发铺」捧场。有人捧来干花、绿植,装点他在街上的「露天门店」,还有人带来啤酒与披萨在旁边就餐。在熙熙攘攘的外国人堆里,失去理发店的李孟华开始觉得,「熟悉的上海正在一天天地回来」。
不止一位外国人形容Martin&Jin的氛围,「只要来到门店,李孟华总会给你端来咖啡或是啤酒,那种感觉就像是回到了自己家里或是在朋友家的客厅」。
这也是被他们中的很多人形容为「safe(安全)」的空间。他们不用办卡,不害怕被宰,李孟华也不会给他们打折,而且做头发一定要预约。如果连续几次无缘由地爽约,这个有点脾气的中国小伙儿就再也约不上了。
大概每隔一个月左右,老客户们就要光临一次李孟华的小店,「比见普通朋友的频率还要频繁,认识他比认识男朋友的时间还要久」。每一次的美发时间,在他们看来,就像是朋友之间的「一次美好的会面」。他们的话题不仅仅是美发,「网络购物无法进行身份认证找Martin,看不懂中文药品说明书要找Martin,搞不懂手机支付也会找Martin」。因为这些琐碎但又必要的生活细节,李孟华与他们的关系也更紧密了起来。
几乎每天下午,住在附近的英国女孩Amber都会来店里与李孟华打招呼、聊天,或是坐在门口的椅子上写作。她一度失业,发型师Martin是她为数不多的中国朋友。前不久,她还发生了车祸,最先想到的还是向李孟华求救。对她来说,李孟华更像是她在这座城市的家人。
一说起Martin&Jin的命运,Kristy就会落泪。在这间小小的、永远热热闹闹的小屋子里,她向李孟华倾诉过自己工作的不顺,还得到他的安慰。她认识了二十多个志趣相投的朋友,甚至在李孟华的鼓励下,她还跟中国男生表白。「他就像我的红娘」,Kristy说,「我向Martin倾诉出来,不用担心受到任何的评判」。
无法营业的两个月里,李孟华在上海做志愿者,去街上流动剪发,甚至隔着铁栅栏给外国姑娘修理头发。他还穿过几个街区,变魔法似地给几个外国朋友送去牛奶、生活用品。在异国他乡,Rhiannon感染了新冠,因为语言不通而感到手足无措时,还是Martin把她从那种绝望感中拯救了出来。
 李孟华隔着铁栅栏给外国姑娘剪头发 
理发店快倒的时候,李孟华连着好几天没睡好觉,在一天的凌晨4点跟在老家的父亲打了个电话,父亲劝他回去,「啥也不要了,咱回家」。李孟华一个劲儿地哭,「我店里的东西怎么办,那些设备、洗头床、产品,都是拿钱买的」。2019年,他打算在上海开一家理发店的时候,母亲给他打来10万块钱。这个钱,他拿得沉甸甸的。在老家种地,一年只有三四万的收入,还要操持一家吃喝,「不知道她怎么能一下子拿出这么多钱」。
这次,李孟华陆续收到外国顾客给他的总共大概5万元筹集款。这些钱,对于在上海开一家店来说,还远远不够,倒是给了他很充足的精神支持。
在失去理发店的第三个月,在那些「家人」的帮助下,李孟华准备开始筹备新的理发店。他想告诉他们,「Martin也在一天天地回来」。
收到筹集款的那一刻,李孟华感动地跟顾客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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