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去了很出名的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咖啡店“朝花夕拾”。
说是咖啡店,其实非常逼仄,甚至没办法坐下来。但店里面宝贝是不少的,比如林妹妹语录书签:
已经重复购买好几次送人兼自用的“呐喊”斜挎包。
还有深得我心的slogan。
既然是咖啡店,当然不能忘了买一杯咖啡。先来看看menu。
我直奔主题要买“文豪盲盒”,一杯周树人,一杯卡夫卡。看到出品,忍不住大笑——
因为我想起了鲁迅语录里一句很著名的话:“世界上哪有什么天才,我只是把别人喝咖啡的时间都用在了工作上。”
我小时候把这句话抄在笔记本里,当作少女时代的鸡汤,长大了之后才发现,迅哥儿这句话也是随便讲讲的,他本人用于喝咖啡的时间可不少。
1913年,33岁的周树人君来北京一年了。
这位体制内北漂至今还没有自己的住所,住在宣武门外南半截胡同绍兴会馆藤花馆,但我还是很有兴趣来看一看这位民国公务员大概是个什么生活水平。
周树人的职务是“教育部佥事”,任命人是临时大总统袁世凯。
北洋政府时期,政府各部的层级依次为:总长、次长、参事、司长、佥事、科长、主事、科员。按照我们现在的级别观念,佥事感觉是个处级干部。
周处长一个月拿多少薪水呢?我们来看看《鲁迅日记》里的记载。
第一次收到的薪水是半个月的,125元。
下午收本月俸百二十五元,半俸也。
之后每月月薪240元,到1914年8月,升到每月280元;到1916年3月,又升到300元,这个工资已经比拿“教授最高级之薪俸”胡适的月工资高了20元。
怪不得大家都争着要上岸,民国公务员工资也不错。
当然,三年之后,周树人君会遭遇到越来越严重的拖欠薪水、强制公务员买公债等行为,但实事求是地说,至少在1913年,袁大总统统领下的北京公务员们,日子还是很好过的。
当时的一块大洋,差不多等于人民币120+,1913年的鲁迅,每个月月薪接近3w,这还不算他在大学教书的兼职。更何况,周处长当时的房租费用还是零(绍兴会馆虽然人声嘈杂,却并不收钱),又省去了一大笔开销。
周处长常在发工资后小资生活一下,逛逛街喝喝咖啡吃吃下午茶。比如1913年5月28日,前一天刚刚拿了240块钱的工资,第二天上午先去给家里寄50块钱,而后就去吃个下午茶。
二十八日 上午寄二弟信(三十三)并本月家用五十元。下午同许季上往观音寺街晋和祥饮加非,食少许饼饵。
观音寺街在前门大栅栏的西侧,二十年前,曾经有朋友领着我去没拆之前的大栅栏闲逛,我们特意从绍兴会馆溜达过去,发现路不算近,得走半个多小时。
周处长资金宽裕,也经常资助朋友。1913年9月2日,在给老同学送了十块钱路费之后,他又去喝了咖啡:
二日 上午得二弟信,八月二十二日发。旧同学单新斋来谋生活无著,劝之归,送川资十元,托燮和、仲文持去。午同齐寿山出市,食欧洲饼饵及加非,又饮酒少许。
齐寿山是鲁迅教育部的同事,戏剧家齐如山的哥哥。1925年迅哥儿被免职的时候,是他和许寿裳一起辞职表示抗议,齐寿山还和鲁迅合作翻译了《小约翰》。
《觉醒年代》剧照
齐处长是常和周处长喝咖啡的:
午与齐寿山、徐吉轩、戴芦苓往益昌食面包、加非。
——1914年1月10日
这里的益昌指的是益昌番菜馆,在宣内大街,离教育部很近,所以鲁迅经常去吃,甚至一度在那里包了午饭,价格不贵,一个星期的午饭钱为一块五毛。
周处长甚至还喝冰咖啡,感觉比最近才爱上冷萃和冰滴的我洋气多了。
午后往同仁医院视沛,二弟亦至,因同至p店饮冰加非,又至大学。
——1920年6月26日
午后李茂如、崔月川来,即同往菠萝仓一带看屋,比毕回至西四牌楼饮冷加非而归。
——1923年8月16日
日记里记载的两杯冷咖啡,相隔三年,一次和二弟周作人一起,后一次则刚从家中搬出来,原因是周作人那封著名的信。前一杯兄友弟恭,后一杯兄弟决裂,两杯冷咖啡的心情,恐怕大相径庭。
1930年,这是鲁迅搬到上海的第三年。
和二十多年前的北漂生活相比,现在的鲁迅有爱人有孩子,他不再孤独。
2022年的上海是咖啡之城,1930年的上海亦如是。
滑动查看上海的咖啡广告
而这一年,鲁迅常去的咖啡馆是公啡。这家咖啡馆据说是犹太人开的,看1924年《新闻报》的广告,可以发现当时公啡还叫“公啡食物号”,主要售卖西点饼干罐头等小食,但可以确定此公啡就是后来鲁迅常去的公啡,因为地址没有变:北四川路宝莱安路,这里的宝莱安路就是今天的多伦路。
1930年2月16日,天气晴朗,鲁迅在午后“同柔石、雪峰出街头饮加非”。
他们前往的地点就是公啡咖啡馆,实际上这是左联的最后一次筹备会。
在这之后,文学青年们想要见鲁迅,多半都去公啡。
同柔石往公啡喝咖啡。
——1930年6月5日

萧红和萧军第一次见鲁迅是在公啡,这是萧红的记忆:“鲁迅先生很熟悉地推门进去,上了二楼。我们也随后跟进。店里一个外国人很熟识地跟鲁迅打招呼,鲁迅回礼以后便在靠近楼梯的一个厢位中坐了下来,我们也坐进去。”而许广平的《忆萧红》也印证了他们初见在咖啡店。
既然鲁迅是常去咖啡馆的,为什么我们的记忆里,他不爱喝咖啡呢?
这大概源自他写的那篇《革命咖啡店》:
我是不喝咖啡的,我总觉得这是洋大人所喝的东西(但这也许是我的“时代错误”),不喜欢,还是绿茶好。
这篇文章写得气势汹汹,有点急吼吼的辩解,迅哥儿为什么如此捉急?
这还得从1928年8月6日开始说起。那一天的《申报》,忽然开设了一个叫“咖啡座”的专栏,编者说,开设这个专栏是希望“大家来谈谈文艺之类”。
但这其实是为一家叫“上海珈琲”的店做的软文铺垫,因为接下来便有一篇文章谈自己在这家咖啡馆里看见鲁迅、郁达夫等人:“但是读者们,我却发现了这样一家我们所理想的乐园,我一共去了两次,我在那里遇见了我们今日文艺界上的名人龚冰庐、鲁迅、郁达夫等,并且认识了孟超、潘汉年、叶灵凤等……这一家珈琲店名为'上海珈琲',在所谓神秘之街的北四川路上,并且就在 '新雅茶室'的隔壁。”
从广告上可以看出,上海咖啡的特色是“女招待”。
接下来几天,还专门有一篇文章叫“从郁达夫说到咖啡店一女侍”,这个营销手段确实也是有点绝——
据说,“上海咖啡”背后的东家是创造社,成员有郭沫若郁达夫张资平田汉等人,那篇软文里提及的名人,只有wuli迅哥儿一个人不是创造社成员,不仅不是,他当时还正在和创造社打笔仗,所以才有了这篇言辞激烈不惜说自己不喝咖啡也要撇清的《革命咖啡店》。8月15日,迅哥儿在给朋友的信中提及了这件事,直指创造社:
创造社开了咖啡店,宣传“在那里面,可以遇见鲁迅郁达夫”,不远在《语丝》上,我们就要订正。田汉也开咖啡店,广告云,有“了解文学趣味之女侍”,一伙女侍,在店里和饮客大谈文学,思想起来,好不肉麻煞人也。
——19280815致章廷谦
不过,同样发声明的还有郁达夫,由此可见,创造社内部的矛盾还是挺大的,开咖啡馆这件事,大约和郁达夫没有关系。
滑动查看郁达夫与鲁迅的澄清
鲁迅和郁达夫发了澄清文章之后,《申报》的“咖啡座”也做了一番回应,说实话看完只能赞叹一句,大家都是老阴阳人——
不过,这场纷争却很快偃旗息鼓,迅哥儿和郁达夫的友谊居然罕见地保持了下去。到1928年年底,鲁迅给郁达夫的信里,显然已经冰释前嫌。
Btw,鲁迅和许广平的爱情也是被一杯咖啡破解的,发现者还是创造社主将郁达夫:
在吃完饭后,茶房端上咖啡来时,鲁迅却很热情地向正在搅咖啡杯的许女士看了一眼,又用告诫亲属似的热情的口气,对许女士说:‘密丝许,你胃不行,咖啡还是不吃的好,吃些生果罢!’在这一个极微细的告诫里,我才第一次看出了他和许女士中间的爱情。
当鲁迅和柔石频频喝咖啡的时候,他大约已经忘了自己几年前说过的话:“我是不喝咖啡的。”
1933年1月28日,鲁迅日记里最后一次提到了咖啡,他和内山完造一起去了一家叫“奥斯台黎”的咖啡馆,喝一杯叫“P60”的咖啡,据说这家咖啡馆就在他所住的拉摩斯公寓底楼。在北平时期,周树人是可以步行半小时喝一杯咖啡的潇洒单身汉,到了上海,他却只愿意在家门口的咖啡馆徘徊了。
午后同前田寅治及内山君至奥斯台黎饮P60咖啡。夜蕴如及三弟来,并见赠饼饵一合、烟卷四十枝。
——1933年1月28日
P60咖啡究竟是个啥,我也好想喝一杯啊!
1、王彬彬,《鲁迅与北洋时期的欠薪与索薪,鲁迅研究月刊》2020-12-14
2、乔丽华,鲁迅笔下的“革命咖啡店”是哪一家? ,上海鲁迅研究2018-01-31
3、袁航,从一封书信看鲁迅与郁达夫及创造社的“障”与“去障”,上海鲁迅研究 2019-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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