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二舅没有残疾。
但因为打针打残疾了的,村里确实有一个。他个子不高,略有驼背,一只脚歪着,走路使不上劲,一瘸一拐,一只手像煮熟的鸡爪子一样,手指纠缠在一起,张不开。
后来我看《巴黎圣母院》,读到书中对敲钟人卡西莫多的描写,总是联想到他。当然,他可比卡西莫多正常多了。尽管那时经常有村里人拿他来吓唬小孩,其实他是一个挺和蔼的人,虽然有时脾气暴躁,但很多时候,他也有说有笑。
他小时候原本四肢健全,但在打了某种疫苗后变成了残疾人。和那个火爆全网的二舅一样,他并不恨导致他残疾的那个乡村医生,两人在一张牌桌上打牌,和常人一样彼此嬉笑怒骂。
多年前,这位村子里的卡西莫多去世,年仅四五十岁。
我二舅没有那个二舅那样精通十八般武艺,不会做木工,也不会修家电。
实际上,三个舅舅当中,早年间我对二舅最为陌生,因为他一直生活在一个我们叫做“边外”的地方。
中国人对于远离中原的地方,尤其是北方,有很多专有的称呼,什么塞外、塞上、关外等等。
小时候,我不知道“边外”指的是什么地方,只知道那里很远,我有一个舅舅住在那里。后来才知道,在我们那儿,人们口中的“边外”指的是黑龙江和内蒙古东部一带。查询网络,有如下记载:
“边外”,泛指清康熙年间所筑柳条边以东地区,包括今吉林、黑龙江两省及俄罗斯斯塔诺夫山(外兴安岭)以南,黑龙江下游,乌苏里江以东及库页岛。清杨宾《柳边略》卷1:“东北柳条边内外设将军三:曰盛京将军, 曰宁古塔将军,曰爱浑军(即黑龙江将军)。”边外指宁古塔将军及爱浑将军地。
我家乡的人,很多都是早年间闯关东人的后裔。
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饥荒岁月,这些已经定居在辽东半岛的人,再次北上,来到了黑龙江和内蒙古东部的北大荒,靠着肥沃的黑土地,勉强填饱了肚子。
但据我妈讲,我二舅去边外却并不是因为挨饿,而是为了躲避计划生育。
在那个年代,一心想捞个儿子的二舅和舅妈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我一个邻居某天偶然提起,说她当年亲眼目睹我舅妈被计生人员拉到板车上,强制引产,“像杀猪一样”嗷嗷大叫,血流了一地。
在辽宁生不了,他们就跑到了边外生,老大是女儿、老二是女儿,老三是儿子,老四是儿子,一口气生了四个,像是了却心中的执念,也像是对计生的报复。
他们实现了捞儿子的愿望,却败给了随之而来的贫困,养活四个孩子,对于既无一技之长,又没多少土地的二舅来说极为困难,贫贱夫妻百事哀,两人最终一拍两散。老大和老三判给了男方,老二和老四判给了女方。
又过了几年,有一天我二舅突然回来了,带着他家老大和老三。
他得了胃癌,胃切掉了三分之一。医生反复告诫,说他再也不能下地干重体力活了,这对于一个农民来说,是一个晴天霹雳,意味着他失去了谋生的手段。我大舅于心不忍,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去边外把他们一家三口领了回来,就住在我姥姥家的老房子里。
我那时已经在镇上读初中,总算是第一次和这个来自远方的舅舅有了接触。除了不能干重活,医生还告诉他,不能抽烟,尤其不能喝酒。但这个医嘱并没有吓住他,除早上外,每顿饭整点白酒,成了我对他最初的印象。
虽然不能干重活,但家里的几亩地二舅也没落下,玉米大豆等每年都种一些。姥姥家的院子收拾得干干净净,两片菜园子总是郁郁葱葱,挂满了黄瓜和芸豆等蔬菜。那棵我从小上树摘枣子的枣树每年依然结满密密麻麻的小枣。二舅的到来,让姥姥去世后逐渐荒废的小院又焕发了生活的气息。
除了喝酒,二舅还爱打牌,我们邻居总能在集市上看到二舅和一群人打牌的身影。尽管家人为此劝过多次,但他依然风雨无阻。我觉得这是他对抗孤独的方式。
离婚后,二舅从未再娶,两个表弟又常年在外,家里只有他一个人,城市有朝九晚五,一周七天,而农村则只有春种秋收,其余的大部分时间,都是需要打发的。喝酒可以让他忘掉孤独,在人群中打牌则可以让他短暂地告别孤独。
还好,这两年他有了更重要的事。两个表弟陆续成家,生子,二舅当了爷爷,在喝酒和打牌之外,逗孙子成了他每天的日常。听我妈说,二舅皱皱巴巴的脸因为小孙子的到来整天变得笑呵呵的。
我的二舅没有惊天动地的故事,也不会治好谁的精神内耗。实际上,作为一个农村人,我对那个火遍全网的二舅并没有多少共情。作者文案写得好,视频也拍得好,但他的二舅在中国的农村真真的比比皆是。抛开那双巧手,他的二舅与我的二舅,与所有在农村的二舅并无多大不同。
“二舅”们有他的喜悦,有他的悲伤,有他的烦恼,有他的快乐;他们不需要被怜悯,也不需要被可怜,更不需要被感动。他们经历的苦难也好,贫困也好,孤独也罢,都是时代和人生鲜明的烙印,他们早已与那些过往和解。
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二舅”,每个“二舅”都有自己的过往。只不过,我希望这过往不再是人为制造的悲剧,不再是时代造就的烙印,不再是回头看只能是无奈地自吞苦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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