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艺术、性别、和童书
作者  |   小乐
“成年人总喜欢带孩子去美术馆,他们指着成排的罗马雕像和油画中的裸体告诉孩子这是艺术,然后回家后烧掉《午夜厨房》。”                                       
                                                                                                  —莫瑞斯.桑达克
“身体蕴藏欲望,而人类害怕面对自己的欲望,尤其是性的。”
                                                                                                      —Tim Marlow 
“生活模仿艺术远多于艺术模仿生活”。
                                                                                                 —奥斯卡. 王尔德
大噶好, 公号这两个月都没什么动静,但这不是因为我躺平了,而是因为这篇文章。已经和很多盆友说写了这么个题目,但就是写不完啊写不完。今天我一边排版一边忍不住内心激动又紧张,终于写完了,终于可以发了!答应我,努力看到最后,实在看不完就留着当周末阅读也行啊。
好了, 先交代一下为什么要花这么久写这篇再次突破公号极限的文章。
其一是前阵子看《春日迟迟再出发》中吴雅婷和David在小屋提问回答环节说到对自己的身体从一个少女变成妇女,条件好的人没有理由要选择她。她说的那段话在这个洋溢着暧昧气息,粉红泡泡的节目里格外扎眼,语气间流露出的强烈羞耻感和痛苦一下攫住了我,因为这也是我曾经过的挣扎。 
其二是那段时间出现的教材风波,和因其引起的剧烈却不在公众视野中的余震。核心事件的原因我们并未得到答案,但余震造成的后果将影响童书行业和这一代孩子的成长。
其三是关于身体、艺术、身体和童书的话题是个值得好好讨论的真问题。这个话题自打童书出现以来,在各国都备受争议。其中论战最激烈的,可能就是美国了,因为这里有来自世界各地不同宗教,历史,文化,价值观的家庭。个人的价值观,审美,养育观念,所在社会的性别文化,儿童观,身体政治等都在这个问题中扮演了重要角色。这些观念存在差异再正常不过,重要的不是强求一致,而是开放坦诚的公共讨论。哪怕没有结果,讨论的过程也能帮助人们理解和尊重彼此与自己。

其四是因为我自己对这个话题即无知,又很感兴趣。我当然有很多观点(opinion),但有更多空白。我想踩在更坚实的地面上知其所以然的了解事情的原委,背后的历史,和身在其中的我如何有意识无意识的吸收并塑造了自己。文化是一种我们看不见,但却每一秒都在呼吸进身体的东西,我想努力看见它。
所以,带着几个关键词,我翻开书,走进美术馆,打开论文,观看纪录片。在这个过程中,我不断惊叹曾经被搁置在生活核心圈层之外的艺术,那些距离今天成千上半年的绘画、雕塑,竟然如此深刻的塑造了我们所生活的精神世界和肉体存在。我学到了很多艺术流派,文化史的变迁,当然还有一个个伟大的艺术家,尤其是冲破层层阻碍,依然紧握画笔或刻刀的女性艺术家。在这个漫长的过程中,个人和公共,从来都是充满张力,交错影响着的。
而当艺术中的身体,性别,政治进入到儿童的世界,被印刷在童书中,又毫不意外的催生激烈的矛盾,甚至真正的斗争。隐藏其后的,是逻辑的意外转折及人性和世界的复杂层次。
这一切,都太有意思了。 于是,我写下这篇三万多字,分为十四部分的学习笔记,试图将我学到看到想到的,留下痕迹,也邀请更多讨论。  
需要提前抱歉的是,这本应是一片图文搭配的文章的,但为了尽力让本文存活,我会选择性的放置图片。感兴趣的读者可以用关键词搜索图画。
01
为何艺术里有那么多裸体?
要讨论艺术与人体,首先要回答这个看似可笑,实则核心的问题。前有2o世纪最有影响力的艺术评论家和历史学家之一的Kenneth Clark写过经典的The Nude:A Study in Ideal Form,后有给孩子看的Why is Art Full of Naked People?试图回答这个问题。
“如果有一种艺术体裁似乎比其他任何艺术体裁都扮演了更重要的角色,那就是裸体。至少三万年来,人类以各种方式表现裸体。从理想的到现实的,从浪漫主义的到超现实主义的,奉献给人体的艺术作品几乎是永无止境的。”
很多人可能回答“因为人体是美的” ,这句从小就被灌进脑袋,但并未被深究的话,常常被拿来当我们看裸体艺术时的场面话或遮羞布。但倘若问说这话的人,如果人体是美的,那为什么不能出现在童书里,让孩子欣赏美呢,他多半会语塞。
这个宏大的问题,当然可以三天三夜也说不完。但若极其简化来说,我想是因为艺术是表达人类处境的一种创造性的活动。身体是关于人类有怎样的文明,我们是谁最直接的体现。我们思考,感受,行动的基础都仰赖于身体来传递和表达。如果不熟悉身体的构造,骨骼和肌肉的活动方式,那该如何画出人的动作,情感,力量,生命?如果从艺术中抹去身体,那还剩下什么?
正如艺术史家Peter Webb所说,人体曾经是,现在是,未来也会在艺术中占据中心位置。与此同时,艺术中的裸体尝尝会被与情色关联,但这样的关联并非一直存在。
今天我们知晓的最早的裸体雕像,是一具距今大约25000年历史,来自石器时代的女性身体。这座现在被收藏在维也纳自然历史博物馆中的女性雕像最明显的特征是丰满的胸部和腹部,这被认为象征着女性的生育能力。
在接下来的两万年历史里,各种文明接连出现, 但对西方艺术中裸体形象最大的影响,来自于古代埃及。古埃及人创造艺术旨在为后代保存,于是木乃伊和雕像这种被视为可以将灵魂永久保留的形式较为普遍。在他们的艺术作品中,人体通常模式化,标准化,且数量庞大。这既让人物形象容易复制,也反映了所在的社会是一个等级森严有序的社会。在这个时期,裸体既不讨喜也不日常,很难被纳入艺术。但有两个例外,一种是表达色情主题的,另一种则是例如渔夫,苦力或仆人等职业的。这些人的裸体显示了其身份低人一等。 
古希腊时代对人体的展现,借鉴了古埃及的站立雕像的形式,也变的更加自然生动和理想化。这种被认为充满美感的人体形象直到今天都对西方艺术影响至深。雅典人认为人类在本质上,也是一个政治动物,人应该坦荡的将个人欲望、身体、与道德和公共政治相关联。这个时期对人体的展现,代表了比古埃及时期更高级的文明。虽然大部分人类时代,裸体出现在公共空间只存在于艺术作品中,但在古希腊,男性在诸如运动场等空间光着身子是被普遍接受的。
那时候雕塑中的人体,主要是男性身体。因为雅典人认为健美阳刚的身体,是高尚人类的体现,也是作为公民的必要条件,而女性裸体则极少出现在雕像中,且一旦出现,都会具有宗教或者道德意味。实际上,女性裸体雕像的出现在当时常常引起争议,而女人的身体,也被认为是不完整的更低等的人类身体,这本身也体现了一个男性主导的,依靠军事维持秩序的社会的审美。
“当身体向公共敞开的时候,自然包括身体的任何器官,特别是代表性别的器官。男性的性器官及其状态,在当今世界是判定一个形象制品是否符合禁忌的核心标准,因为女性体征上的兴奋表现是模糊的。许多国家都禁止在形象制品上出现勃起的生殖器官,而在古代雅典,事情则恰恰相反。” 赫尔迈,也就是一根顶部为男人头像,中间或靠上部位有勃起的男性生殖器的长方形石碑,在雅典城的大街小巷,家门口,马路边随处可见,被用来划分地界或驱赶邪灵。
在这种在艺术中男性裸体远比女性常态的多的时期,雕塑家Proxiteles在公元前四世纪创作了“克尼多斯的阿芙洛狄斯”。这尊今天被摆放在卢浮宫展出的女性全身裸体雕像,在西方艺术中影响深远。这点我们回头具体讲。
当古希腊文明褪去,罗马帝国崛起,前者留下的裸体艺术继续流传,并伴着罗马帝国的铁蹄到达的更广泛的地区。随之扩散开的,是男性身体的力量,和女性的情色象征。对前代文明的保留和展出,彰显的是罗马帝国的胜利和力量。近代西方国家对亚洲艺术品的攫取和展出,展现的也是一种更大的权力,因为这些作品只能被摆放在博物馆里被人观赏,而不再具有政治或军事威胁。
正如消逝的古希腊文明,盛极一时的罗马文明也有走到尽头的一天。古代文明以及艺术都面临着一个新势力的崛起和威胁,那就是基督教。
进入通常被认为黑暗的中世纪,此时的裸体具备了强烈的道德和宗教含义。裸体不再是一种对理想的完美人类的表达,而被和罪关联了起来。圣经的一开始就说了,在亚当夏娃受到魔鬼的引诱,偷吃了禁果的瞬间,就看到了自己的裸体并为之感到羞耻。古希腊和古罗马时期被庆祝、赞美的人类身体,从此被成了羞耻,并再也难以真正摆脱。

这个时期的艺术中很少有现代意义上的 “人”,我们更多看到的是宗教中的神或下地狱的罪人。前者如圣母或耶稣,他们穿着典雅,形象圣洁,让人虔诚的仰视。后者狰狞,惊恐,光着身子在炼狱中煎熬。
到了15世纪,欧洲开始了一场人类文明史上伟大的艺术文化运动—文艺复兴。人们受够了中世纪的宗教压迫,社会腐败,以复兴古典文化为名,从思想文化,艺术科学等领域全面变革。解剖学的开创带来对人体结构了解,画家得以更准确的描绘人体。透视法的出现也让画家画出三维而非二维的人物。画的尽量真实,自然,画出人类的情感和身体质感等实际上都是一种人本主义的发芽。也是从这个时期开始,人体写生逐渐进入专业艺术学习的必修课程。
1534年,米开朗基罗受教皇委托为西斯廷教堂创作湿壁画《最后的审判》。这幅尺寸巨大的名作中容纳了约400个人物。当壁画揭幕时,人们发现裸露的身体遍布各处。这立刻招来了激烈的反对 —在基督教最重要的教堂里,怎么能容忍如此不道德的,亵渎的绘画呢,至少得给人们画上遮羞布啊。实际上,米开朗基罗死后,梵蒂冈确实找人重新给画中一些裸体添上了布料。
但尽管如此,这副杰作还是震惊了天下人。而米开朗基罗也凭借此开创了一个新的趋势,那就是艺术家可以将裸体,甚至关于性的场面画进基督教主题而不受惩罚。这样的事情从古典时期以来还是第一次。
到17世纪早期,艺术还主要是被君主,贵族和教会赞助,用于强化和展示自己的地位和权力。天主教会为了反击宗教改革,推动绚烂豪华的巴洛克艺术来拉拢信徒,而君主们也对这套华丽繁复,让自己看起来强大荣耀的审美纷纷买账。在这样的背景之下,鲁本斯,委拉斯凯兹,卡拉瓦乔等大师们通过对构图,色彩和光影上出神入化的技艺画出一个个感情丰沛,张力十足,生动细腻的人体。
但是没过多久,法国成为了启蒙运动的大本营,皇权和神权失去了绝对高尚的地位,而事实和理性受到推崇。相应的,艺术也从被用于宣扬宗教和皇室地位,转为反映人类社会和理性之光。人体,则成了这场转变中的重要武器,它是个体的,私人的,蕴藏人之意义和公民之面貌的。科学也进一步在艺术中发挥重要角色。在解剖学,外科医学的不断突破之下,艺术家和医学院的学生一起坐在环形阶梯教室里观看手术现场,记录器官的样子,肢体的连接,并创作出教科书中的插图,供更多人学习。当然艺术家们不会只将所学用来画教材。对人体更深刻的认识,让画家们更加理解肉体的脆弱和力量,生命的有限及绚烂,并在作品中将其展示,例如Theodore Gericault 的The Wrath of the Medusa和安格尔的土耳其浴室都是这个时期留下的经典画作。
启蒙运动之后,西方文明迎来了轰轰烈烈的工业革命。而在数不清的变化中,摄影技术的出现无疑对绘画产生了根本性的冲击。当相机瞬间就能生产出比技艺高超的画家或雕塑家需要长年累月的积累能创造出的作品,而且更准确更真实;当曾经只有贵族、富商或文化精英的家里或沙龙里才能挂着的画像,一下子出现在更多市民百姓的眼前,绘画的角色意义何在?在摄影被批判不是艺术,并破坏了艺术的同时,艺术家们不得不重新思考和改变绘画,也正因此,全新的人体在20世纪出现了。
原子化的个体,现代性的人,孤独的幻灭的破碎的矛盾的人被越来越多的画家呈现。原谅我在这里无法展开,但我们只要搜索席勒、克林姆、高更、毕加索(下图)、培根、弗洛伊德,霍克尼,尼尔,就能看见截然不同于古典艺术并且风格多样的人体形象。
现在我们知道从人类最初到今天,人体从来都是艺术家的创作主题,并且人体的形象和意义也一直随着文明的演变而持续变化。但艺术中的身体和我们的日常生活有什么关系呢?美术馆里的名画或雕塑难道不是只应该在那个特定的空间被游客拍照敬仰么?当然不是,王尔德曾说“生活模仿艺术远多于艺术模仿生活”。我们往往认同人类的观念和社会文化是艺术创作的土壤,却忽略了其实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每一秒都在被艺术,尤其是经典艺术所塑造。
艺术中的原型(archetyoe) 从来都不只是遥远的神话故事,而是延续至今,在当代文化中持续发力的存在。它们不仅塑造了我们对身份、美、品味的看法,还深刻影响了民族身份、政治权威、以及我们对做人的最深的恐惧和渴望。
接下来,我们不妨以维纳斯为例,展开说说艺术作品中这位源于西方文明中的女性原型是如何被用来深刻、广泛且长期的影响了世人对女性的期待,要求,和捆绑。
02
维纳斯:爱神美神生育之神
在伦敦的国家美术馆三十号展厅中,有一个举世著名的女人裸画,她侧卧着背对我们,腰臀比小的出奇,肌肤如珍珠般雪白,身体光洁毫无毛发。她是西班牙画家委拉斯凯兹的作品《罗克比的维纳斯》(Rokeby Venus)。在1906年到达国家美术馆之前,这幅画的拥有者是J.B.S. Morritt。 他在1813年买下这幅画,挂在他位于达勒姆的Rokeby公园的房子里作为私人收藏。他曾写信给朋友描述将这幅画挂在壁炉上方使得维纳斯臀部呈现出迷人的光线,并提到这幅画如何使来访的女性感到不舒服。
1914年3月,女权主义者玛丽. 理查森在外套里藏着一把小斧,随着人流走进国家美术馆,来到委拉斯凯兹的这幅画前,在维纳斯雪白的背部留下数道深深的伤口。在警卫赶来之后,理查森自愿被拘留。
新闻界将事件讲述为沉默的美丽的理想女性被疯狂的女权主义毁坏的故事。而事件发生的背景,正值第一波女性主义运动崛起。当女性为自己受教育,参与选举等权利走上街头,她们被警察殴打,侮辱,关进牢中。
理查森为自己的破坏行为申诉:“我曾试图破坏神话史上最美丽的女人的照片,以抗议政府伤害Mrs. Pankhurs,她是现代历史上最美丽的人物。” 理查森口中的Mrs. Pankhurs就是当时英国的政治活动家Emmeline Pankhurst。她为英国妇女赢得投票权苦苦奋斗,多次被关进监狱并强行灌食。
理查森希望通过破坏被动的、美丽和诱人的女性的理想形象,拆除一个幻觉,那就是这副画中的女人不会流血、受苦或死亡。与那些受虐待的女权主义囚犯不同,她是一个物体,而不是真实的身体。
罗马神话中的维纳斯,也就是希腊女神阿佛洛狄斯,是象征着着爱与美,以及生育的女神。尽管她的早期形象有好几个版本,但最广为人知的形象,出现在公元前四世纪由Praxiteles雕刻的"克尼多斯的阿芙洛狄斯”的全裸雕塑中。这个雕塑不仅激发了整个艺术史和当代视觉文化,也激发了人们对女性的身体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幻想。
这座由古希腊最著名的雕塑家,古典雕刻之父Praxiteles制作的大理石雕像,曾是希腊克尼多斯的一座庆祝女神崇拜的神庙中的焦点。这座雕塑将冰冷的大理石雕刻成一个年轻女子的柔美肉体,她的重心站在一条腿上,另一条腿在膝盖处弯曲。尽管全裸,但她左手抓着的袍子却为人们提供了一个诱人的叙述:阿芙罗狄斯在沐浴后被人撞见,匆忙拿起浴巾。一只手急忙捂住腹股沟—与古典男性裸体雕塑中男人对自己的裸体毫不自知不同,这个女人知道她是脆弱的,有一些东西需要隐藏。但是,恰恰是她匆忙遮盖自己性器官的手,诱惑性地将观看者的注意力和兴趣引向了那些部位。
这也是为什么克尼多斯的维纳斯雕像自从出现以来,就带有了情色意味,并长期吸引了男性的眼光。在18世纪,贵族游客在旅行中都对这座阿芙罗狄斯雕像的复制品垂涎欲滴。"美第奇的维纳斯"就是一个阿佛洛狄忒的雕像复制品,直到现在她仍矗立在佛罗伦萨的乌菲兹美术馆里。
画家约翰.佐法尼(Johann Zoffany)曾在1777年的Tribuna of the Uffizi画作中捕捉到了大量游客们对美第奇维纳斯的渴望。在这幅画的右下角,五个头发花白的人围着雕塑的后部,专注于臀部,一个兴奋的观众举着放大镜,仔细观察大理石臀部的细节。而这张展示了一群男人猥琐油腻行为的画被柯勒律治奉为 “人类天才的最崇高作品”之一。
另一幅文艺复兴时期的经典名作,波提切利的油画《维纳斯的诞生》主角是艺术史上不朽的女性裸体。在这幅画中,维纳斯在玫瑰花的迎接下,站在巨大的贝壳上被海浪托举上岸,她的皮肤光洁无瑕,腹部曲线柔和,飘逸的长发垂落在腹股沟。再一次,它们既隐藏又吸引着人们对她生理部位的注意。
这幅画的原主人仍未得到证实,但据推测是美第奇家族的成员,在15世纪和16世纪初,佛罗伦萨的知识和艺术精英们都围绕着这个家族。桑德罗.波提切利在1486年左右画了这幅画。根据文艺复兴时期的理想,这个维纳斯的身体形态是思考宇宙的优雅与和谐的一种方式。这个背景让人很难对性的物化提出指控—毕竟,以人体来表现世界的神圣之美能有什么错呢?但是,波提切利画中的维纳斯由来是有渊源的,她代表了我们持续强加给女性的不现实的的美丽标准,以及对她们性成熟的压制。
为什么这么说?波提切利绘画《维纳斯的诞生》的灵感自希腊神话。与我们在画中看到的相反,神话中维纳斯的诞生背后是一系列充满暴力的故事。
简单的来说,就是大地女神盖亚和乌拉诺斯结合,生下很多孩子,其中最小的儿子叫做克洛诺斯。但乌拉诺斯虽然喜欢与盖亚交欢,却厌恶他们的的孩子们,并将孩子们关在深渊。盖亚在痛苦之下,打造了一把镰刀,号召孩子们反抗乌拉诺斯的统治。但最后,愿意出手的只有克洛诺斯,他在乌拉诺斯与盖亚做爱时,割掉了父亲的生殖器,丢进了海里。结果奇迹出现了,这器官在海里翻腾,在层层浪花和白色泡沫里,浮现出一个美丽的少女,名叫维纳斯。
所以西方文明里至高无上的爱与美的女神并非来自母体,而是一个男人的性器官。而这样的出身使她在波提切利和美第奇的圈子所喜爱的新柏拉图式的概念中更加神圣。波利齐亚诺的诗歌明确指出,维纳斯看起来并不像一个由血肉组成的真正的人类女性,而且正因为她被认为是非物质的,所以才是最高层次的接近于神性的存在。
描述维纳斯诞生的神话故事抹去了女性身体的生殖能力。在拉丁语中,”母亲”(mater)这个词与 "物质 "和 "材料 “来自同一个词根。那么,成为母亲就是成为世界物质结构的一部分。但维纳斯是神圣的,身体没有被世俗生育所拖累的。在波提切利的画和曾经的雕塑中,维纳斯的暴力成因被清理,她被打造成了一个没有血色的、完美却不真实的肉体 —她没有体毛,不会流血,没有褶皱和疤痕,她是一个被管理并转化为高级文化的存在。
维纳斯,也就是阿佛洛狄斯,被衍生在无数的作品和商品中,我们无法想象没有维纳斯的艺术史。她的形象遍布高端文化和流行文化,成为无可替代的女性标志。阿佛洛狄斯在雕像和画中站立的姿势—一条腿伸直,另一条腿向前推动臀部翘起以突出曲线,手放在骨盆上,身体略微扭向一边,是选美比赛泳装秀的默认姿势,也是哪怕直到今天女性在面对镜头时常不自觉摆出的姿势。
艺术作品中见到的维纳斯,常常还有另一种姿态—侧卧。通常,画面中的维纳斯会以正面或背面躺在床上,翻转身体,眼神温顺,摆出祈求和诱人的姿势,比如罗克比的维纳斯。在这个画面中,维纳斯并不努力回避我们的目光,而是直接寻求欣赏和激发情欲。她裸露着身体,在床上等待着被观看者消费。这个维纳斯的常见姿态,也已经被深深地刻在我们的集体意识中,从提香到毕加索,从香水广告到碧昂斯,你都能看到。
这其中,最经典的便是威尼斯艺术家提香在1534年绘制的 “乌尔比诺的维纳斯”。画面中的维纳斯半躺着,娇媚而充满期待,一只手指着一束玫瑰,另一只手参考了古典的维纳斯裸体姿态,摆放的位置仿佛为了遮掩,实际却吸引了眼光。
这幅画的是由乌尔比诺公爵雇佣提香创作的。那时他刚迎娶了年轻的妻子,于是这幅画被理解为给他妻子看的行为指导—一个忠诚的,居家的,充满性诱惑的存在。也有人认为,画面中更有性经验的女人可以向少年展示她到底需要进行什么样的性爱来保持她的婚姻幸福。但无论如何理解,画中的维纳斯首先都是一个性的存在,而这幅画似乎在说,做妻子的第一个要求就是在婚床上要像维纳斯一样。以当代的标准来看,这幅画是温顺的,比如窗户上的玫瑰和桃金娘在文艺复兴时期是代表婚姻的植物,背景中的两个大箱子是与婚礼有关的传统木箱,而在她脚下睡着的小狗,也是忠诚的象征。它平静地打着盹,因为它的女主人正在等待男主人,它不需要因为戒备而吠叫。
但在学术界的讨论中,《乌尔比诺的维纳斯》却常被称为 “精英的色情作品”,这幅画甚至引起了马克.吐温的兴趣,他在19世纪的编年史中提出,这幅画的性感色调即使对妓院来说也是过分的。
这个经典的画像,影响到鲁本斯,委拉斯凯兹和马奈等人后来的创作。尤其是马奈在1865年画出的《奥林匹亚》。这幅一眼看上去和提香的《乌尔比诺的维纳斯》题材相似,甚至在2013年威尼斯的一次画展中被挂在一起彼此呼应的名画,却是一次历史性的颠覆。
画中的黑人女仆和手上的捧花,忠诚安睡的小狗变成惊起的黑猫,女子从头到脚的饰物,和奥林匹亚这个在当时与性工作者关联的名字都暗示着她是一名应召女。而维纳斯和奥林匹亚的细节同样差异巨大。前者的肤色温暖,体态柔软,脖子和手都自然放松,后者肤色苍白,体态僵硬,脖子和手有力道的梗着。更致命的是,不同于以往身体柔软表情娇羞的维纳斯,马奈画中的奥林匹亚眼神毫无歉意和羞怯,甚至略带挑衅的直视着看画的人。和提香画中处处显出高贵的女神,文化精英的高级色情画相比,马奈的画所展示出来的和无关高级,而是“低俗”和“放肆”。这种对高贵和低贱的社会区隔的冒犯,激怒了艺术界和公众。而马奈也惨遭了劈天盖地的抨击和抵制。
今天当我们回头看马奈的作品,已经能够用欣赏的眼光看到他的革命和创新性。杜尚都说没有马奈就不会有现代绘画。但在当时,两幅同样是侧卧裸身女人的画作却经历了天差地别的待遇。《乌尔比诺的维纳斯》被奉为伟大的艺术,而《奥林匹亚》备受羞辱,这种差异巨大的对待是由什么造成的呢?艺术和色情之间的边界在哪里呢?
英国古典学学者玛丽.比尔德教授在制作BBC的纪录片《裸体的震撼》之前,曾在推特上提出了 "艺术中的裸体是否是精英的软色情 “的问题。这个古老的问题不出所料的引起了热烈讨论,有一种主流的声音,认为将艺术和色情联系起来就是危险的,这将会导致艺术作品被审查和毁掉,就像一个多世纪前罗克比的维纳斯所经历的。尽管玛丽. 理查森当时明确的提出她破坏画作的目的是让为了抗议当局对Mrs. Pankhurs的虐待,而非因为这幅画中维纳斯的裸露。
但在我看来,当一件艺术品因为与感官唤醒或色情意味而进入公共讨论时,它们引起的讨论,其实已经不是关于图像本身,而是反映了那个社会在当下对性别和身体的观念。而经典艺术中对女性身体的描绘,除了让我们赞叹画家的技术和人体的美之外,为什么就不能也是有色情意味的呢?
03
维纳斯和今天的我们
虽然世界上每个地区可能有自己的美丽传统,但全球文化中默认的女神往往是经典的白色维纳斯。审美是不折不扣的政治问题,维纳斯来自于西方文明起源的古希腊和古罗马,也随着西方文明在全球的优势发展,渗透到人们看待女性身体的方式中。 
让我们先从维纳斯的姿势说起。 在大部分艺术作品;里,她无论站着还是躺下,都企图用双手遮住自己的生理部位。在艺术史中有一个专门对应这个姿势的属于,叫做“Venus pudica”。秘密就藏在这个“pudica”里。Pudica来源于拉丁文pudendus,意思为女性外生殖器。同时,它还有另一个意思,是羞耻。
Alison Draper 曾经是一名热爱解剖学的迈阿密大学医学院学生,有一天她检索了阴部神经 (pudendal Nerve) ,发现其源自拉丁语pudere:羞耻,羞耻神经。她当时就心想,什么鬼?
Alison 找到老师询问情况,老师递给她一本 "Terminologia Anatomica”(国际解剖学术语词典)。她查到的是:外阴的拉丁文术语—包括内、外阴唇、阴蒂和阴阜—是pudendum。翻译过来就是:应该感到羞耻的部分。而男性生殖器没有相应的描述。
作为一个生活在现代的女性,Alison很震惊。但若是多了解一些解剖学历史,可能就要更悲愤了。解剖学作为一门科学诞生于16世纪的意大利,只有受过多年教育的男人才能学习,女人不是学习者,甚至都不是被研究者。所以,当年的专业词汇今天听起来当然觉得奇怪。但令Alison惊讶的是,这个领域经过了500年的修订和更新,依然在教材使用了这么多过时的词汇。甚至她的教授们都没觉得这有什么问题。 
图为Robert Hinckley 的画作 "在乙醚下的第一次手术",描绘了1846年10月16日在马萨诸塞州综合医院的Ether Dome, 一个典型的解剖学阶梯教室,进行的第一次外科麻醉的公开演示,满满当当的教室,没有一个女性。
Alison 并不是第一个发现这个秘密的人。2014年,威尔士 Cardiff University的解剖学系主任Bernard Moxham与同事Susan Morgan合作研究解剖学教学中的性别偏见。她们发现,大多数医学教科书都把男性身体作为标准,只有在展示生殖系统、生殖器和乳房的时候才把女性的身体拿出来。
这对研究搭档询问了几百位医学院的学生和解剖学专家他们是否对Pudendal这个词源于羞耻这件事有意见。大多数人回答“没有”。“它的来源是挺有趣,但它是约定书成的术语。” 这样的态度让Moxham感到震惊,因为他认为这个术语不仅带有性别歧视,而且带有道德评判。这在科学上是不合适的。
类似的词还有不少,处女膜(Hymen)这个词在几乎所有的医学教科书中都存在,它与希腊神话中的婚姻之神Hymen同源;Nymphae是一个曾经使用的描述小阴唇的术语,来自于拉丁语中的新娘或年轻漂亮的少女。即使是vagina这个词,也被翻译为鞘、刀鞘或紧密覆盖,暗示这个器官的主要功能是容纳阴茎,这些词反应了关于深植于女性身体的陈旧观念,它们即不准确,也不科学。
其次,关于毛发。 
无论是雕塑还是油画,维纳斯都没有除了头发之外的任何毛发。实际上在欧洲的艺术传统中,女性的体毛都极少被表现出来。茂密的长发是被认为是有年轻健康,有女性化吸引力的,但若出现在躯体上其他地方则是丑陋,让人尴尬的。直到今天,这种观念依然被深植在很多女性想法中。为什么会这样?
要知道,体毛在青春期出现,就像月经一样,它代表着性成熟和生殖能力的出现。从没有赘肉、斑点、疤痕的皮肤,到光洁无毛的身体,都是对美即是纯洁,无性意识的少女的定义。但维纳斯在罗马神话中同时也掌管性爱,生育,和欲望,这就道出了一个有趣的悖论:女人应该在性方面可用,要美丽,但要对标志着性成熟的东西和自己的欲望感到羞耻。从没有经过母体的出生,到没有体毛,维纳斯的形象似乎象征着对女性性能力和主权的压制。关于维纳斯的图像在文化上加强了女性对其性器官,欲望和性行为的羞耻感。
因为维纳斯所代表的女性的理想形象,她甚至被注册为一个脱毛器品牌。广告中直接重现了波提切利笔下从贝壳上浮出海面的维纳斯形象,让人无法相信这只是个巧合。
在该产品2001年的第一支广告中, 一排模特身材的辣妹身穿白色泳装在海边整齐的半躺,伴着I am your Venus, I am your fire,  at your desire的激荡歌曲, 摆动美腿。广告语是“介绍venus, 吉列设计,第一只让你感觉自己是女神的刮毛刀,you skin stay smoother longer, that’s something all goddesses are entitled to”。
“Venus”这首歌长期被该品牌采用,它定下的基调是:我是你的维纳斯,我是你的火焰,你的欲望。歌词告诉我们这个女人身体的意义存在于观看者的眼里。从神话,艺术中的维纳斯到超市里的维纳斯都在无数次命令我们,没有体毛是一种“正常态”,于是,体毛重的女性将其视为缺陷,而露出体毛让人觉得不好意思,羞耻,丑陋。女性与自己身体的自然状态为敌,用尽各种方法,忍受疼痛,消灭毛发。
大约十年过后,广告发生了变化,不再是一群面孔模糊的泳装美女了,大牌Jennifer Lopez 是广告主角,只见她前一秒在台上热舞唱跳,出席颁奖典礼,下一秒在已经光洁到反光的腿上优雅的刮着腿毛,说出“ a feeling of confidence, of strength, an inner sparkle, and outer fabulous…your most beautiful leg, you smooth sexy Venus leg, …Venus, reveal the goddess in you”
这几年,广告中女性力量的主题越来越明显,直到主题曲“ I am your venus”也被巧妙的更换成了 “I am my Venus, I am my fire, at my desire”。运动女孩,剖腹产疤痕,生理纹接连被展示,但无论怎么演变,都不能触及在女性主义层层包装之下产品本质的合理性,那就是为什么需要将自然长出的毛发用刀片刮干净才是美的,才能自信,才会舒服?这是迎合了谁的审美标准?而不经审视的遵从是让我们得到还是失去了对身体的自主?
在我的记忆力,我们母亲那一代人似乎是没有必需脱毛的规范的。随着女性意识觉醒,我们有了更多按自己的意愿选购产品的选择权,但选择名为解放身体,实则强化自我捆绑的产品呢?
有人可能会问,罗克比的维纳斯,乌尔比诺的维纳斯也好,吉列维纳斯也好,那些女人看起来也很享受她们所得到的关注啊。被关注,被喜爱难道不会让她们更自信和快乐么? 
问的好。 
04
男性凝视
女权主义电影理论家Laura Mulvey在1975年创造了“男性凝视”这个术语来形容一种描绘和审视女性的方式。这种方式赋予男性权力,将女性贬低和性化,变成被动的物品,作为道具来占有和使用。她认为,这导致了一种艺术传统,即男性从观看扮演被动角色的女性中获得乐趣。
当欧洲传统的艺术家,赞助商,收藏家,评论家,观赏者大多是男性,而裸像画作的对象往往是女性,艺术,或者整个社会的视觉文化中,充斥着的便是男性的眼光,要求,欲望,而女性,则只是服从要求,满足欲望,实现功能的客体。 
谁在看画中的人,谁就更有权力。观看者去占有去解读,通过展览、谈论、欣赏艺术作品获取愉悦。艺术品自古以来在绝大多数情况下,都是被更有权力和财富的人购买,占有,玩味的。约翰伯格认为传统油画与资本主义紧密关联:这样的油画展示的远不止画家的精湛技艺,更是对画作所有者财富,品味和权力的确认。别忘了,文艺复兴之所以出现在意大利,和积累了大量财富的佛罗伦萨,尤其是富可敌国的美第奇家族关系密不可分。
如果问肖像作品中的主角是谁,你也许毫不犹豫的说画中人。实际上,看画的人才是主角,画中人则是满足他体验,达成他需求的工具。比如新古典主义时期,画家拉长女人的背部曲线、脖子和手指,画出夸张的腰臀比,这是对身体作为一个物体的美化,却是对真实的人的漠视(这和今天的美颜修图有区别么?)。
那么图画中的女人不也是自信地将自己献给我们的目光,并享受她们带给我们的快乐吗?但是,让我们再想一想这是为谁的目光服务的:一个隐含的男性观众,他既是图像的拥有者,也是图像中为他表演的女人的拥有者。
在大多数传统的欧洲裸体油画作品中,主角从未被画过。他就是画面前的观众,他很可能是一个买家,画中的所有的东西都是针对他的需求创造的。正是为了他,这些人物才呈现出裸体的状态。画中女性的身体不是一种对自我的表达,而标志着她臣服于观看者的需求和感受。这不平等的关系深深植根于我们的文化中,以构成众多女性的心理状况。她们以男性对待她们的方式来对待自己,像男性般审视自己的女性气质。
要知道,虽然男性凝视源于男性,却在生活的方方面面,分分秒秒同时被男人和女人共同执行着。约翰伯格在《观看之道》里分析 :
“女人必须不断地注视自己,几乎无时不与自己的个人形象连在一起。哪怕当她穿过房间或为丧父悲哭之际,也未能忘怀自己行走或恸哭的姿态。从孩提时代开始,她就被教导和劝诫应该时刻观察自己。
她必须观察自己的角色和行为,因为她给别人的印象,特别是给男性的印象,将会成为别人评判她一生成败的关键。别人对她的印象,取代了她原有的自我感觉。”
于是,“男人重行动而女人重外观 (man act, women appear)。男人观察女性,女性注意自己被别人观察。这不仅决定了大多数男女关系,还决定了女性自己的内在关系。” 在这种情况下,享受男性凝视,恰恰是因为深度内化了这种男性视角,抹杀压制了自我,成功以男性对待自己的方式来对待自己,以男性对理想女性的评判标准来管理自己。
在这种情况下,真正的自我早已被埋进土里。当女性的价值来源于满足他人的需求,这就成了自我需求。当被追求,被注视,被渴望,被保护,被征服成了一种骄傲,羞耻成了一种骄傲,女人便在一个个被动式中交出了主体性。在这个过程里,女人逐渐将自我价值建立在对他人的性吸引力上,完成了一个将复杂的生命个体性客体化的过程。 
UC Berkeley大学的性别理论家朱迪斯·巴特勒曾提出“性别角色扮演”(performative act)这一概念。她认为,性别是通过行动表现出来的,人们以为性别是一个内在定位,但其实它通过行为被不断生产和强化,所以性别是表演型的。不同于剧场表演,多数“性别角色扮演”中的演员很难意识到社会文化和习俗对自己产生的影响,他们只是在不知不觉中被塑造成某种“常态”或者“主流”,并将这些标准内化,用以要求和评判他人。而认识、解放性别的过程,也是与权威对抗的过程。
那么男人呢?艺术中男性裸体有什么特点,他们如何影响了生活中男性的性别脚本?光着上身的男人会觉得羞耻么?羞耻感源于什么?
05
身体和羞耻感
当Praxiteles制作克尼多斯的阿芙洛狄斯时,男性裸体雕塑在古希腊已经存在了四个世纪了。男性裸体雕塑代表了古希腊人对知识和政治理念的渴望。他们的身体代表了一种英雄式的外在打扮,肌肉被打造得像盔甲一样。
此后,古典男性裸体在众多图像和雕塑中象征着政治力量和英雄主义。米开朗基罗的大卫雕塑站在佛罗伦萨政府所在地西格诺利亚广场外的哨位上。在伦敦,一个只穿着头盔和凉鞋的战士裸体雕塑位于Pall Mall的陆军和海军俱乐部外作为战争纪念物。他们自豪地站在那里,对自己的裸体毫无觉察,也从不遮掩。他们是主动的、积极的、骄傲的、生动的、是掌权的帝王,战争英雄,被讴歌的人类。 
相比之下,阿芙罗狄蒂从浴池中走出来,意识到她的身体被注视,慌忙低头试图遮挡自己上下身体,并觉得害臊;维纳斯光着身子柔顺的侧卧,眼神低垂,伸手遮挡自己;她们完全意识到自己在被男性观看,努力遮挡,尽管并没有遮住,但重要的是遮挡的意图。当人们无数次看见这样的意图,这便成了公序良俗。
这份女人独有的对身体的羞耻,已经扩散到生活的其他方面。露出身体让人羞耻,身材不完美,有体毛,皮肤有褶皱斑点疤痕让人难堪,不光自己的,看到其他女人的裸露也让人觉得害臊,以至于羞耻感有时都成了一种美德和炫耀。
羞耻感是自我意识类的情绪。这一类情绪需要个体去觉察并产生自我评价。而羞耻感就是一种相信自己有问题,因此不值得被爱而带来的强烈的痛苦感受。羞耻感让人感到自己不够好,充满自我怀疑。Brene Brown 在她的Atlas of the Heart里就说秘密(secrecy)、沉默 (silence) 和评判(judgement) 是羞耻感的养料。越隐秘越压抑越多评判,羞耻感就越疯狂滋生。
不出所料,研究者一再发现羞耻感是一种性别差异性很大的感受,成年女性和男性,青春期的女生和男生相比羞耻感都明显更高。并且,研究者指出,羞耻感的表达可能是为了符合社会中女性的性别角色,即温顺和自卑。
当然,每种情绪的存在都有正当性。羞耻感也并非全无意义,它让人受到规范的约束,比如人们 “不好意思” 插队,占便宜,守法公民若偷了钱会觉得羞耻。但对于社会的积极意义并不能掩盖羞耻感带给个人的痛苦。杜克大学哲学和心理学系教授Owen Flanaga在他的书How to Do Things with Emotions 中提出羞耻是一种带有社会规训特质的情绪。它常常最初产生于群体,逐渐渗透到个人,最后被个人内化而自发产生。羞耻的目标不是个人的生存,而是社会的生存。从这个意义上而言,羞耻感是个人欲望和群体期望之间的冲突产生的。它的主要目的是强迫人们服从,哪怕被迫服从的规范可能是有缺陷或不公正的。
在今年三月出版的The Shame Machine 中,作者Cathy O’Neil呼吁,商业早已成为羞耻制造机器的一部分。社交媒体,大小网红和商业机构合谋通过制造例如美丽,成功,理想生活等等统一标准,让人们更频繁和常态化的感到自己的匮乏和不足。
值得注意的是,儿童最早从养育者对自己行为的评价中学习羞耻,而养育者往往遵循文化规范来规定什么行为可耻,有多羞耻,如何表达和避免羞耻,比如告诉孩子不要再这样做了,不应该这么想,以及如何避免被发现都在无形中告诉了孩子应该为什么而羞耻。
在图像以前所未有的泛滥和强势姿态出现的今天, 生产羞耻感常常以视觉的方式呈现。例如,Instagram和Facebook等社交媒体渠道长期在审查删除含有女性乳头的图片,声称这些图片违反了社区标准,而男性乳头则没有问题。这影响了很多妇女群体,其中之一就是乳腺癌患者,她们通过在网络社区分享他们不断变化的身体来给彼此知识和支持。Insta虽然声称乳房切除术后的图像是合理内容,但实际上多次关闭了分享此类图片的账户,并将其标记为不适当,因为它们描绘了"性内容"。2020年10月,该网站禁止账户The Breasties为乳腺癌幸存者举办现场直播的社区教育活动。
这种对女性分享真实身体的审查,不仅抑制了她们的身体自由,也承认了社会集体心理的更深层次的危机—女性的身体是禁忌,它不能被中立地看待,而必须被控制和操纵。当男人可以在大街上光着上身喝酒,下棋,跑步,侃大山,很多地区的女性却因为在公共空间给饥饿的婴儿哺乳而被他人羞辱,或觉得自己羞耻。
06
问题不在男性凝视,而是只有男性凝视
那么,如何从艺术创作中扭转这种性别差异和女性承担的羞耻感呢?戳瞎男性凝视的双眼,不准男人再画女人的裸体,或者把维纳斯的雕像和绘画都毁么?当然不是。 
开头就说过,人体艺术是必须的,也是不可能被抹去的。在糟糕的情况下,裸体会物化、疏远和剥削人,但在好的情况下,裸体会庆祝人类形式的多样性,以及通过它表达人类的感受,思想和主张。
哪怕是充满情欲的图像,也可以是有文化价值的表达,情欲本身毫不可耻。就算是男性凝视,也不是罪恶。男人的眼睛看出去的,当然是男性的视角,你总不能把男性艺术家的眼睛挖了。如果解决方式是一概不允许人体艺术的存在,那是另外一个错误的问题,而且是一个更糟糕的错误。
真正的问题在于,在艺术作品,尤其是古典艺术作品里,一个性别通过操作生产对另一个性别的叙事,而对另一个性别进行的控制,问题在于,女性的最高文化表达是作为一个被动的性对象,而不是作为一个艺术家或文化的创造者本身。问题在于,一种性欲的形式被选择来代表普遍的性欲,而这种形式满足了默认的男性异性恋的目光,更加真实细微和复杂的女性欲望则失去了语言和声音,
当女性的身体出现在艺术作品中,她的欲望可否作为主体存在,而不是被制造出来?女性在画面里的形象,是为了满足另一个人的胃口,还是拥有自己的胃口?她会被看成一具身体,还是一个人?
男性视角没有错,但只有男性视角就是问题。 我们需要更加丰富,完整的角度,女人的、孩子的,老年人的,残障人的,性少数人群的,各种文化和阶层的。我们也需要更真实多样的女性自己对身体的阐述,自主的,悦己的,坦荡的。凝视本来是个美好的词,只是它需要更多元的主角。 
露出身体和欲望也没有错。我们不需要让所有人都穿的严严实实,裹上头巾,面纱,而是让所有人可以自己表达自己的,做自己的主体。女性需要看见自己真正的身体,画出骨感或脂肪,光滑或皱纹,青春和衰老,画出渴望,野心,也画出痛苦和绝望。画出人,而不是理想化的神态身材姿势一致的道具。 
澳洲艺术家Deborah Kelly的作品Lying women,拼贴素材来自经典画中的那些躺着的女性身体。
那么,为什么我们知道的女性艺术家的作品,尤其是人体作品那么少呢?
07
为什么女性艺术家那么少?
这其实包含了两个问题。第一是真的少么?第二为什么少?
先说第一个。和男性艺术家比,毫无疑问女性艺术家少很多,并且大多出现在20世纪之后。但就算这样,她们的数量也比大多数人知道的多很多。简单来说,就是相对数量少,但绝对数量并不少。
是画家也是作家的Jennifer Higgie 曾经启动过一个收集女性艺术家的项目,原来她以为工作量不大。但一旦投入查找才发现,有太多她曾经不知道的女性画家,这个名单越来越长,以至于她的工作变成了一个持续进行中的项目。她将其中一部分留下珍贵自画像的画家挑选出来,写作了The Mirror and the Palette。 
Concerning Famous Women是佛罗伦萨作家乔万尼.薄伽丘的历史和神话女性传记集,于1361-62年以拉丁文散文形式创作。它是西方文学中第一部专门介绍妇女传记的作品集。在书中106个女性的传记中,就有几位艺术家。事实上,公元198-203年,一位基督教神学家Clement of Alexandria 就在他的《杂记》中一篇名为Women as Well as Men Capable of Perfection的章节中提到了公元前三世纪的古希腊女艺术家Anaxandra。如果再往更早前去, 公元77年Pliny the Elder在他的《自然史》中记载了第一位有名字的女性艺术家Kora of Sicyon,她曾在一块岩石上画下了爱人的轮廓。
被很多人认为是艺术史学鼻祖的意大利画家,建筑师,作家Giorgio Vasari曾写过一本艺术家人群的传记 The Lives of the Most Excellent Painters, Sculptors and Architects, 在收录的大约300位艺术家中,出现了一位女性,她是博洛尼亚的雕塑家Properzia de’Rossi。这本书在1568年再版,收录的女性增加到13位。
到了20世纪,英国作家 Walter Saw Sparrow (1862-1940)曾收集和编纂了Women Painters of the World, from the time of Caterina Vigri, 1413–1463, to Rosa Bonheur and the present day。书中列出了到1905为止的大约200多位女性画家,其中大多数人出生于19世纪,并在各种国际展览中获奖。
这些宝贵的记录中告诉我们,尽管比男性同行数量少,但女性艺术家一直都存在,并且不乏天才。
奇怪的是,早年间还有记载的女性艺术家,到了女人可以接受艺术训练,自主创作,甚至女性艺术史成为学科领域的1960年代,反而从记录中销声匿迹了。20世纪最有影响力的两本艺术史经典教材,1962年出版的《詹森艺术史》和1963年出版的贡布里希的《艺术的故事》,恢弘的介绍了从远古到现代的人类文明,却没有提及哪怕一位女艺术家。同样是艺术史大师的Kenneth Clark在关于裸体艺术的经典书籍The Nude: A Study in Ideal Form中,畅谈了从古希腊到1930年代的将近300个裸象作品,其中女性的身体遍布全书,艺术家的荣耀全都归于男性。
这个逻辑上的矛盾该如何解释没有确切的答案,Higgie猜测这恰恰揭示了当女人找到了立足点发出自己的声音时,感觉到地位被威胁的男人会做出怎样的反应。 无视女性艺术家的存在,将她们从历史的记载中抹去,本就是一种男性的傲慢和压制。
古典主义学者,参与BBC新版的 《文明》纪录片制作的玛丽-比尔德(Mary Beard)说到前一个版本,Kenneth Clark制作的《文明》中,几乎没有女性得到关注,即使偶尔有,也不是作为创造性的艺术家或赞助人,而是作为女主人、情人、圣母或面孔模糊的“女性化原则”。
比尔德在对艺术中女性角色的总结中,漏提了一个至关重要,也更为复杂的身份,那就是缪斯,希腊神话中掌管艺术与科学的女神(们)。毕加索曾充满激情的画下许多影响他生活和事业的女性。他宣称自己的不幸,也带来了快乐,因为他根据自己的恋情来安排创作。虽然毕加索承认在他的作品中存在许多缪斯女神,但他也试图否认这些女性的任何作用,因为她们虽是灵感,但也只是灵感。实际上,Dora Maar这位在毕加索多幅名作中出现的女人,本也是一位学识丰富,积极投身社会运动,创作力旺盛的摄影师,画家,和诗人。
毕加索当然不是个例,克林姆画中让人过目不忘的Emilie Louise Flöge,出现在马奈最著名的几张画中的Berthe Morisot,佛洛依德笔下的Celia Paul, 米莱画中的Elizabeth Siddal…似乎拥有一个或几个缪斯女神已经成为 "伟大 “的男性艺术家的地位象征。确实,看到美术馆墙上的女性肖像画,脑中浮现的只是伟大画家的名字。而那些画中人,那些用蓬勃生命力,创造力和智慧共同创造了一幅画的女人,依然很少被认识和肯定。观看艺术的人,交口称赞大师绝伦的技艺。就算提到缪斯,也更多赞扬的是画家的眼光。在世人眼中,缪斯也许是是幸运的,被看重的,却更是被动的,年轻的,因为外表被挑中而用作为造型摆设的。
接下来说第二个问题,女性艺术家为什么少呢?说到这里就绕不开1971年1月Linda Nochlin 在ARTnews 上发出的长文Why Have There Been No Great Women Artist?了。
哪怕在那个女性主义风起云涌的时代背景下,Nochlin的这篇文章也仿佛石破天惊。 她抛出的观点概括起来就一句话, 那就是艺术从来都不是一种直接自然的天份的表达,而是一个庞大的社会制度。当这个体系中从头到尾,包括艺术教育机构,赞助人,收藏者,评论家,策展人,艺术史家等等全部都是男性的阵地,每个环节都在剥夺,排除,压制女性的参与,那么女性是不可能出现米开朗基罗那样的大师的。
Nochlin恰好用了人体写真这个题材为例子进行了论述。从文艺复兴到19世纪末期,所有艺术生都要经过刻苦而漫长的对人体写生阶段。因为他们的老师们认为服装破坏了伟大艺术必须具备的永恒普世和理想化性质。自16世纪末到17世纪欧洲的艺术学院成立以来,人体写生,尤其对男性人体的写生就是课程的核心。
一些艺术家和学生们也经常在他们的工作室中对进行这样的练习。尽管在私人场所女性模特是被广泛使用的,但直到1850年,几乎所有的公共艺术学院都还不允许女性人体写生。另一方面,本就稀少的追求艺术抱负的女性艺术家则完全无法获得无论男女的任何裸体模特。到了1893年,伦敦皇家学院依然禁止女学生参加人体素描,即使之后她们可以参加了,模特也必须是部分遮盖 的。其中的一个原因是女性绘画者的注视可能会唤起男性模特的性冲动。法国的莱昂.马修.科切罗在1814绘画的这张大卫工作室内景真实的呈现了当年的人体写生场景。
当正规的美术训练都要历经对1.临摹素描和雕刻作品,2.学习画出著名雕塑作品的模型和 3.真人写生的时代,被剥夺最后阶段的训练,实际上意味着被剥夺了创作重大艺术作品的可能性, 这就好比一个学医的人被剥夺了解剖甚至对真实身体检查的机会。
这也是为什么,大多数有志于成为画家的女人最终被限制在静物,风景,风俗,肖像画的体裁范畴里,而无法触碰地位更高的历史、宗教等题材。而在肖像画这个类别中,女性画家也往往以自己,女性亲友,孩子作为对象,却较少能将男性入画,就更别提对裸露男性了。这也是为何女性自画像成了肖像画中的主要题材,也成为女性主义艺术史研究的一个迷人种类。在对自己的凝视下,女人拿着画笔,直视自己的存在,思想,感受和欲望,在画布上将之细细呈现。
实际上,艺术界极其缺乏女性艺术家只不过是整个社会运作体系的如实反应而已。当男性被默认为人类的范式,女性被认为男人的附属品,传宗接代的工具时,她们是被全方位阻挡进入艺术、文学、诗歌、科学、建筑、运动等所有领域的,毕竟“职业”女性从历史角度来看才出现不久。 繁衍后代,相夫教子,争抢男人才是长久以来被安排的角色。 
伍尔夫在《一个人的房间》里也说过女人在虚构的世界里很重要,但在现实中上根本无关紧要。 因为 “她在诗篇中无所不在,在史书中却不见踪影。她主导着小说中王宫贵族的生活,但现实中,无论哪个奉父母之命在她指尖套上婚戒的男孩都可以奴役她。文学作品中最振奋人心的一些言语,最深邃的一些思想也许会由她讲出来,但事实上她目不识丁,且是丈夫的附属品。”
因此,妇女的平等问题—在艺术领域和其他领域一样--并不取决于个别男人的相对仁慈或恶意,也不取决于个别妇女的自信或怯懦,而是取决于体制结构本身的性质以及其强加给生存其中的人类对现实的想法。
艺术应该完整全面的展示社会中的每个群体,但长期以来,艺术作品反映的是财富和权力的品味,艺术界被极少数富豪藏家主导,他们大多为白人男性,在各大美术馆的董事会议上决定购买哪些作品。他们的审美和价值观很大程度上决定了我们走进美术馆看到的作品,以及我们对美,世界,和自己的不断塑造。 
Nochlin曾在在2006年发表了一篇回顾文章 ,提到1971的ARTnews中84篇文章中有10篇是关于女性的,但这包括1月份女性特刊中的9篇文章,其中就包括《为什么没有伟大的女艺术家?》,如果没有这份特刊,关于女性艺术家的文章将是84篇中的1篇。
到目前为止,我们说的大多是20世纪之前的情况,而在过去的100多年,情况发生了显著的变化。
08
出自女性艺术家的人体有何不同?
当谈论西方艺术中的女性艺术家,很多人的脑中都会立刻浮现出一个神秘女团 —Guerrilla Girls。这几个至今身份不为人知的女人一直在用直白,幽默,嘲讽的形式揭露艺术中女性创作者的缺席和她们受到的歧视。我去年在伯克利美术馆的女性主义主题展中看到满满一墙她们的创作,当时还是艺术小白的我回家一查才发现这是支大名鼎鼎的女性主义艺术团体,她们的很多作品也早就成了经典,比如这幅。
图中的文字写道:女人是不是一定要裸体才能进入大都会美术馆?大都会博物馆中出现的女性艺术家不到5%,但85%的裸体都是女人。”
大都会美术馆并不是唯一,更不是做的最差的。Higgie写道:“理想化的女人的形象出现在几乎所有的画廊和美术馆里,她们是年轻的,丝滑的,身材比例适度,没有体毛的;高尚的,阴柔的,遥远的。我们身处在神话、童话、圣经故事和寓言中,是圣母、女神,女巫或诱惑者。我们是美丽的,邪恶的,堕落的,复活的,是圣洁的,不真实的。我们似乎永远是一些类型,却极少是我们自己。“
1906年,30岁的德国人Paula Modersohn-Becker 画了一副半身裸体自画像,在黄绿色墙纸前,一个女人挽起头发,上身只挂着项链,结实的双手环抱住凸起的肚子,她的头略略往一边偏,大大的棕色眼睛闪烁着好奇,望向画外的人。她没有绝妙的身材,无暇的皮肤,圣洁的光环,却真实,深邃,让人忍不住久久注视,猜想她的故事。
这幅名为“第六个结婚纪念日的自画像”,是已知最早的由女性绘画的裸体自画像。Paula在画边署名P.B,  省去了自己的夫姓Modersohn, 她用一种宣示自由的方式庆祝自己的结婚周年。画中隆起的小腹也是一种象征性的表达。Paula当时并未怀孕,她所期待的,也许更是自己身体里的创造力的累积。
自幼喜欢画画的Paula一直在亲朋勉强的允许,带有保留的赞赏,和长期对生存的担忧中坚持规律的作画。31岁那年,她刚生下女儿没有多久就死于突然发作的血管栓塞。她的一生留下了700张作品,但只售出了三张。
当Paula挣扎在对抗偏见和维持生计之时,出生在法国的苏珊.瓦拉东背着私生女的身份,辗转做着缝纫工、洗碗工、女招待、杂技演员等零工养活自己。从10岁开始,瓦拉东开始喜欢上了绘画并不断的自学和练习。15岁从空中摔落后,她退出了杂技团,在朋友的介绍下,开始给艺术家当起了模特。在雷诺阿,夏凡内、德加等大师的画中,你都可以找到她的身影。热爱绘画的她当然不会错过观察,学习这些画家作画的机会。从静物画开始,她越来越大胆的画了大量女性肖像,包括裸体画。
从《蓝色的房间》(下图),自己年轻到暮年的多幅自画像,到《裸身仰躺在豹皮上的凱薩琳》,瓦拉东的画中的女人几乎都大胆坦荡,不受拘束,时常反叛,毫无娇羞,更没有对所谓“女性气质”的顺应。
在1909年创作的《亚当和夏娃》中,瓦拉东将自己和情人画进了这个西方文明中的经典场景。然而与历史上这个场景中因为偷吃禁果,看见自己的身体从而心生羞耻的亚当和夏娃不同,瓦拉东笔下的夏娃在情人的臂弯中轻快的笑着,和亚当一起坦然裸露着身体。这可能是欧洲女性所画的第一幅男性全裸画。11年后,为了在沙龙展出这幅画,瓦拉东不得不给亚当加上一件带叶的腰布。
瓦拉东一生画了很多自画像,穿着衣服或不穿的,直到老年都没有停下。尽管她的才华后来得到了不少主流艺术圈的认可,但大多评论在肯定她天分的同时,酸溜溜的提出质疑,比如当她64岁时在巴黎Bernier画廊开回顾展时,Beaux-Arts杂志的艺评人就说她的画和时代格格不入,画中的色调粗俗丑陋,她总给女性身体加上令人反感的细节,这些是不是都源于她的穷困或怨恨呢?
1938年,正在作画的瓦拉东死于突发心梗。她被葬在圣旺公社的墓地,葬礼上的哀悼者中有乔治.布拉克、马克.夏加尔、巴勃罗.毕加索、餐馆服务员、人像模特和杂货店主。
在大洋另一边的美国,女性艺术家也在坚持不懈的创作中崭露头角。其中出生于1900年的Alice Neel 就是在肖像画领域最著名的一位。她一生中相当长的时间都在领取政府救济,很多次坠入爱情,生下4个孩子,拉扯大其中2个,直到70岁,她的作品才被主流社会承认。她在艺术圈纷纷转向抽象表现艺术和波普艺术的时代坚持不懈的画人像。她给亲人朋友画,给社区的底层人群画,给共产主义者画,给性少数人群画,给艺术家画,也为了让自己画进入美术馆给策展人画。在她眼里,最重要的就是人,人的疾病、痛苦、力量、矛盾、反抗、连接。
今年旧金山的De Young美术馆举办了Alice Neel的回顾展,我在一幅幅人像前驻足,看画中的人, 也观察停留在画前的其他观看者。当人们的眼神长久停留在画中人的身上,脸上,眼睛上,安静的空气里似乎有理解在达成,感情在流动。当我走进最后的展厅,迎头撞上的是Alice Neel的眼神。这是80岁的她画的全裸自画像,也是画人无数的她的第一张自画像。Neel侧身坐在很多人坐过的这张蓝白条纹的沙发里,满头白发,乳房垂下,腹部松弛。尽管她的身体早已衰老,但精神依然强悍,眼神里有不容轻视的尊严。“衰老很难,你失去了所有逃避的可能。” 和苏珊.瓦拉东60岁时的自画像一样,Neel拒绝将现实美化,在崇尚青春,抗拒衰老的文化中,她坚决又无惧的面对并展示衰老。
Neel 始终拒绝给自己贴上女性主义画家的标签,但也有很多艺术家,并不介意这样的称呼。 比如直接将一些著名的女性人体画进行再创作的Sylvia Sleigh。当好友Linda Nochlin建议她“何不重画安格尔的土耳其浴室?”,Sylvia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在她的丈夫,向来对她的女性主义创作全力支持的艺评人 Lawrence Alloway 和身边一票男艺术家们身体力行的鼎力相助下,身份反转,带着女性凝视的土耳其浴室成了颠覆旧作的新经典。 
Sleigh还曾对艺术史上最有名的维纳斯动过手,基于委拉斯凯兹的洛克比的维纳斯,Sleigh创作了侧卧的Philip Golub。在这幅画中,她不但画出了侧卧的裸体男性,也画出了正在凝视并做画的自己,给画面增加了更丰富的层次和意味。(下图我有裁剪)
Sleigh曾说:”我想从我的角度出发,描绘出两个性别的尊严和人性…这样做是非常必要的,因为妇女经常被画成欲望的客体,摆出羞辱性的姿势。我并不介意'欲望'这个部分,'客体'才是不好的。"
画人像或裸像的女性艺术家当然远远不止这几位,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风格和视角。但若做一个简单总结,我们会发现由男人和女人笔下的女性是不一样的。在前者的画中,女人大多被局限在“女性气质”的框架中,她们的表情娇羞,柔弱,服从,身材被处理的过于理想而不真实,这些女人明确的意识到自己在被观看,用手或布遮挡自己的特定部位,并为自己的裸露感到羞耻。后者画中的女性没有单一的气质类型,她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个性,眼神直视坦荡不闪躲,或者专注做着自己的事情,没有被注视和审判的压力,她们的身体,手势,表情都在表达自己的劳动,思考,情感,欲望,而不是忧虑观看者怎么想。她们不道歉,不羞耻,是自己的主人。
到此为止,我们聊到了艺术中的身体和性别,试图厘清纠缠其中的一些问题。那么这些讨论只在成年人的艺术中才会出现,和儿童的世界或者我们对童书的看法可以干净的切割么?并不。
09
童书中的禁忌
涉及性的内容在童书届从来就是争议焦点。美国图书馆协会编制的被禁/质疑书籍的登记手册表明,图书馆和学校阅览室禁书接到的“取消(cancel)”要求涵盖了对性暴露(30%)、冒犯性语言(35%)、不适合年龄的材料(19%)和对同性恋的描述(7%)的投诉。在这其中很可观的一部分都和性,和裸露关联。
儿童文学历史学家伦纳德.马库斯认为美国的清教徒传统让文化里有一种对身体的胆怯。但在儿童文学中对性或者身体相关内容的避之不及,其实并非只和清教徒家庭的禁欲管教相关,毕竟禁欲的对象主要并不是儿童。存在于这种“道德恐慌”背后的,是更广泛,也来源更悠久的一种儿童观—儿童是天真无邪的, 需要保护的。 
但如果往历史更深处看去,我们会发现这种观念,无论在人类历史,还是儿童文学历史中,都不是一开始就天然存在的。法国社会史家菲利普.阿利埃斯在《儿童的世纪》的第五章陈述了欧洲人对儿童的认识从不知羞耻到天真无邪的转变。 到十六,十七世纪,人们还会在孩子面前毫无顾忌的开粗俗下流的玩笑,调笑孩子的身体器官。在他们眼中,孩子是迷你版成人,是个很快就会过去的无甚特别的人生阶段,孩子对性浑然不知,谈论相关内容自然也不会毒害孩子,因为人们本也没认为孩子的心灵有多无辜纯洁。 
但情况在17、18世纪发生了变化。蒙田在作品中提到成人在海难中将年轻的男孩放在自己肩上,让孩子的天真无邪给自己做担保,获得神的恩宠,从而得以安然靠岸。威廉.华兹华斯在诗中写下孩子的灵魂“拖着荣耀的云彩”, 从“上帝,我们的家”来到地球。上帝青睐孩子,因为儿童有近乎完美的纯真。儿童的纯真弱小被与更接近神性和自然的美好联系起来。在这种逻辑之下,孩子自然需要被保护,她们的纯真无邪不能被污染,他们需要远离生活中污秽的东西。 
从一定程度上来说,这些在启蒙运动和浪漫主义时期出现的观念变化是一种进步--一种从漠视童年,看不见孩子,到看见童年和成人阶段的不同,从而更多理解和关爱儿童的进步。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种在儿童和成人之间划出鲜明界限,认为儿童本质上无辜纯真,因此需要成人保护他们,将他们与腐败,不洁的知识隔绝开的信念则没那么站得住脚。因为何为腐败,不洁的知识其实是在特定时代和文化语境下的主观构建。而这些构建,比如守贞,禁欲,随着科学的进展,也被发现伤害大于益处。
尽管如此,这种童年观却广泛而深入的影响了直到今天我们对待孩子的方式。这在儿童文学领域体现的尤其明显。有一些话题和图像,当出现在儿童书籍中时,常常会引发本能的、清教徒式的膝跳反应。这种道德恐慌构成了一种迅速传播认为某种邪恶正威胁着社会福祉的恐惧感。例如桑达克的《午夜厨房》,从1970年刚出版到半个世纪过后的今天,这本书从未从被禁或被挑战的书单上消失,哪怕书的内容和性并无关联。 
这就造成了一种局面,在儿童文学中,任何有关性的或者一些身体部位的语言或者图像,都可以被人直接定性为色情。但从常识来说,儿童文学理应是色情制品的完全对立面。那些反对在儿童文学中涉及生理内容的家长和图书管理员也无法否认身体器官的存在,但是他们反对将这些内容放进书里,让孩子看到。在这里起作用的,不是儿童的现实经历和真实需要,而是成年人对儿童,而儿童文学的期待和要求。
对于很多人而言,让孩子看书是为了学习我们希望他们知道的东西,比如有用的知识或良好的行为举止,总之是成人对童年模样的幻想。而当人们对童年的主要投射就是纯真时,和纯真相违背的内容自然都应该完全被清除出去,所有性,裸体,恐惧的悲伤的残酷的,统统不能出现在书里。因为他们也许真的相信,只要书里提到,便必然发生或是鼓励发生。反之,只要书里没有,孩子便不会经历,而成人也就不必面对和处理它。儿童文学,于是成了一种关于遗漏的文学形式,它致力于从承认的角度告诉孩子什么是他们最应该知道的和禁止被知道的。 
当然,这其实本来也多少正是儿童文学出现的原因。因为成年人开始相信孩子和成人是不一样的,他们需要被保护于在一定范围内,不去知道一些事情,换句话说童年就应该是一种少于成年的存在,童书便自然应该更少知识,更少阅历,更少理性,更少责任。于是,儿童文学的特征,也就在于对黑暗,暴力,道德模糊,宏观概念,复杂想法的摘除了。而性,更是万不可谈及的,因为这正是天真无邪之奥义所在。
但是,现实的剧情却总是出人意料。儿童文学也好,儿童本身也好, 恰恰因为成人对其纯真性的误解和想象,变得格外性感。那些对儿童,少女,处女的欲望冲动,也正是建立在这样的“洁白无瑕,毫无欲望”的想象之上的。儿童文学领域的著名学者Perry Nodelman在2003年发表的文章中一针见血的指出:“儿童文学最色情的地方可能正是在于他的全面无性。” 
随着文明前进,科学帮助我们对儿童的了解增多,也有很多成人有了另一种想法—他们认为孩子知道的比我们以为的多,也有能力知道更多,无论我们如何幻想或保护,他们都会经历复杂或残酷的现实,而书中若只有为了保护他们而营造出的天真纯洁,反而可能伤害他们。进一步来说,当孩子带着简化的,充满禁忌的想法长大成人,对自己和他人都不见得是好事。 
那么这样的家长,可能会思考更多的,是另外的两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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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书作者如何写作性?
当是否该在童书中谈论身体和性不再成为问题,那么如何说就自然成了接下来要考虑的。我们可以就以性教育来举个例。
Jill Lepore 是哈佛大学历史系教授,她不但喜欢写一些大部头的历史书,比如长达五个世纪美国历史的These Truths, 也喜欢在《纽约客》杂志上写一些关于儿童阅读的文章,比如2010年10月发表的Too much Information。在这篇文章里,她系统的梳理了给孩子解释生命由来的童书演变的历史,这也是一段文明和科学发展史。
解释性的书籍早已存在了几个世纪。尽管如此,专门针对孩子解释这个生命现象的书籍却是一种新事物。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关于生命是如何开始这个问题的答案本身就是相对新的知识。这个问题的答案曾经有宗教提供答案。与宗教并行的,是人类不断对真相的探索。文艺复兴时期,解剖学家认为人来自种子。1651年英国解剖学家William Harvey在他的一篇关于动物繁衍的文章里提出人和其他动物一样,是从蛋里来的。直到1683年,当来自荷兰的显微镜制造商列文虎克在观察自己精液时看到了带着长尾巴游来游去的小蝌蚪。
到这时为止,生命到底从哪儿来的在科学届也一直没有达到共识,因为没有人也没有仪器能让人看见这个具体的过程。而维多利亚时代的人则图省事儿的宣传起孩子来自一只鹳衔来的蛋里。直到今天,这个说法依然被很多家长说出来敷衍孩子,相当于是西方版的“你是从垃圾堆里捡来的”。  
当大多数人还住在农场,妇女在家生育的年代,孩子在日常生活中就能看到动物交配,母亲生产,婴儿长大,生命更迭。但当越来越多的人搬进城市,孩子们也就失去了这些观察机会,若大人不说,孩子对生命是如何产生的了解只能日益贫乏。
到了上世纪初,向孩子们解释性知识的书籍开始大量涌现。正如前面提到的,这是人们认为孩子的单纯天真需要被特别保护的时代,也因此是区别于成人读物的儿童文学快速发展的时代。这种在成人和儿童之间需要划出清晰界限,否则孩子一旦越界就会发生危险的想法一度让人恐慌。 加上美国社会正经历一段结婚率和生育率下降,离婚出现的时期。对青少年开展一场生理卫生教育,赞颂贞洁和婚姻,变成了一个解决传统家庭动荡问题的方案。 
到了1922年,美国近一半的公立学校都开设了性教育课程。第一批给孩子看的性教育书籍就是教科书。这些书在解剖学方面很坦率,对性的危险一再强调,对生命的来源则语焉不详。西北大学生理学系教授Winfield Scott Hall在1912年写的性教育教材中,依然秉持着一切生命都从蛋里来这种叙述。无论小鸡,小猫,还是小牛,都是从蛋里来的,只不过这些蛋待在妈妈的身体里一个叫做子宫的地方。
这是因为Hall教授不知道哺乳动物是胎生而非卵生的么?当然不是啊,这还不是因为要保护孩子的天真无邪么?
到了1957年,美国最高法院在Roth诉美国一案中规定如果直白叙述性具有更大的社会价值,那就可以直白叙述。60年代时,性教育成了政治斗争的战场,进步派,保守派都在抢夺对孩子进行性教育的叙事框架。之后艾滋病成了重要议题,性教育的重点又变成了可怕的疾病了。而就在这期间,很多关于性的内容依然是不可告人的。1994年,在一个艾滋病论坛上,外科医生乔伊琳.埃尔德被问到,与儿童讨论masterbation是否是一个好主意。”埃尔德斯说:"我认为这是人类性行为的一部分,是也许应该被教导的一部分。但我们甚至没有教给孩子最基本的东西。" 事后埃尔德斯遭遇了巨大舆论压力,被迫辞职。
儿童书籍里可不可以出现裸露的身体,答案很简单:儿童需不需要了解并珍爱自己的身体?或者反过来说,当对身体一无所知时,如何保护、珍惜它,从而做出理性选择呢?但在为了保护孩子的天真纯洁理念影响下,长久以来性教育都没有真正走出闪躲回避,删减、扭曲信息的局面。与此同时,也有另外一种Lepore教授认为糟糕的倾向,那就是片面追求前卫,粗俗并以此为酷而吸引孩子的写作。
而一位作者的出现,改变了这个僵局。她对于涉及性内容的童书写作,使用的是Lepore教授所欣赏的一种matter-of-factness, 实事求是的方式。 
2006年,由Robie Harris写作,Michael Emberley绘画的It’s Not the Stork出版。这本目标读者是四岁以上的孩子的绘本以轻松、适合幼儿年龄,在科学上准确的语言全面的介绍了女孩,男孩,身体,家庭,和性行为等孩子在这个年龄好奇的话题。书里明确的提出一个精子+一个卵子=一个孩子,孩子不是从鹳衔来的蛋里出来的。 
在在两三岁时对身体开始好奇,那时候我买来了这本书和他一起看。一直到上周,我还看见他从书架上找出这本书,自己在认真翻看。和他一起读的时候,我发现书的结尾有致谢页。Harris在这页感谢了38位专家,她们有儿医,儿童心理学家,老师,家长、祖父母,社工,儿童图书管理员,性教育专家、妇产科医生等等身份。 在这么多人的参与和把关之下写出的这本幼儿性教育书,不出意料受到很多家长的欢迎。
而在此之后,Harris又写了适合7岁以上孩子看的It’s So Amazing和适合10岁以上青春期孩子看的It’s perfectly normal,并一直在根据新的研究更新这几本经典书籍。这些书保持了以全面,科学,诚实又温馨的风格回应了孩子的好奇,用知识和理性让少年们知道自己身体和心理的变化都是健康且正常的,也让她们可以和家长更深入的讨论自我认同,多样性和爱。 
在越来越多Harris这样的作者以及积极正面的讲述性相关内容的书籍的今天,困扰一些家长的,其实还有另一件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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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书绘者如何画身体?
在童书,尤其是图画书中,视觉元素异常重要。图画无论是出现在绘本,少年文学的插图还是图像小说中,都扮演了传递信息,与文字微妙互动的角色。 那么,必要的展露身体和色情的画面之间的界限是什么?图像中对身体的裸露在不同性别之间是否存在规律?
先说第一个问题,正常和色情的区别。这个问题也许过于复杂和微妙,难以有确定的标准答案,但回到前文讨论的艺术中的裸露,会给我们一些启示。 约翰.伯格在《观看之道》中给出了裸体和裸像两个概念。他认为裸体是不加任何掩饰的做自己,是没有伪装的回复自我之道。而裸象是被别人观看,却失去自主的裸体。一个赤裸的身体要成为裸像,必须被当作一个物体。而把身体当作客体观看,也会刺激人们将它当作物体来使用。裸体是自我的呈现,裸像则是被展示的物品。 
在一般的欧洲人体油画中,主角是不出现的—他是作品前的观看者,并且通常是白人男性。画面中的一切都是为他服务,满足他的想象的。为了他,画中人才成为裸像。而他,则是一位穿着衣服的陌生人。将画中人客体化,从而达到自己对权力,财富以及性的欲望,也就成了“精英的色情作品”。虽然色情本身并非十恶不赦,但这恐怕需要更深入复杂的讨论了。
很多童书将孩子,尤其是婴儿的性别隐藏起来,这让成人感觉可爱又安全。比如May Gibbs的“Gumnut Babies”中光屁股,却不露出生殖器官的小婴儿不会引起争议,Anne Geddes广为流传的婴儿摄影也只会让人觉得萌化了。这些婴儿是没有性别的,他们肉乎乎的身体与自然和纯真相关。
但另一些绘本就就不一样了,当被人问到为什么要在Fly By Night中为什么要画出男孩的裸体,桑达克的回答是:“因为他在做梦。在他和梦境之间,不可能有衣服。这是在他身上发生的最私人的事情。当这种只属于他个人的事情发生时,你不希望他穿衣服。个人经历意味着敞开你的灵魂和你的身体,这源于我对威廉.布莱克和《纯真与经验之歌》的热爱,在那里人们是赤裸的。他们的裸体不是为了给人以刺激, 而是因为这是他们最个人的时刻,他们把自己交给了梦想、幻想或愿望。如果让大卫穿着睡衣睡裤,这将会很可怕,他必须是纯然的大卫。”  桑达克的这段回答,也同样适用于《午夜厨房》中的米奇。
当然,我们无法访问每一个插画师,询问他们画出裸露身体的必要性和合理性。但是至少,可以结合书的内容做一些思考,而不是一看到身体裸露就惊慌失措,怒上心头。虽然这个反应本身也是值得被咀嚼和自省。
如果说,揣测作者的意图对大多数人是有挑战的,那么加入性别这个变量,事情就会变得更有意思了。绘本中不同性别的行为,语言,扮演的家庭和职业角色,都反映了生活在这个社会文化中的创作者的性别观。插画师们只是无意识的展现了长期受到的环境影响。
比如与男性相比,传统绘本中的女性,常常是顺从的,居家的,跟随的,辅助性角色。而关于身体的描绘,男孩和女孩被展现的方式也是不同的。研究者发现,男孩,就像书中的男人一样,总是在活跃的忙碌的行动着。他们干活,运动,捣蛋,但就不是在摆pose。而女孩们,则和古典艺术中的女人一样,下意识的知道自己在被观看,于是调整自己成为成为一个称职的客体,这在男孩和女孩同时出现的场景中尤其明显。
比如Lucy & Tom’s Chrismas的封面。
MR. Gumpy’s outings的结尾(我很爱伯宁汉,只是每个人都是社会人)
以及When I was a farmer, a Farmer's Boy的这张插画,女孩的姿势让你觉得眼熟么?
就连关于不受拘束的女孩为自己争取理想工作的故事Hester the Jester ,也有一个这样的封面。在她对我们绽放的微笑中,反叛和解放在视觉信息中被完全消解了
实际上,约翰.伯格对于裸体和裸像在这里给了我们以启发。那就是,学会区别那些知道自己被观察的儿童的图画和那些只是继续做手头事情的儿童的图画。即使穿上了衣服,那些意识到自己在被人看着,时刻在摆姿势的小孩,大多是女孩,她们活在他人的眼光中。而没有这个意识,忙着玩,忙着干活,甚至忙着发呆的人,通常是男孩,他们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只要图中的女孩继续意识到观众的存在,我们就无法摆脱她们是物体的想法” Nadolman教授说。
幸好现实令人鼓舞,最近这些年,上述例中提到的女孩形象在绘本中越来越少,市场上打破性别偏见,坦然讲述身体和性的故事,为LGBTQ群体去污名化的童书如雨后春笋般出现。虽然它们挑动了保守派家长的神经,但也给愿和孩子共同成长的家长更多的选择。在这些新书中,有一本我给过我莫大的解放和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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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y Big Bath House & Body Positive
由Kyo Maclear写作, Gracey Zhang绘画的My Big Bath House 讲述的是一个从国外回到日本的小女孩和阿姨奶奶们一起泡澡的故事。因为故事太过简单朴素,第一次在书店里翻完后,我直接就给放回了书架。
一段时间之后,我看到《春日迟迟再出发》里吴雅婷和David的问答,那种因为自己身体衰老、变形而产生的压倒性的羞耻感瞬间涌出屏幕波及到我时,我突然想抓住救命稻草般想起了这本书,迫切的买了回来。随着缓慢的翻页,我看着澡堂里不同年龄,各种身材的女人怡然自得又相互照应着泡了一畅快的女汤,自己也仿佛在温暖的氤氲水汽之中,得到放松和安全。 
Kyo 在被采访时,说她的目的就是写一本表达珍爱自己的身体(body positive)的童书。因为妈妈来自日本,她从小就有暑假跟着母亲回家乡,和外婆,阿姨们一起泡汤的美好经历。澡堂是一个放松、舒缓、治愈身体的地方,也是看见从年轻到年长的女性身体的地方。没有比在这个古老的公共空间里讲述亚洲女性关爱自己身体更好的故事了。于是她选择用第二人称“我”来写作,展现一个参与者而非窥探者的视角。 
而绘者Gracey完全没有让Kyo失望,她用毫不犹豫的画下了松弛的屁股,下垂的乳房,没被修剪的体毛,让女人们身处在仿佛大家庭般的快乐集体中。小女孩们踢着水花,玩泡泡,年长的女人们边搓背边聊天,赘肉,褶皱,白发都挡不住她们脸上怡然自足的笑容,她们每个人都享受其中,完全没有被观看的负担。
我看着那些身体和笑脸,想起小时候和妈妈一起去澡堂时的热闹,温暖,和对身材毫无评判的自己,被这本书深深治愈。
其实,我们的原创绘本中也有类似的作品。 2015年信谊原创图画书系列中的《澡堂子》从一个小男孩的眼光还原和爸爸一起去泡澡的经历。文字和画面的交错中,充满了从前那些日子的人情温暖。
这本书里的场景和气息和My Big Bath House很像,但是热闹的人物群像中,只有小男孩被画出了正面全裸,其他人都只有背面,或者正面上身裸露。绘者自己也提到设计人物动态的时候总想着怎么遮掩,后来发现人物木然呆滞,失掉了应有的鲜活和生动。我能理解创作者的妥协,而且这并不能阻挡我对它的喜爱。但若绘者能被允许画出真实的场景,无疑会是伯格所说的去掉伪装的自我之道了。
Kyo在接受采访时,提到了创作My Big Bath House 这本书在一定程度上意在反击身体羞辱(body shame),推动body positive。这其实是近半个多世纪以来声音响亮,并不断演化的一场关于如何看待身体的文化运动。
从上世纪60年代对胖身材人群的解放开始,人们逐渐增加了对身体残障,性少数人群,衰老,有色人种等等外表与主流文化中理想形象不同的人群的接受。这个运动号召人们去除完美主义,抛弃理想化标准化,倡导多元性和包容性,尤其在身材上的体现。 
这样的趋势背后,有大量的研究做支撑。例如女性经历身材羞耻的比例比男性大得多,因为不满意身材带来的抑郁症,饮食失调更多。尤其在社交媒体时代,女生被越来越频繁的暴露于单一审美的“理想身材”下,形象焦虑愈加严重。当一个人活在一种睁眼就上妆,没事儿就自拍,拍完立马修图,然后发布等评价的循环中,自然时刻觉得在被人观看,难以看见和接受真正的自己,对真实的身体长期不满。而在单一审美的环境里,获利的是商家,好身材形象带领人,或是在权力结构里消费她人身体的人群。
Body Positive的推动者反对单一的审美标准,提倡人们无论身材长相如何,都去热爱自己的身体。这样的口号听起来不错,但在现实中也引发了争论。公共卫生领域的专家们担心这种无论怎样都好的口号会增加肥胖和相关疾病。也有人会批判body positive 是toxic positivity的一个表现,因为你如果一旦对自己的身材不满意,就可能会被认为感受有问题,不够坚强,不够洒脱。换言之,当“积极”成为一种必须,也就成了另一种压迫。每个生活社会中的个体对身体美丑的感受都会受到周围环境的影响,因此对自己身体的感受好坏,并非完全取决于个人认知。
但Body positive倡导者认为将胖=好无疑大大窄化了这场运动的内涵。对差异的包容,对自己感受的尊重,对身体的接纳和自主才是重点。2010年后,另一个叫做body neutrality 的口号逐渐流行起来。所谓中性,就是在厌恶和爱之间找到一个让人觉得自己的身体是ok的,可以与之舒服相处的地带。
无论是body positive还是body neutrality, 最终要改变的是社会用单一的标准去定义美,要挑战的是不现实的和男性凝视下的美丽标准。人们要明白,美是由社会构建的,而它不应该决定人的价值。当我们开始评判身体时,不妨想想期待打从哪儿来,是否合理,再选择如何回应。 
但是话说回来,哪怕在2022年的美国,My Big Bath House的出版也是一场冒险。在这个空前分裂的国家,既有像我一般的家长觉得它温暖治愈,也有家长认定其暴露色情。亚马逊的评价中,五不少星评论这样说:“美的艺术和对所有人的美好信息”, “耳目一新”,“文化珍宝”, “就是我想要的”。其余的直接就是一星评论: “合理化成人和小孩共浴,这太危险了”, “完全不合适,在图书馆里看到这本书真让人恶心”, “我把它丢到图书馆前台去了”。
Kyo早就预料到会有这样的局面,但她没有妥协。因为作为一个有经验的童书创作者,她了解孩子的好奇没有界限,而图画书中的身体形象,对儿童而言是一种重要形象代表 (representation)。她希望这本书中的善意和美好能被进步的父母、开明反叛的评论者和先锋的图书馆管理员所分享。这样的愿望在今天的美国,能实现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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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人偏好 vs.取消文化
这个月的NY时报有一篇名为With Rising Book Bans, Librarians Have Come Under Attack的文章,报道了随着保守派的进一步极化,图书馆童书区成了战场,一些敏感题材的书不断被一些家长抵制。一些图书管理员因为工作,生活受到威胁,而不得不多选择辞职。 
这样的文章,最近每个月都能见到。在舆论和文化越来越两级的社会,对图书的审查和图书馆工作的干预也已经不再是单纯的教育理念之争,而是一场政治斗争。尽管看起来保守派是更多点燃战火的一方,但进步派也三不五时对自己认为不够进步的作者,比如罗琳,或体现过时价值观的经典,比如苏斯博士的书大举抵制。
这很讽刺不是么?一片视自由和多元为理想的土地上,长出了多种多样的人群,但又因为他们的想法差异巨大到失去共识而闹的你死我活,越来越多的人想把自己的理念强加于全部人群之上,进而扼杀了自由和多元。
童书史学家Leonard S. Marcus 去年出版了一本关于童书界取消文化的采访合集You can’t Say That。这本书中收录了他对十二位作品饱受争议和抵制的青少年文学作家的采访。 让这些作家陷入风暴中心的,是对移民、种族、性、艾滋病、LGBTQ,社会运动,宗教等话题的写作。但若进一步总结,这些话题大多关于社会少数人群,边缘群体或是对主流文化的批判和质疑。
不出意外,这本书里有我在前文提过的Robie Harris。Harris说了这样一个故事:特拉华州威尔明顿的一个10岁女孩和她的母亲去图书馆借书,女孩在推荐书架上挑了Harris 的It’s perfectly normal, 也就是那本建议给10岁以上孩子阅读的性教育图书。女孩翻到关于性虐待的章节后,走到母亲面前,指着那一页对妈妈说:“这就是我。” 原来她的父亲是施虐者,而这个女孩之前从未与母亲谈过这个问题。最后,她的父亲被被判处62年徒刑。在审判中,女孩提到了这本书,法官在发言时说到:“这个案件中有一些英雄,一个是孩子,另一个是那本书”。
Harris 后来写信给法官,说她不同意这个说法:“是的,有人是英雄:当然是那个孩子,但也有她的母亲,她与女儿建立了足够强大的信任关系,让女儿可以放心地告诉她发生了什么。另一位是图书管理员,她使孩子很容易找到It’s Perfectly Normal。由于这些英雄的存在,虐待行为被制止了。我被称为色情作家、虐童者,但每当我被这样称呼时,就会想到那个十岁的女孩。我希望我们永远不需要与孩子谈论这些反常的行为。但我们必须这样做,因为他们可能在现实中经历或者知道这些事,孩子们有权获得准确的信息,以保护自己的健康和安全。他们需要知道如何获得帮助,如何停止任何虐待行为。”
在访谈中,Harris认为图书管理员或老师和父母的角色是不一样的。父母大可以根据喜好选择给自己孩子的读物,但图书管理员面对的是公众,他们需要为所有人服务,那么就需要在个人好恶和公共福利之间划出界限。有图书馆员告诉她,尽管自己家里没有Harris的书,但依然在工作中讲这些书摆上书架,因为为公众提供一系列经过严格挑选的书籍是他们的工作。在Harris的眼中,这样的图书馆员才是真正的英雄。


父母也许是有权力将自己的喜好凌驾于孩子的需求之上,但我们又为何要这样做呢?当孩子的阅读兴趣被质疑,或者阅读有争议的书籍时,家长是有双重机会和孩子交流的。我们即可以讨论书籍以及它的内容本身,也可以讨论为什么有人会因为这本书而不安。这种对话不但激发孩子更深入的理解书里的内容,还使得我们的批判能力,试图理解他人的能力,相互信任的关系,都在对话中得到增长。
进一步来说,家长有权有因为自己的价值判断,而将书从别人家孩子的书桌上拿走么?对,我是说因为自己的厌恶,而让这本书从图书馆或者书店下架。这本就是个人和公共两个层面的问题。但每个人的答案都关乎他想生活在怎样的社会。
取消文化的伤害,从小众人群开始, 当关于性少数群体,残障人群,问题青少年等等题材一个一个被消失,越来越多人被推向边缘。而出版物中的文字、图像、情感、想法越来越标准单一,每个人的头脑也更像被植入一系列口令般越来越简单易操纵。人们按照标准口令来评判自己和他人,让每个人都痛苦,这样的社会是你想要的么?
而叫嚷着要抵制或禁止争议书籍的家长又真的是不可理喻的么?在他们的不安,慌张,愤怒甚至攻击性背后,藏着的往往是恐惧。同样一本书,一幅画,一具雕塑,为什么在不同人眼里看到的是不同的内容,产生不同的感受呢?要知道,我们看见什么,眼睛只扮演了小部分角色。视网膜将接收到的信号发送给大脑,激发不同大脑区域之间神经网络的连接,产生意义解读和情感反应。
因为对记忆的生物学研究而获得诺贝尔奖的Eric Kandel教授是一位对科学和艺术都兴趣浓厚并且造诣深厚的学者。他在The Age of Insight里从神经科学的角度分析了大脑在创造和理解艺术时如何发挥作用。从视知觉的研究来看,神经网络如何链接,大脑如何解读接收到的视觉信号,和我们的经历以及脑中的记忆密切相关。
简单来说,所有的颜色,光线,形状等这些感官信息经由视觉系统早期内建的机制进入大脑,这一部分对于所有人而言是类似的。但是,信号进入大脑怎么被处理和解读呢?大脑持续在从上至下的对进入的信号进行编码和整合,而这个过程很大程度上依赖记忆完成。进入的视觉信息被大脑中已储存的经历和知识做比对,从而界定意义与类别。这个过程,对每个人而言都是独一无二的。Kandel教授认为没有记忆的帮助,脑部将无法建立类别或作其他事,记忆是一种将精神生活粘到一起的黏胶。每个人之所以成为现在的样子,大部分是因为我们的经历和记忆造成的。
因此同一副艺术作品摆在那,每个观看者在头脑中启动的认知与情绪过程,都是基于自己经历,知识,记忆的再创造。当然,这个听上去完全个人化的过程,其实是和整个社会文化无法割裂的。每个社会有其特定的文化符号和共同意义,这些都与个人经历交互作用,很大程度上塑造了个人的经历,知识和意义。 
现在再来看为什么家长们在看到童书中裸露的画面或者同一段文字时会产生完全不同的判断,就不会那么惊奇了。我们都赤裸的来到这个世界,在人生的过往岁月中,关于身体,皮肤,亲密接触的都有过怎样的经历,信息输入,和记忆呢?
一些人在生命的最初有无尽的拥抱,亲吻,皮肤和皮肤温柔的摩擦;在成长中经历身体变化时有来自家人和社会文化的积极回应和足够的知识解答;在亲密关系中也享有他人对自己身体的尊重;身体接触带来的是自主,温柔和快乐。相反,也有人对身体的记忆充满了鄙夷,疼痛,粗暴,压抑,剥夺,侵害,当看到裸露立刻激被活的反应是性,继而条件反射的感到“色情”,“恶心”,要“消灭它”。
这两种人之间的差异也许不是有文化和没文化,看的书多和愚蠢,而是以被当成人和当成工具的两种存在形式。这当然是一种简单的二元对立,现实中的大部分人生活在光谱两端之间的任何位置,看见裸露画面时的认识和感受也并非黑白清晰。在这种情况下,对所有人伤害最大的,可能都是沉默和隐秘,将问题进一步推向黑暗。无论家长还是孩子,男人还是女人,都渴望坦诚和安全的讨论自己的感受,说出自己的想法,表达自己的欲望。更重要的是,人们需要在公共讨论中商议个人体验背后的社会文化和权力结构。而下架、取消、让人活成寒蝉,显然通往另外一个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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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在最后
2018年,英国曼彻斯特艺术馆将馆中名画,拉斐尔前派画家John William Waterhouse的Hylas and the Nymphs (1896) 从墙上拆下。这幅基于希腊神话的作品描绘了Hylas在去池塘取水时被一群赤裸上身年轻貌美的水仙女引诱,掉入水中淹死的故事。在100多年后的今天看来,这幅画一来展示了男性视角的女性美,二来强化了红颜祸水这种合理化厌女症的叙事。这样的主题过于明显,以至于让观众和工作人员都觉的不适。
拿下名画这个举动让一些人觉得鼓舞,也引发了激烈的质疑。批评者认为如果这样一副作品要从画廊移除,那么下一个会是提香么?那毕加索呢?委拉斯凯兹呢?对艺术的审查边界在哪里,政治正确将会毁了艺术么?
但其实,撤画本身是艺术家Sonia Boyce的行为艺术以及后期装置艺术的一部分。作为曼彻斯特美术馆接管项目的当值艺术家,Boyce 想通过改变长期展示18,19世纪的阶级,性别,种族问题的画廊空间邀请公众的讨论和思考。而Hylas and the Nymphs则是她在为展览做准备的一年多准备中聚焦到的作品。在准备工作中,她采访了包括策展人,解说员,观赏者,美术馆清洁工等多种人群。这幅画通常被挂在一个叫做“追求美”的主题展厅中。美术馆的策展人汉娜.威廉姆森提问说为什么在自己工作的空间里,满墙都是女人的胸部,这给了参观者们怎样一种影响,我们有没有仔细想过?
接下来,美术馆在空处的墙面张贴说明,邀请人们对美术馆作品的选择和展示表达看法。很快,墙上贴满了书写着各种想法的便利贴。美术馆立刻在此处增设了一个展台,将有代表性的便利贴选出来展览,比如“女权主义者疯了,我为自己是女权主义者为耻 ”, “希特勒来了, 你们接下来要焚书了么?”
这次的撤画事件因为过于轰动,而被从更大的艺术作品中剥离了出来。公众,学者,艺术家纷纷参与到争议中。这样的讨论是多元丰富,而非黑白两分的。 比如也有反对者认为,这幅画其实是对传统男性视角的反抗,因为水仙女们的跳出了被动顺从的女性角色,她们对海拉斯的引诱非常主动。
世界各地的美术馆每天都有作品被展出和取下。这样的决定通常是由极小部分人掌控的。而在这样一个主客关系被反转的过程中,人们通过讨论,看见更多视角,对禁忌的话题有了更多微妙而复杂的思考,更少恐惧和简单对立,这正是Boyce这次创作想要达到的目的。
在全球化日渐退却,狭隘主义日益增长的今天,儿童成长的世界已经比曾经平添了很多阻碍。我们要在此时给孩子关上更多的门,创造更多禁忌,留下更狭小的探索和思考空间,还是尽力为他们打破阻隔,撑起更开阔,多元和包容的一片天呢?
最后,感谢你读完了这篇延绵不绝的文字。期待和你们在留言区交流。
原创不易,别忘了分享给更多人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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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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