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谈论文学的魏春亮。

1917年,北漂青年周树人,已经在宣武门外的绍兴会馆住了5年。

那时的周树人还是个教育部的中级官员,但从袁世凯到北洋军阀,政局的无望和官场的压迫,让他的寂寞和无聊与日俱增。国家社会的前途和个人的功名事业,都让他觉得灰心。
他想呐喊,但却既无反对,也无赞同,如置身于无边无际的荒原中,手足无措。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悲哀与寂寞。
后来的鲁迅说:“这寂寞又一天一天的长大起来,如大毒蛇,缠住了我的灵魂了。
为了麻醉自己,下班后的周树人,就在寂寞萧索的绍兴会馆抄古碑,孤灯枯坐,一抄就是五六年。
但在这漫长的寂寞中,现实改革的无望,兄弟亲情的破灭,包办婚姻的枷锁,又让他陷入生存的虚无感中。茫茫天地之间,竟无一事一物可以寄托生存的意义。
这种状态,用鲁迅自己的话来说,就是“
我自己总觉得我的灵魂里有毒气和鬼气。

用最近时髦的话来说,鲁迅当时是陷入了深深的“精神内耗”。
驱逐内心的“鬼气”,或者说摆脱“精神内耗”,成为鲁迅毕生的课题。
不幸的是,鲁迅没有那样好的二舅,没能回乡三天,就治好自己的精神内耗。
但鲁迅也有一次回乡之旅,1919年,鲁迅在北京西城新街口附近的八道弯买了一处宅子,11月修葺完毕。12月1日,鲁迅动身回家接母亲,并且处理老家的搬迁事务,往返总共将近30天。
1921年,鲁迅根据这段经历,写了一篇小说,就是我们熟悉的《故乡》。

在《故乡》中,鲁迅描绘了一个和“二舅”很类似的人物,闰土。

同样的年少时神采飞扬,闰土是西瓜地上的银项圈的小英雄,捏一柄钢叉,向一匹猹尽力的刺去,能装弶捉小鸟雀的,“闰土的心里有无穷无尽的希奇的事,都是我往常的朋友所不知道的。”
同样的拿了一副烂牌,多子,饥荒,苛税,兵,匪,官,绅,“什么地方都要钱,没有规定……收成又坏。种出东西来,挑去卖,总要捐几回钱,折了本;不去卖,又只能烂掉……”
也同样“又过去了三十年,乏善可陈”,再见时,闰土的身体同样受到了岁月的摧残,灰黄的脸上加上了很深的皱纹,眼睛周围都肿得通红,手又粗又笨而且开裂,像是松树皮了。
时过境迁,闰土也同样接受了命运的安排,说年少时和“我”哥弟称呼不懂事,“我”家里拣了一副香炉和烛台拿回了家,从头到尾也没对自己的人生表示过什么遗憾。
但是,在闰土叫我一声“老爷”后,“我似乎打了一个寒噤;我就知道,我们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了。我也说不出话。
在“我”的眼中,闰土“脸上虽然刻着许多皱纹,却全然不动,仿佛石像一般。他大约只是觉得苦,却又形容不出,沉默了片时,便拿起烟管来默默的吸烟了。”包含着无限的同情。
能在饥荒、苛税、兵、匪、官、绅的联合压榨下,依然能够养活六个孩子,,是不是也可以说是“我们这个民族身上所有的平凡、美好与强悍”?但“我”只是强调,这些“都苦得他像一个木偶人了”。
闰土说小时候哥弟相称是小孩子不懂事,“成什么规矩”,是不是“认清了生活的真相”闰土从“我”家里挑了一副香炉和烛台用以祷告,是不是“依然热爱生活”?但我只感叹于“我们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了”。
“我”不会在“故乡”感叹第一快乐的人如何,第二快乐的人如何;也不会在任何“在挣扎与困难”的人身上,榨取“把一把烂牌打好”的人生哲理。

从头到尾,“我”压根就没有一丝一毫试图从苦命的闰土身上,寻找哪怕一丁点人生哲理的念头!更没有想用这样的人生哲理来驱逐内心的“鬼气”。
有人会说,闰土是悲苦无助,而二舅则是乐天达观,活出了自己的精彩,能一样吗?

可问题是,在关于二舅的视频里,二舅本人从头到尾都没能站出来替自己的人生说过话,那些貌似充满正能量的总结,不过是他人强加给他的罢了。
如果二舅能站出来说话,你怎么知道他不会有和闰土一样的人生感慨?
拿B站UP主和伟大的文学家相比,是有一点不公平。但我也并非要以鲁迅的标准,去要求“二舅”的外甥。
我只是用一个大家都熟知的文本,和“二舅”这个作品做对比,来彰显两种不同视角的差别。

关于《回村三天,二舅治好了我的精神内耗》这个视频,有人关注“精神内耗”,有人关注“二舅”,更有人关注没出现在标题中的“美化苦难”。

但都忽略了“回村三天”这四个字!
用这个角度去看,论题就变成了,“当我们从故乡走出去后,我们应该如何回望自己的出身和来路”。
如果苦难确实存在,我们是要看到他们的不幸和无奈,呈现他们的真实存在,还是把他们的不幸和无奈熬成鸡汤,成为疗愈自己的良药?
如果他们的苦难,以及从苦难中生发出的“庄敬自强”,成为了疗愈我“精神内耗”的工具,那“二舅”们的主体性又在哪里?

如果总是以“他者”的眼光打量“二舅”们,而不让二舅自己说话,那么再多的故事都是失真的。

“二舅”这个作品,语焉不详地回避了很多本该交代的信息,比如残疾证没办下来后,二舅只能去北京,但从北京回来后,除了感慨北京人搓澡搓得好,残疾证就再没下文了。

而与此同时,作者却将大量笔墨只停留“在把二舅的苦难以及从苦难中生发出的人生道理”熬成鸡汤上。
如果回村三天,浮光掠影地看到了“打好一副烂牌”的人生态度,怎么好意思有意回避那人生态度的困难来处?

如果真看到了这么多的苦难,以及苦难中的人如何挣扎,又怎么忍心去用这种苦难来熬鸡汤治愈自己?
这太残忍了。

父亲被庸医治死,鲁迅决定去日本学西医,“预备卒业回来,救治像我父亲似的被误的病人的疾苦”。
二舅被庸医治残,外甥却佩服其“在挣扎与困难中表现出来的庄敬自强”,盛赞“二舅这把烂牌打得是真好”。
伟人的境界虽然不容易达到,但中国有句古话叫“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
二舅没啥问题,但把承受了整个社会的不公与苦难的二舅,宣布成人生的胜利者,这样的心理防御机制,鲁迅早就给其命名了,叫“精神胜利法”。
—The End—
部分素材来源:王晓明《无法直面的人生——鲁迅传》,强烈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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