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我们当代中国人来说,最迫切需要破除的一个神话就是:“西方”是一个单一行动主体。这个神话并不是我们一厢情愿地建构出来的,但却会严重影响到我们的思维和行为,甚至招致灾难性的后果。


冰川思想库研究员丨陈季冰

近来人们以政治立场确立自我身份认同、排斥他者的激情高涨,这让一些经数十年祛魅早已平淡无味的概念突然间重又升温,并且变得日益敏感。
“西方”,就是这些本已脱敏但最近重又被再招魅的概念中的中心词。当越来越频繁地听到“西方势力”、“西方图谋”,还有什么“西方中心主义”、“西方普世价值”……之类说法时,许多人难免感到紧张和不祥,唯恐沾上它们的边。
在当代中国的主流叙事中,“西方”,且不论是善是恶,显然是一个拥有清晰坚固的内涵和外延的实体。换句话说,这是一个“真实的共同体”,拥有高度一致的价值观和利益;而在面对“非西方”时,它内部总是能够紧密团结,步调整齐划一。
对大多数人来说,这种认知已经成为思考和讨论许多问题时不证自明的基本前提。然而奇怪的是,似乎从来就没有人讨论和思考过这样一个问题:究竟谁是“西方”?
这不仅的确是一个问题,而且可能是一个远比你一直以来以为的更复杂的问题。

01
西方,是一个方位词。
那么,我们能够顾名思义把“西方”当作一个地理概念吗?性质上类似于“欧洲”、“北美”之类?比方说,能不能将西半球或中东以西的国家称为“西方”?
肯定不行。
按此标准,非洲是典型的“西方”,但恐怕没有一个非洲国家会被世界人民视为“西方”,非洲兄弟自己也不会同意。
如果说我们很容易心照不宣地忽视非洲这个例外的话,拉美这个难题就比较难打发了。以地理划分,所有拉美国家都处于西半球。那么,巴西、智利是“西方”?进而,美国的两个邻居古巴和委内瑞拉是“西方”?谁要是这么说,定会遭到它们的无情批判。
如果说拉美的例外花点力气也还是能够对付过去的话,澳大利亚和新西兰就是无论如何都过不了的“硬隔离”。看地图,世界上没有哪个国家比它们更“东方”了,它们在中国的东边。但事实上,所谓的 “西方国家”里,没有几个比它们更称得上货真价实的“西方”。
▲悉尼的邦迪海滩(图/图虫创意)
在更为复杂一些的程度上,土耳其和以色列也是这种地理划分法难以解决的困难。土耳其在地理上属于西方,但它的“西方”身份是极其可疑的;以色列身处地理上的非西方,但它的“西方”成色可能比一半欧洲国家还要高。
02
否定了地理划分法后,不妨试试以人的种族来界定。
这个话题比较敏感,在当今东西方的左翼人士那里极容易激起强烈的道德义愤。不过地理和种族是民族国家的各种身份中最一目了然和最不可改变的,所以讨论种族问题是有其必然性的。比方说,能不能把以“白人”为主体民族的国家看作“西方”。
19世纪中叶日本国门初开,急切地想要加入“西方”行列时,一度就曾把人种当作衡量一个民族高低优劣的重要标准。当时的日本先进分子描绘“脱亚入欧”的现代化蓝图时,认真地主张过要引入欧美人种,通过混血来“改造”日本的国民。
不用说,这比地理划分法更加行不通。
若论白人占总人口的比例,俄罗斯不仅远高于美国,很可能比英法都要高。如果它是“西方”的话,那么当下正打得头破血流的俄乌战争就完全没有必要了。
更具讽刺意味的是,眼下挺身站在批判“西方”最前线的并不是中国,而正是俄罗斯!同样的,乌克兰、白俄罗斯,甚至罗马尼亚、保加利亚、塞尔维亚等许多东欧国家都以白人为主,但都很难被归入“西方”。
前面说到的拉美也存在这样的尴尬。白人在许多拉美国家中占多数,而阿根廷和乌拉圭这两个拉美国家几乎由清一色白人组成,不过它们都不是“西方”。反之,以色列却似乎是“西方”,但犹太人并不是白人,至少人种学上说不是。
既然斗胆说到了人种,不妨多说几句。我一直觉得,作为一个典型的多元种族国家,美国社会对于各种族裔的称谓十分有趣,曲折地传递着耐人寻味的文化信号。
图/图虫创意
粗略地划分,美国人通常被分为“白人”、“黑人”、“拉丁裔”、“亚裔”几大类,剩下的是相对更少数或亚层次的族裔,如“原住民”、“犹太人”等。至于他们各指哪些人,我这里就不展开解释了。
近年来“政治正确”的话语威慑力与日俱增,人们已经习惯了在越来越多场合用“非裔美国人(African American)”来代替“black”。不过一般情况下,用“black”来称黑人尚不至于遭到大批判。也许不久后的某一时刻,“black”这个词也终会变得像历史上的“N-words”(Negro、Nigger……)那样人人喊打。
令人费解的是,从没见有人对应地用“欧裔美国人(European American)”来代替“White”。倒是看到过用“高加索人种(Caucasian)”来代替“White”的,但它只出现在出生登记、个人表格之类“生物科学性”要求比较高的少数场合,普通社会层面用得不多。
更有意思的是,没有一个美国人胆敢称东亚人为“黄种人(Yellow)”,除非他故意找抽。倒是我们中国人经常口无遮拦地自称“黄种人”,不知道被美国人听到后会有怎样的第一反应?长久以来,“亚裔(Asian American)”这个名称被用来统称那些自己或祖先来自东亚和东南亚(有时也会再加上印度)的人。
同样是指称颜色的名词,为什么White看上去是中立的,black就比较说不出口,而Yellow简直就是禁忌呢?究其原因,显然是因为历史上的奴隶制,以及20世纪初美国曾出现过的“黄祸论”和“排华”浪潮。对它们的反省,让美国人对“Negro”和“Yellow”这类词噤若寒蝉,而对“black”吞吞吐吐。
由此可见,身份认同与历史记忆是分不开的。
03
于是,最受欢迎的概念定义方式就是基于传统文化了。
许多人也的确是这样想的,所谓“西方”,就是“西方文明”的实体。而所谓“西方文明”,则是指以“古希腊哲学/罗马政制—基督教”传统为源头,后来又经历过文艺复兴、宗教改革和启蒙运动(当然还有科学革命和工业革命,但我通常视这二者为启蒙运动的一部分)的现代性洗礼的那个文化系统。
正是凭借着这种现代性,在世界各地的不少人心目中,“西方”还常常代表着文明与进步。第三世界的知识分子们特别容易对“西方”怀有这样的相思爱慕之情。
这种文化(传统)划分法的确是比较令人满意的,但它定义的只是文化概念,一旦将“西方文明”实体化,就立刻破绽百出。
所有的欧洲国家和美洲国家都继承了“古希腊哲学/罗马政制—基督教”的传统,也都或多或少地受到过文艺复兴、宗教改革和启蒙运动的影响。某些东欧国家,如捷克、波兰和巴尔干半岛国家一度还曾居于这个文化系统的核心地带,但今天当世界人民说起“西方”的时候,显然不是指它们。
▲捷克首都布拉格的建筑物和街道(图/图虫创意)
事实上,如今的希腊本身都谈不上多么“西方”。而俄罗斯历史上的大部分时间也一直置身于这个传统中,即使其地理和文化地位都相对边缘。
由此我们可以说,传承了“古希腊/罗马—基督教”传统和中世纪以后形成的“现代性”特征的国家,有很多不是“西方”。反之,不在这一文化传统中的国家也有属于“西方”的,以色列仍是最典型的例子。
04
最后,只剩下政治或意识形态的划分方式了,也就是本文开宗明义提到的。
“西方”,在冷战时代,就是与苏东社会主义集团相对抗的那个阵营,所谓“铁幕以西”;在后冷战时代直至今天,指的是美国领导下的那些资本主义国家。具体来说,就是“G7—欧盟—北约”这三个政治、军事集团,以及少数与它们有紧密同盟关系的国家,如东亚的澳大利亚和韩国,中东的以色列等国。
这个定义的好处是边界非常清晰,共同体的意味特别强,不会出现东欧和南美那种模糊性;坏处是它几乎完全摈弃了上述前三种地理、种族和文化的界定方式。
“西方”作为一个政治军事实体的意义似乎很真实了,但当“西方”遍布地球各个角落,横跨不同种族、宗教、文化后,这个概念便失去了其应该蕴含的丰富内涵和历史延续性,变得更像某个临时和权益的机制,一系列人为达成的条约而已。
如果把日本称为“西方”的话,中国人大概是能够勉强同意的。日本是G7集团创始成员国,而G7的正式称呼就是“西方七国”。但如果把土耳其称为“西方”,大多数人就都会觉得很不可靠,尽管土耳其是北约驻军最多的国家。而如果把韩国称为“西方”,相信所有人都会无比错愕,但美国在韩国的驻军确实比在澳大利亚还要多……
更加危险的是,这种意识形态定义叙事人为地建构了某种“敌我”关系,或至少是“自我与他者”的对立关系。身处这个“西方”阵营之外的,即便不是它必欲除之而后快的敌人,至少也是受到它压迫的弱小民族。
当代许多中国人,正深陷于这种很大程度上是自我塑造的叙事中难以自拔。它也为国家之间的正常交往设置了无谓的障碍,如果把两千年以来一直与中国亲密共享同一种文化传统的邻国韩国视作与美国一样的“西方”,不是自找麻烦吗?我们感情上能接受吗?
澳大利亚的情况其实也有很大相似性。
05
关于上述四种“西方”概念的认知紊乱,在“非西方”世界已经造成了严重的现实后果。而这几种概念之间还存在交叉重叠的复杂性,进一步加重了人们的认知偏差。
那么,世界上到底存不存在一个真实的“西方”?如果的确存在的话,究竟谁是这个“西方”?
这其实是一个开放的话题,不同的人很可能会有相当不同的定义。在比较宽泛的层面上,我也同意世界上确实有“西方”这样一种身份。很显然,无论以上述哪一种标准来定义,北美和西北欧诸国都是毋庸置疑的典型“西方”。而在这个核心之外,的确还有一个非典型或外围(边缘)的“西方”。
然而我同时要指出的是,事实上存在着两个截然不同的“西方”:一个是历史文化意义上的“西方”,它指向过去;另一个是现实政治意义上的“西方”,它立足于当下。
二者不但有根本性质上的区别,有时还可能是对立的。你大概不知道,纳粹统治期间的德国法西斯政权,经常用“西方”这个词来鞭挞“腐朽堕落的”英法;而独裁时代的希腊、西班牙和葡萄牙军政府,也总是毫不犹豫地自外于“西方”。他们都把“西方”视作一个贬义词。
对于我们当代中国人来说,最迫切需要破除的一个神话就是:“西方”是一个单一行动主体。这个神话并不是我们一厢情愿地建构出来的,但却会严重影响到我们的思维和行为,甚至招致灾难性的后果。
生活于相同地区、具有相近血缘、分享共同历史文化、持有类似价值观的人们,看世界、想问题和做事情时也许确实有很多共同点,但这并不会使他们成为一个步调一致的单一行动主体。更何况,那些相距十万八千里、肤色不同、信仰各异的国家和人民,怎么可能会在一切事务上都有共同的利益,怀着相同的价值观和情感,进而采取整齐划一的行动呢?
图/图虫创意
即便是在我们看来标准的“西方”内部,对什么是“西方”都很难说有外延和内涵都十分清晰的身份界定。我有个英国朋友,有一次跟他提到“西方人”,他立刻对我说:“你是在说美国吧?”相反,我还曾经遇到过一位俄罗斯女士,她倒是一口一个“我们西方人如何如何”、“你们东方人如何如何”呢!
尤为微妙的是,在“非西方”世界里,关于“西方”的政府叙事与民间叙事、宏观层面与具体层面之间,往往有着南辕北辙的惊人反差。
一方面,“西方”,作为一个宏观符号,在大多数第三世界国家的官方眼里是一个邪恶的存在;另一方面,这些第三世界国家又极度渴望获得它们极度痛恨的“西方”的承认与背书。
而这些国家的普通老百姓,不管他们了解不了解“西方”,喜欢不喜欢“西方”,又都对它满怀艳羡和憧憬;从声名狼藉的“西方”走出来的一个个具体的“西方人”,在大多数非西方社会也总是会被青眼有加,处处受到迎合,享受高人一等的超国民待遇………
实话说,很多时候我真的搞不清楚,那些满腔爱国激情的粉红们,究竟是真心蔑视“西方”呢?还是想讨好“西方”,但没讨好成而恼羞成怒?抑或兼而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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