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橙导读」
大凡读书,先要晓得作书之人是何心胸。做金融亦当如是。
2022年4月下旬开始,河南、安徽等地村镇银行相继爆出储户“无法取款”事件,单河南就41万储户无法取现,随后,故事的走向一度偏离轨道,近期的分批垫付,终于让故事重回正轨,持续至今,尚未了结。
人们疑惑含着金钥匙出生的村镇银行如何走到这一步,梳理它的发育路线后,原来早有端倪,那根埋着雷管的引线一早就冒出头了,我们今天想聊的不是“批判”,也不单纯是“它”,而是“它”华丽外表下掩盖不住的贪婪,这也许,会让它换个形式,再来……
2008年发生了两件大事,北京成功举办奥运会和美国成功引发全球金融海啸,顺便带跑偏21世纪的经济走势。中国经济受到追捧,境外热钱伺机而动,外资商业银行完成投资可行性分析。
一边是花旗、渣打为代表的金融巨头,宣布大踏步进驻中国农村金融市场,而另一边,四大国有银行刚刚大规模撤并31000家农村机构,为终于甩掉农村包袱长舒一口气。
当时中国工商银行某领导答记者时,对农村金融市场的问题避而不谈。而调研后得出“农民真苦,农村真穷,农业真危险”结论的经济学家温铁军,成为了三农问题的代言人,调研结果也为服务“三农”的村镇银行的出现夯实了理论地基。
含着金钥匙出生的村镇银行,出道即巅峰后余温不尽,即使在国际金融市场持续低迷的2012,依然突飞猛进,又过了10年,村镇银行停止生长,行将降温之际,却又因“天赋红码”事件,重回大众视野。花式揽储风格也将其贪堕形象修饰的一览无余。
村镇银行如何从惠民机构,化为吞噬民利之貔貅?骗局换壳就能重来?未受到惩罚的民众,却如西西弗斯般在不同时空重蹈覆辙。
——所谓贪堕,外求即贪,贪重则堕。
电影《霍比特人》剧照
光环下的伊甸园
2006-2007
全球金融危机背景下,人民币在亚洲受到美元般的礼遇,国际化的呼声越来越高,云南省边境贸易人民币结算占比达到91%。美国一方面鼓励,甚至要求人民币升值,一方面觊觎它国际受宠。大量从美国流出的资本将中国视为“避风港”。但国际资本的涌入,加剧我国金融市场流动性过剩,催生金融泡沫。
2006年12月,银监会发布《关于调整放宽农村地区银行业金融机构准入政策》,提出在鄂川吉等六省农村地区设立村镇银行试点。
这份文件的突破在于,鼓励包括远到境外资本、近到农村企业在内的所有社会资本为农户提供金融服务,注册资本门槛也降到了100万。这么低的准入门槛在当年是不敢想的,据业内经验,民营实际注册资本基本不低于10亿元。对于投资入股的民营企业也要求近3个会计年度连续盈利,年终净资产达到总资产30%以上。门槛很高,盈利较弱,风险很大,夹缝中生存的经历,让国有银行迟迟不肯回头,直到2011年,方才涉足农村金融。
首家村镇银行四川仪陇惠民村镇银行于2007年3月成立,注册资本200万元,15名员工。2007年12月,汇丰村镇银行开业,打响了外资进入农村金融的第一枪。
后来遭“出卖”的西班牙桑坦德银行2011与建行签署中国设立合资公司协议,计划三年内开设100家乡镇银行,从不公布财报,神秘著称的新加坡淡马锡控股与中国银行宣布成立合资公司,批量设立村镇银行,澳州联邦银行、德国复兴信贷抢身瓜分这块蛋糕。

中外合资的初衷,可能是为了带上充分的地域色彩,便于互相(或单方)监督,一路绿灯的试水开局,是极为大胆的创新,但站在共同利益的角度上,他们很快就会成为队友。
影《饥饿站台》剧照
生猛破局者
2008-2009
“金砖四国”(注解:“金砖国家”最初是指巴西(Brazil)、俄罗斯(Russia)、印度(India)和中国(China)。)——2008年,除北京奥运和金融危机之外的的另一件大事儿。
2009年6月金砖四国首次在俄会晤中,中国地位举足轻重。而在金融危机中,只有这四个国家却是逆势而动的,世界经济增产率10.7%,对全球经济贡献率50%。
强势经济造就强势货币。几年前在越南极不吃香的人民币,到了2009年,银联可受理ATM机数量达到了1000家和1100台,俄罗斯提出将人民币列入储备货币。经济上扬,文化开放,上海也在这一年举办了第一届LGBT文化节,起名“上海骄傲周”。
有了2006-07年的大牌入场,其它境外热钱也在金砖会议后,迅猛在中国流入流出,押宝人民币升值,攫取利润,这不禁让人想起20世纪90年代的东南亚危机,又越来越多地在中国被讨论。“境外资金在国内异常流动研究”组长,经济学教授黎友焕博士在接受采访时说,境外热钱对我国货币、汇率政策形成了巨大的干扰,进入渠道五花八门,无法统计,而且政府制定金融政策时,往往没有考虑热钱这一因素。
有人翻看过2009年以后的央行货币政策大事记,央行唯一的举动就是对商业银行的信贷款狂潮采取了鼓励和放任的态度,村镇银行也属重要一环。
新农机构2009-2011年总体工作安排,未来三年,全国将设立1027家村镇银行。
指标,是一切浪漫情调的死敌。
按照国人一贯风格,只要政策支持,就定会来一场“跃进式”发展,与生俱来的积习,根深蒂固。
2009年6月末,村镇银行才开到100家,而2010年,一年设立的村镇银行数超过了2006-2009年的总和,村镇银行的增长数据在2011年达到了顶点。
所有人都觉得,村镇银行会永远生猛下去,后来才知道,那是村镇银行的黄金年代。
如火如荼中,会选择性忽视部分声音,其实,早在2009年年中,村镇银行存款931.5万元,贷款7729万元,存贷比达到了夸张的83%。其实,为了储户安全,早有规定商业银行存贷比不得超过75%,从盈利角度看,当然存贷比越高越好,但从抗风险角度讲,存贷比例过高,容易遇到挤兑问题,首当其冲的必是储户日常现金支取和本息结算。1916年、1921年,中国银行、交通银行两次发生严重挤兑,造成金融乃至社会恐慌,矛盾往往会集中触发。
Ps:河南村镇银行事件的主角之一,河南新财富集团投资控股有限公司也在2009这一年成立,也就是说到目前为止,该单位已有11年的犯罪历史……
©6月18日,许昌市公安局发布通报称,2022年4月19日,许昌市公安机关依法对河南新财富集团投资控股有限公司涉嫌重大犯罪立案侦查。现初步查明,2011年以来,以该公司实际控制人吕某为首的犯罪团伙涉嫌利用村镇银行实施系列严重犯罪。|华夏时报
逐利忘初心
2012,是世界格局系统重装的一年,世称“地球大选年”,各大经济体纷纷选出新“一把手”。

玛雅预言的末日尚未来临,人类操戈自戕。亚洲国家陷入海洋领土主权争端,阿拉伯国家集体反美,叙利亚僵局战火纷飞,“巴以”互发导弹问候。
国际金融市场剧烈震荡,日本经济持续低迷,欧洲债务不断,对冲基金落井下石,对欧元发动猛烈攻击,欧盟峰会上爆发激烈争吵。
中国新一届领导人平易近人、务实高效,在国际社会中的份量不断增加,中国一下与国际大范围接轨,万物互联。但从村镇银行野蛮生长来看,却好似与国际经济脱轨无关,衍若断代。
2012年,银监会发布《关于鼓励和引导民间资本进入银行业的实施意见》,支持民间资本参与村镇银行发起设立或增资扩股,并将村镇银行主发起的最低持股比例由20%降到了15%。
而2012年5月8日,一篇《村镇银行抢占湘农金》的文章刷屏,“抢”字传神,村镇银行的成功试水,激发了众多商业银行加入,农业大省湖南引来各路银行的抢滩登陆。上海农商银行计划全国批量设立30多家村镇银行,湖南设立12家,长沙银行董事会成员计划在湖南布局20-30家村镇银行,但回观2011年,该省开业和批筹的村镇银行仅有5家。
次日的5月9日,广州农商银行在全国发起的设立的首家总分制村镇银行信阳珠江村镇银行正式开业,涵括珠江村镇银行、珠江金融租赁公司、珠江银行学院在内的”珠江系”金融控股集团企业。

细心人发现,此时已与之前大有不同了,都盯上了“农村金融”这块蛋糕,但村镇银行发育到第六年,开始有人试图揭开村镇银行暴露的问题。

河南省农村信用社官网收录文章《我国村镇银行已发展六年 暴露的问题和挑战》,提出发展中遇到的问题,总结为:
1
注册资本不低于100万的准入门槛高,导致项目推进缓慢;
2
村镇银行因其出身“助农”的特殊性,限制了市场利润的攫取;
3
高端、稳定、中层客户都已被大中型银行占有,村镇银行都是对金融需求较小的低端客户。(注:“低端客户”系原文词)
完全没有讨论村镇银行业务模式的意思,也不考虑行业是对“三农问题”产生了赋能还是掣肘,这仿若英雄站位般的标题与内容冲突,字里行间写满了——
“贪婪”

“推进缓慢”一词,用的很妖,即使以十年后的发展眼光来看,村镇银行的推进也不算慢了,除非心急,对利润的渴求让其失了志。想来“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的刘皇叔和卧龙也没这么着急过。
2012年6月7日,银行调整存款上浮区间之后,上市的16家银行,有8家将存款利率调整到浮动空间的上限,继续最大限度吸储,保证最小限度的存款流失。
而就在2012年,村镇银行存贷比已超过75%。
「插曲-前方·麦城」
2013年是互联网金融元年,P2P如棉针泥刺一般,如利刃直插进来,接下来的这几年,村镇银行被理财宝抢了风头,动辄20%、30%的年利率让5%的银行理财,实在是感觉跌份儿。
P2P疯狂的5年,村镇银行如销声匿迹一般,殊不知,暗地里人家早就玩到了一起,直到互联网金融带着滚滚雷声而来。而村镇银行销声匿迹之时,依然没停止在通过互联网平台吸收资金,其中甚至有还在清退中的P2P网贷平台。
在互联网金融野蛮生长的风口期,二者早早就保持了合作,“不得跨区经营”的村镇银行巧妙的借助互联网金融跳出了限制。2015年6月25日《关于修改〈中华人民共和国商业银行法〉的决定》修正第三十九条,删除“贷款余额与存款余额的比例不得超过百分之七十五”。银行放手大干,实体经济获益。一时风头无两的P2P辉煌四年,而村镇银行在其后,唯唯诺诺地跟了四年。但前方也似乎只剩下一条路可选——败走麦城,缺的,只是一次引爆。
而这一丘之貉的曝光,却是要等到当下的2022年,河南取款难之后,才被公之于众。
退潮后的裸泳
2018年的北京,租房市场动荡,房东们就像提前商量好的一样,月租一律提价500-1000元,房租年猛增6000-10000元,本不富裕的租户雪上加霜。
而这一切的起因是2017年末北京大兴区廉租公寓内的一场大火。火灾两天后,展开了为期40天的“安全隐患大排查”,民工半夜拎着大包小包露宿街头。没人讨论租户为何会甘愿住宿危险的廉租公寓?!大家看到的只是,在廉租公寓里住着隔断房的租户全部重新找房,四环搬到了五环,五环搬到郊外,本住郊外的买票回家。层层挤兑也许会凸显矛盾,但亦可挖坑填土巧妙化解,“鼓励动员农民返乡创业”为这起事故画上了一个句号。
而主角登场,返乡创业的资金,大头自然是村镇银行,但由于缺乏完整链条规划,贷还流程只是理想化闭环。截至2018年11月底,黑龙江银行控股拟转让6家银行中,仅有1家实现盈利,佐证理想与现实的差距。
突然增加的创业贷款和随之水涨船高的管理成本,拖累了经营业绩,重新自身定位和战略调整后,出让股权变成了不得已而为之的选择,当这种取向变成流行,跟随者干脆就坡下驴了。
资深财经记者洪偌馨《村镇银行大败局》完稿,建行打包转让27家村镇银行股权,挂牌总价16亿元,而这已经是第三个批量转让银行的案例,标准的记者三段式结构,却将2006年-2018年的村镇银行说了个明明白白,由此可见,唱衰声音早已有之,将村镇银行的现状归因于疫情是不公平的
该事件以中国银行与建设银行签订股权转让协议,27家建信村镇银行被中银富登收入囊中结束,定心丸一颗,续命至今。但数据真相是,2018-2021,四年只增加了50家村镇银行,某村镇银行前十大存款占各项存款70%,户均贷款却达到了300万以上。
2018年浙江省审计厅对浙江48家村镇银行贷款审计发现,2015-2017年,有12家银行将涉及的农村贷款投向了房地产、“两高一剩”企业、证券期货市场、政府融资平台,还有部分村镇银行将央行提供的支持三农再贷款,投向了非农领域。珠三角银行业甚至出现了“城”不敌“农”的奇观,而机构到底与百姓有多少关联,百姓到底因此受到多少恩惠已经不重要了
因为河南村镇银行集体爆雷,导流34家互联网平台,当务之急已经从“惠农”问题转化为了“保本”问题,假系统也只是徒增对世间的嘲讽,至此证明引入外资惠民的计划也并非良策。
后面的故事,大家都知道了,疫情天降,弥久不退,全球化经济下行,不稳定就业成为国际难题,仍有6亿人收入低于1000元,任何点火苗都能引爆这颗炸雷,灾难仿佛是突然而至,其实伏笔在几年前已经埋好了
这很可能只是冰山一角,2022年3月,人民银行完成了对4398家银行业金融机构的央行评级,村镇银行绝大部分踩线“红区”,列为高风险机构。
对百姓来说,这是信息不对称吗?不,无动于衷,是因为储户始终相信“银行50万保本”,是规矩,还是对“银行”写满了两个字——信任!
故事之后
有个问题始终没有出现,却一直飘在这篇文字的上空:
农民真有如此夸张的金融诉求吗?
根据七普数据,乡村居住5万人,平均每个家庭按2.62户人算,乡村仅1.9万户家庭,抛开国有四大行、农商行的分流,1651家村镇银行饱和到似乎早与村镇脱开了干系。
广西平南桂银村镇银行的注册资本达到了116.6亿元,2021年,整个平南县的GDP才是322.85亿元。村镇银行存款资金的80%用于发放贷款,“资本充足率”、“不良贷款率”这种大概念放在一边,单把“户均33.6万元的贷款”这句话,讲给任何一个老农民,都会觉得离谱。
费孝通说“乡下写满了土味儿,乡下人在城里人眼里是‘愚’的。”于是有聪明人把“存款”改成了“公众资金”,把“线上储户”改成了“金融消费者”,“银行违约”改成“集团犯罪”。在这种情况下,修改一颗身份,不是简单的撤销,而是背叛。
这是按正规流程存下来的,当然要站着把它取出来,不能跪着!任何时候都不能!
在拆解村镇银行事件通稿中,屡屡读到“翻查村镇银行资料,不难发现问题重重。”
到底是记者眼光太毒,还是监管者反应迟钝,对可预测的风险,迟迟不做回应。
又或者,真如王小波所说,有人在经过慎重思考后,选择了将下半截沉在黑暗里,而上半截,仍浮在阳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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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资料】
《关于调整放宽农村地区银行业金融机构准入政策更好支持社会主义系农村建设若干意见》 银监发〔2006〕90号
《战略的“较量”》  《环球》杂志   2008年01月23日
《外资银行进军中国农村金融市场》 《环球》杂志  2008年01月23日
《金砖四国会晤》  外交部  重要新闻  2009年06月18日
《银监会就新农村金融机构2009-2011工作安排答问》 银监会 2009年07月29日
《人民币的崛起》  董志龙编著 当代世界出版社 2011年06月第一版
《村镇银行存款难题待解 部分存贷比超75%》 新浪财经 & 华夏时报 2012年6月22日
《2012年国际关注十大热点》 青年参考  2012年12月26日 04版 
《村镇银行抢占湘农金市场》中国经济网 2012年05月08日
《首家总分制村镇银行开业》广州农商银行 2012年05月09日
《银监会关于鼓励和引导民间资本进入银行业的实施意见》 银监发〔2012〕27号
《我国村镇银行已发展六年 暴露的问题和挑战》河南省农村信用社 2012年9月11日
《关于修改〈中华人民共和国商业银行法〉的决定》 2015年06月24日
《危机的背后:中国银行与交通银行挤兑风潮》 潘晓霞 2016年12月01日
《村镇银行大败局》  新浪专栏   2018年07月16日
《孙天琦:关于金融风险“早识别、早预警、早发现、早处置”思考》新浪专栏 2022年01月05日
《2021年四季度央行金融机构评级结果》 人民银行 2022年03月26日
《洪偌馨:村镇银行何以至此?》新浪专栏 2022年05月25日
《中国村镇银行存款大骗局:多地爆发 内外勾结》 金角财经 2022年05月31日
《1651家村镇银行,全国122家高风险》 凤凰网财经 2022年06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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