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只想看我对“二舅”视频的文本分析,直接拉到第二部分,第一部分是牢骚。)

01
大家好,我是魏春亮。
二舅火了,刷屏级的火。

这部视频版的《活着》,被誉为今年看过最牛逼的视频,最牛逼的文学。
这个视频我也很喜欢,它把镜头对准没有话语权的普通人,而且又是以那么容易让人接受的方式。无论从取材还是手法,这都是值得学习的佳作。我甚至还把文本发给了读高中的外甥,让他背诵其中的金句,看看能不能用到以后的高考作文里。

而当作者拒绝网友让二舅直播的建议时,我的这份喜欢更是变成了敬意。
虽然我本人很喜欢这个视频(我得再三强调这一点),但我看到有人写文章,从文本角度,对“二舅”的视频做“文学批评”。
对此,我充满了敬意。

在感动遍布朋友圈、弹幕全是“敬二舅”的情况下,发出不同的声音是不讨喜的,甚至是危险的。
轻则会被骂蹭热度、哗众取宠,重则直接问候家人。
你看,公众号“卖杏花”说:
归根到底,二舅的好外甥是想告诉我们,在这么“公平”的国家里,即便一生遇到很多苦难,即便66岁还得拖着病腿照顾88岁的老娘,你还能“成为村里第二快乐的人”,网上几天来最靓的老男人。
不出所料,又被骂了。

在别的地方,我们总喜欢讲“若批评不自由,则赞美无意义”,但到了正能量这里,你只被允许跟着一起赞美,不允许批评,甚至到了“不明确的赞美都是有罪”的程度。
在《董宇辉们,放过阿拉斯加的鳕鱼吧》一文中,我盛赞董宇辉通过自己艰苦卓绝的努力取得了成功,但却没有失去那份纯真的“自己”。左手“能成功”,右手“做自己”,这样的大男孩,很难不让人喜欢。
然后,我分析董宇辉经常提到的“阿拉斯加的鳕鱼”那段话,指出过分强调“极致美好的未来一定会成为背单词、算数学和晚自习的最终补偿”,会让现在的努力和奋斗变得苦大仇深,成为压在很多出身低微的年轻人身上的枷锁”,并由此提醒底层的奋斗者,努力实现目标固然重要,但也要学会享受过程,不要把自己逼得太近,要学会适度放过自己。
然后评论区就有人说:

大部分人只是觉得文字很优美而已,董宇辉也只是想把美好的事物说给观众听,这么郑重其事的去分析感觉有点哗众取宠了。。。
整篇都是咬文嚼字,矫情。也许你说的有道理,但正能量的语言,总是会给人信心。这已足够
短视频的一股清流已是难得,你这时候分析多少有点为了分析而分析,这么苛刻?
这让我难以理解。

罗翔老师说:人永远不要在自己看重的事情上附着不加边际的价值。但我们好像总是不习惯接受自己喜欢的东西被“批评”,好像批评自己喜欢的东西,就是否定了自己的一切。
以正能量之名不准批评不准解读,只允许赞美,才是最可怕的!!!
“批评”不等于批判,更不等于谩骂,只要言之成理,就有其价值,而不应该因为你不喜欢就被骂哗众取宠;
任何文本都可以拿出来被“批评”,没有任何文本有规避批评的豁免权
,即使它被99.99%的人所赞美;

文本的阅读和批评,“并不是指出作者写作时想到的,而是指出更多作者写作时所没有想到的”,只要言之有理,即便是与作者的写作愿望大相径庭的评论也是正确的(余华 语)。
这些最浅显的道理,什么时候才能成为每个还愿意阅读点文字的读者的基本常识?
02
憋了好久的牢骚终于发完了,可以开始分析“二舅”的文本了。
再次强调一遍,我不是在琢磨作者的本意,更不是在否定视频的价值,我只是想通过视频提供的话题,表达我对世界的看法和观点
而且我的重点是“二舅”这个视频,而不是二舅本人

如果你接受不了对这个视频的任何一点点“批评”,那么请立马关掉本文,以免受伤害。
第一,关于二舅的残疾。

视频里说,二舅本来可以有大好前程的,但十几岁时发高烧,被医生打了四针,就成了残疾。
长大后,又碰到那个医生,他跟二舅说:“要是在今天,我早被告倒了,得承包你一辈子。”二舅笑着骂他一句,一瘸一拐地又给人干活去了,也没找他的晦气。
很显然,作者对二舅的态度,是持欣赏态度的,你看二舅多么豁达。
二舅不再计较,我能理解;作者对此表示欣赏,我不敢苟同。

在我看来,二舅不去找那个医生算账,是不得已,有着现实的原因和无奈。
在这种事情上,我有发言权。
我四五岁时,右膝盖处被烧伤过。如果在正规医院,消消毒敷点药也就没事了。

但我父母不识字,更不懂医学知识,隔壁村的医生说,把柳树根烧成灰,敷在伤口上,他们就听了。

结果可想而知,伤口大面积溃烂,我的右膝盖留下了终身的大面积伤疤,小时候我走路都因此一瘸一拐,还被人取笑叫“铁拐李”。
你说长大后我想不想找那个医生赔偿?当然想。可是,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又是乡村熟人社会,甚至那个医生也没啥坏心眼,只是蠢和无知罢了。而且不幸已经铸下,你找他赔,乡村的伦理也不支持。
不去计较,不是因为我豁达,只是因为在那种环境下,你只能算了,只能认命。
但这并不值得赞扬,更没有人有资格替当事人赞扬。
如果现实的伦理和成本允许我索赔,如果那件事发生在现在,我肯定要计较。

而其实,现在在别的方面,我已经开始计较了。
我的快递到了镇上的快递点,但他们好几天都不派件,也不告知我怎么回事。我不认可这样的处理方式,于是我去投诉。快递点的人打电话给我,用一种教我做人的口吻说说,兄弟哎,
谁会通知你
咱们这里哪有这个规矩?
我3月份在镇子上定制了两扇窗户,7月份因天气太热,一扇窗户炸裂。我问安窗户的人保不保修,他跟我说不保修。我说按照法律法规,窗户玻璃保修两年,他跟我说,咱这哪来这个规定啊?我说你不保修,我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我讨厌“咱农村哪来这个规定”的说法,我认为就算是农村乡镇,也应该是一个讲法律和规则的社会,而且更应该是一个讲法律和规则的社会。

不管我能改变多少,不管别人计较不计较,只要我觉得这个社会应该朝着讲法律和规则的方向发展,那么我就去做促成这个结果的事。如果必须做出改变,那么我愿意开个头,我要做自己能做的。

我更希望咱们这个社会多一些较真的人,多去赞美较真的人,而不是多一些所谓豁达的人,赞美所谓豁达的人。
03
第二,视频的标题。

《回村三天,二舅治好了我的精神内耗》
我不喜欢这个标题,甚至是厌恶。

我知道这是想通过对比的方式,赞美二舅看透生活却依旧热爱生活的精神。

但我还是不喜欢。

二舅为什么治好了我的精神内耗?

视频中说,二舅拿了一副烂牌,但打得很好。“他在挣扎与困难中表现出来的庄敬自强,令我心生敬意。
这,其实没啥大问题。
但作者转头就说,“我四肢健全,上过大学,又生在一个充满机遇的时代,我理应度过一个比二舅更为饱满的人生。”
这,我就很难接受了。

作者的这个思路,换个表达方式就是这样的:
你看人家都过得这么惨了,还依然那么积极乐观,你条件那么好,有什么资格自暴自弃,有什么资格不努力呢?
这样的叙事模式非常常见,但,我极其厌恶。
这和“指着扫地的环卫工对孩子说,你一定要努力读书,将来不能像他一样”,有什么本质区别?
如果我的苦难,以及我处理苦难的方式,你心生敬意,那我没啥话说;但你要说,跟你相比我那点事都不是事,我就会觉得被冒犯了,我就觉得你欠揍,即使你没有那个意思。
因为,你把我置于了下位者的地位,置于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里“下”的地位了。你并不是在真正的敬佩我,而只是用一种奇怪的方式,表达自己高高在上的优越感罢了。那是一种比辱骂更屈辱的位置,因为别人骂你,你还能回骂,但别人抬举你,你只能配合他的表演,否则就是不识抬举。太憋屈了。
所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么多年,我都是小心翼翼地,避免把别人置于被对比的下位者的位置。
我的苦难,和我处理苦难的方式,是我的课题。它们的意义应该是由我说了算,它们的意义归向也应该是朝向我的,而不应该成为他人释怀的原因。我的苦难和处理苦难的方式,有属于自己的独立性,而不是为了衬托你。
如果你自己有精神内耗,请盯着自己的内心去寻找原因,而不是在我身上寻找感动。

把别人的苦难和处理困难的方式,当做自己释怀的原因,是一种不自知的傲慢,更是一种傲慢的冒犯。

04
第三,关于苦难。

围绕“二舅”的视频,争论最多的是关于苦难的表述。

有人说,苦难就是苦难,苦难只会消耗你奴役你,苦难不值得赞美。

有人说,人家视频也不是在歌颂苦难啊,歌颂的是坚强的品质,歌颂的是对待苦难的态度。
有人说,这个故事就是励志,二舅就是有力量。别人在二舅身上看到乐观、看到生活的力量不可以吗?
在我看来,这些都太
高傲
了。

按照这个逻辑,我们村有太多所谓“苦难”的人,有一辈子都没怎么出过一个镇子的,有晚上亮灯都觉得浪费的,有三十多度睡觉不舍得开空调的,有舍不得吃肉却说自己不喜欢吃肉的……
每当我想把他们纳入到苦难之中,并加以同情时,我都会问扪心自问,自己是不是太高傲了?我有资格居高临下地认为他们是苦难者并施以同情吗?

如果他们有话语权,会不会写文章或者拍视频,说我在城市里累死累活打拼,连一块种菜的地都没有,也处于苦难之中?
也许他们不会这么想,可我总是警惕自己居高临下的怜悯

苦难,可能只是旁观者强加给他们的标签。

其实,活着,就是总得活着,而且是琐碎地活着。囿于自己的出身,遭逢着三灾六难,没办法躲避,也没想过完全不一样的可能性。总得活下去,而且总得找点乐子,活得像个人。他们并不把生活提炼成金句,也不靠那些貌似很有道理的金句活着,甚至都不靠意义感活着。
扯远一点,梁文道在《一千零一夜》这个节目中说:要想知道自己的人生有没有意义,有个最简单的检测方法,就是把你的人生经历说成一个故事,说成一个有人物有情结、有开头有结尾、有中间高潮有起伏的故事,一个有驱动力驱动的故事,一个有重点有核心的故事。
他说这个,是为了解释杜拉斯为什么总是在写自传,而且反复写一个法国少女和一个华人富商的故事。因为杜拉斯觉得她的人生没有故事、没有核心,也没有什么道路和线索。所以她要写自传,反复写那个法国少女和华人富商的故事,把那个在她人生中她觉得少掉了整个人生就会被抽空的故事的重点写回来。
说白了,杜拉斯要用故事的方式,来梳理自己人生的线索,寻找自己人生的意义。
同样的,“二舅”这个视频,用精巧的语言、叙事、节奏,把二舅琐碎但真实的人生,组成了一个有重点有核心的故事,提炼出了意义,或者说强行赋予了意义。
组成了一个什么故事呢?一个面对苦难的生活,“打好一把烂牌”的故事
赋予了什么意义呢?“都说人生最重要的,不是胡一把好牌,而是打好一把烂牌。二舅这把烂牌打得是真好。”
视频里说,“就这样又过去了三十年,乏善可陈。是的,普通人的生活就是这样,普通到不快进一万倍都没法看的。
但其实,在作者所谓“乏善可陈”的30年里,二舅只是一天一天地过了1万多天真实的日子,而不是在遵循某种线索某个意义在活着,并且没办法快进一万倍
二舅的真实生活,变成了有意义有重点有线索的故事,
一切的感动来源于词,大部分的争议也来源于此。
公号“吐槽青年博士”文章评论区说:通篇视频都是作者在“解读”二舅,满身苦难却所谓“能缓解别人内耗”的二舅从头到尾没有开口说话的权利,这还不够荒诞和可笑的吗??!
以他者的眼光,去强行赋予别人意义,来缓解自己的“精神内耗”,才是这个视频的问题。

二舅没问题。

05
虽然做了那么多“批评”,但是我还是很喜欢这个视频,更喜欢二舅这个人。
这不矛盾吗?
并不矛盾。
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土耳其大作家帕慕克在《天真的和感伤的小说家》中说:小说艺术依赖于我们可以同时相信两种矛盾状态的能力。
一方面,我们会体验到在小说中我们丧失了自我,天真地认为小说是真实的;
另一方面,我们对小说内容的幻想成分还会保持感伤——反思性的求知欲。
这是一个逻辑悖论。但是,小说艺术难以穷尽的力量和活力正源于这一独特的逻辑,正源于它对这种逻辑冲突的依赖。
同理,面对“二舅”这样的文本,我们既可以在二舅身上感受到力量,为其所感动;同时,也不妨碍我们对“二舅”这个作品保持反思性的批评。这两者似乎是逻辑悖论,但一个动人的文本,本来就不排斥其中任何一个。

我们是万物灵长,又不是草履虫,大脑的容量能同时装得下两者,不是吗?
PS:这是最近写得最长最认真的文字,全文将近5000字,可能不会有那么多人感兴趣,但我把想说的话一股脑都说了,这就够了。谢谢你能读到这里。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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