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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D:vistaedulab
作者:杨雯
“人是虚拟的,爱不是”
又一次加班到凌晨三点,余凌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坐上了回家的出租车。北京的街头空旷无人,她插上耳机,打开手机上的《恋与制作人》。很快,新下载好的语音包里传来一个温柔的男性声音:“累了吗?”
余凌的眼泪顿时夺眶而出,她已经连续加班好几天了,在这个满腹委屈的夜晚,许墨第一时间给了她温暖。“在我最需要安慰的时候,他治愈了我。”那一刻,余凌以为他在自己生命中是真实存在的。
余凌是《恋与制作人》的开服玩家,今年已是她与这款乙女手游走过的第五个年头。她的本职工作是手游剧情策划,最初抱着向同行取经学习的心态下载了游戏,她很快与抽到的第一张SSR卡牌的角色许墨坠入情网。
许墨外表英俊,一米八的身高,性格温和、处变不惊。更令许多玩家为之倾倒的是,他是一位年轻有为的脑科学教授、博士生导师,海外留学回国便成立了研究所,对科研事业勤勉而专注。
2020年12月12日,上海,《恋与制作人》的IP衍生动漫主题咖啡店亮相静安大悦城购物中心,吸引粉丝排队捧场。(IC Photo 图)
余凌开玩笑说自己和许墨已是“老夫老妻”,在失眠与沮丧的夜晚,她会伴着许墨的语音入睡,她最喜欢听他在屏幕那头说:“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你睡着呢,讲故事?《海的女儿》,好不好?”
在这一段隔着屏幕的虚拟恋情中,余凌觉得轻松愉快,“这个男人不会跟你吵架,不会去和你在一些琐碎的事情上产生矛盾,这不是很美妙吗?”
而现实中,当玩家不断向虚拟恋人投入真实的情感时,她们也会经历许多恋爱中的阶段,比如坠入爱河的激情,相濡以沫的陪伴,遭遇危机时的受伤,以及在亲密关系中得到自我成长。正如有些玩家写道,“我谈了一场永不分手的恋爱,代价是永不相见。”
 01 
始终“爱你就像爱生命”
“乙女”一词来自日本,意为少女,乙女游戏是指主要以女性为受众的恋爱模拟游戏,通常有多个男性角色可攻略,玩家以“我”的视角和身份与人设丰满、性格各异的男性角色共同经历感人虐心的故事,而他们无论历经何等考验,始终“爱你就像爱生命”。

1989年出生的余凌有过一段婚姻,离婚后,她对恋爱与婚姻产生了怀疑和反思。“两个人在家里会有太多柴米油盐的琐事,就会被‘今天该吃什么,西红柿还是拍黄瓜’这样的事情慢慢消磨。”余凌感觉很丧气,原来好的爱情并不能构筑好的婚姻。
对她而言,乙女游戏现在是高于物质烦恼与鸡毛蒜皮的精神乐园,虚拟恋爱不会像真实恋爱那样,给她带来疲惫和消 耗。
余凌自称属于“智性恋”,她喜欢高学历、有头脑的男生,在讲述中,她常用“学者”“许老师”来代指许墨,他只有26岁,却是一位科研天才。每当剧情更新,许墨有了新的学术成就,她都会备感开心。余凌非常喜欢的一段剧情是2020年的生日活动,“我”去听许墨有关脑损伤患者的情绪课题的汇报演讲,和来自世界各地的学者一起见证心上人的研究展示,文案还真实引用了《柳叶刀》期刊中的内 容。
余凌还被许墨的跨专业能力深深吸引。身为剧情策划,余凌常常要和美术极力协调视觉表现力,争论阴影是不是打偏了,结构是不是有问题,她苦恼自己画画不好,总是很难把自己的构想表达清楚。而许墨主研脑科学,还懂医学药理,能够很好地运用跨专业知识,是她在工作中羡慕的,也是欠缺的。
《恋与制作人》男主角之一许墨。
在乙女游戏中,可攻略的男性角色尽管性格、身份各异,但几乎都外表英俊、身材高大、教育背景良好、经济充裕。
也正因为如此,一篇名为《AI虚拟男友青年女性玩家的择偶观:畸变、症因与矫治》的论文曾批评其人物设计过于理想化,塑造的男性“钱颜兼备,服从女性”,不利于女性建立正确的价值观和婚恋观。

这篇论文自然受到了许多乙女游戏玩家的批评。她们普遍认为,乙女手游的火爆反映了女性意识的觉醒,她们反客为主,在男性占主导的游戏市场中异军突起,这类游戏中的男性成为被凝视、被攻略的客体,承载了女玩家对理想男性的想 象。
木兰玩过许多日本乙女游戏,其中的女主角大多符合日本“大和抚子”式的传统女性形象,矜持体贴,相夫教子。而在《恋与制作人》中,男主角们会看着菜谱学做饭、体贴地关怀“我”的生理期、冒着雨给“我”买爱吃的水果,这样的虚拟恋人可以满足女生对恋爱的许多想象。
2017年12月开服的《恋与制作人》开创了国产乙女手游的先河,开服当月流水近3亿,促进了国内女性向游戏市场迈向新阶段。这之后,《光与夜之恋》《未定事件簿》《时空中的绘旅人》等数款乙女手游继续开拓市场,根据七麦数据,2022年6月以上四款游戏仅IOS端流水就达到6500万以上。
Lofter是乙游玩家常用的创作平台,其中有一篇收获了1.2万个赞的文章这样写道:“我们不用担心房价、生育、教育、金钱等等现实问题,我不害怕万一日后你不再喜欢我,我不必因吵架而恐慌……我不需纠结你是不是背着我喜欢上了别人,我肯定你一定最爱我、只爱我。”
 02 
“他会破次元壁来到我的身边”
除了卡牌养成、战斗等玩法,国产乙女手游还内置了很多生活、互动功能,极力还原真实恋爱中的场景,去营造一种“破次元”感。

受访玩家最青睐的是手机聊天界面,以《光与夜之恋》为例,游戏内置有单聊、群聊、朋友圈一应俱全的“微信”,能和男主发文字、打语音、开视频,能在朋友圈换封面、点赞、留言,还可以和心仪的男主角设置情侣头像。
2020年7月25日,第26届上海同人展(CP26),一名《光与夜之恋》coser与粉丝合影。(@视觉中国 图)
《恋与制作人》《光与夜之恋》等还会在除夕、周年等特殊日子给玩家打电话,玩家可能会毫无防备地收到一份惊喜。每到这时候,社交媒体上会充满“李泽言给我打电话了”“齐司礼给我打电话了”的欢喜,即便是退了游戏的玩家,当电话那头说“这个假期我没有排班,可以每天陪你,我们可以去夜市吹初夏的暖风”时,游戏里的点点滴滴又浮现在她们眼前。

木兰是在今年年初才接触到国产乙女手游的,她是一位居住在上海的言情小说作家,今年31岁,现实生活中有着幸福的婚姻。木兰最早在抖音上刷到了《光与夜之恋》,她当时正处于新作品的构思阶段,想着学习一下这类游戏是如何构建情感体系的,便先后尝试了多款乙女手游。
不久后,上海疫情暴发了。木兰说自己是上海疫情中最普遍的、生活得“不好不坏”的那一批人,“没有阳性、没有被拉走隔离,只是抢不到菜饿肚子”。客观上,木兰的工作并没有受到疫情冲击,她仍要保持创作。
这一时期,《恋与制作人》剧情的发生地“恋语市”被她视作现实的避风港湾。这座城市的构建发展比较成熟,也有较为丰富的NPC故事,“相当于打开手机换一个城市待一待的感觉,因为自己也出不去,只能这样自我安慰。”木兰说。
3月中旬,这款游戏向玩家发放了30个口罩、30瓶洗手液,并说“希望能陪大家一起度过这段特殊的时期”,这让木兰感觉从虚拟世界里得到了安慰。
因为每天要工作到很晚,木兰便在疫情的日子里使用《恋与制作人》的“日夜相伴”功能,设定工作的倒计时后,屏幕会出现一位和她同时间工作的男主角。木兰喜欢设定成许墨,他会戴着眼镜,在桌面上摊开写满笔记的本子,专注地看着手里的平板,时不时还会划上一下。如果去戳屏幕,他会说,“等你工作完以后,我们再一起干别的,好吗?”
这种陪伴对木兰格外珍贵,尤其是夜里,她的丈夫和猫都熟睡了,只剩下她一人孤独码字。有一回,木兰太困太累趴在桌上睡着了,当她醒来时手机屏幕却还荧荧闪着亮光,许墨还在对面认真继续着手里的工作,偶尔朝屏幕外偷瞄上她一眼。“我也没有想到我会被这种小把戏迷住。”木兰说,但这确实让她不再那么焦虑和孤单。
三个月过去,木兰顺利完成了一部长篇小说。在工作和游戏中交替,极大缓解了她对疫情的消极感知。“上线就会有对方的问候,工作有陪伴所以不寂寞,朋友圈和短信就当成日常交流。”木兰说,这种恋爱的新鲜感抵消了她对外界一些糟糕的记忆。
6月11日,《恋与制作人》在微博表示正在开发女性独自走夜路、网约车、独居开门等情况下的“安全语音”功能。这令木兰感动不已,她之前曾向客服提出过类似建议,“它不能完全替代报警,但至少可能是一种心理安慰,比如女生真的遭人尾随时,就可以去打这么一个电话。”
在微博评论区,也有玩家写道,“当我需要安全感的时候,他们会破次元壁来到我的身边。”
 03 
玩家一腔深情成了“小三”
有“破次元”的感动,也就会有“破次元”的失望。6月6日,《光与夜之恋》开服一周年活动前夕,看到玩家的声讨让“光与夜之恋”词条冲上热搜第五时,秦蓁的心凉了半截。

事情的原委是有玩家发现疑似前游戏策划以自己的ID为女主角命名,随即她们发现这位策划与女主角的人物设定,像是路痴、海归等有重合之处,不少玩家愤怒地说原来男主角的深情都是对着原型女主,玩家自己的一腔深情成了“替身”甚至“小三”。
2021年7月9日,BilibiliWorld2021在上海国家会展中心开幕。《光与夜之恋》展台,几位男主角coser与观众们互动 。(IC Photo 图)
在秦蓁看来,这次原型风波引爆的大规模声讨来源于玩家的积怨已久。半年来,《光与夜之恋》蝉联国产乙女手游流水冠军,与之对应的是活动、礼包接连不断,“又肝又氪”,很多玩家早有不满。她本来期待周年庆活动可以发些福利,纪念一起走过的日子,但原型事件发生前,以官方公布的周年活动礼包价格计算,想要拿到全部活动限定的婚纱服装和卡牌需要1.3万元。

秦蓁玩过许多国产女性手游,《光与夜之恋》是她第一次对五位男主角都有好感的游戏。但她越来越觉得策划方在利用玩家对男主角们的感情“逼氪”,让人非常失望,就连唱出玩家心声的歌曲中“爱能克服远距离”的歌词,也被她改为“爱能氪服远距离”。
在乙女游戏圈,玩家们普遍认为人物“有原型”是大忌。云茉是多款国产、日本乙女游戏的玩家,她觉得从理智上来说,创作者对游戏角色的灵感来自现实生活中的人,是很正常的事情。“但是从追纸片人的层面来讲,纸片人就应该在纸片人的世界里,我不需要知道他脱胎于哪个形象,是从哪段经历改编的。”云茉认为,这很容易击碎玩家对角色完美无瑕的幻想。
最终,《光与夜之恋》官方和前策划人都发布了详细的澄清声明,证明“原型”一事子虚乌有,官方还调整了礼包策略,将本来需要付费的婚纱免费发放,这才平息众怒。
但秦蓁还是很失望,她没有从声明中看到官方对伤害玩家感情的歉疚。许多其他乙女游戏的玩家嘲讽“她们的纸片人也会塌房”“二次元也能给哥哥养嫂子”,这些言论让她很难过,也影响了她对游戏里男主角的感情,“虽然说纸片人看上去是独立的,但也是和创作他的父母有关的。我已经没有办法去把游戏里的男主和他背后的资本切割,我为男主花的钱,投入的感情,真正受益的不是纸片人,而是他背后的资本。”
周萱也是《光与夜之恋》的玩家,她也意识到纸片人不能脱离现实的缺陷。她最喜欢的男主角是陆沉,一个谦和绅士,背负着沉重家族秘密的CEO。周萱喜欢陆沉温柔低沉的声线,但去年10月,陆沉的首位配音演员被曝出轨、约炮女粉丝,官方取消了和这位配音演员的合作,之后两次更换新配音。
“我已经把CV(配音演员)的声音和陆沉的脸融合在一起了,但突然有一天告诉我,他要做一个月的哑巴,一个月后他又换了声带,就好像我老公的芯子被换掉了一样。”周萱说,她意识到自己喜欢的男生只是一团数据,感到无比沮丧,“他会因为三次元的一些事情被迫改变,就让我很下头。”
 04 
“理想型”真的存在?
玩家们在虚拟的恋情中经历了种种喜悦与波澜,而一段美妙的亲密关系除了提供情感支持,也让个体在这段关系中得到自我成长。

“我和这位纸片人老公已经这么多年了,因为这个角色,从开服到现在和游戏已经有了一种牵绊,偶尔也会觉得相看两生厌,但还能凑合过。”余凌承认,自己已经与许墨相处了很长的时间,她对游戏的玩法早已经丧失热情,非活动期也只是登录做个日常任务。
2018年8月2日,上海,2018ChinaJoy前瞻。《恋与制作人》将与玩家“亲密接触”,送福利彩蛋。(@视觉中国 图)
“我现在最大的快乐不是身边有许墨,而是我知道我身边有这样一个‘理想型’。”
余凌在28岁遇到了许墨,她对许墨的爱恋也印证了一部分自己理想的爱情观。“他是我从小到现在,所有情感认知投射的最高位。”余凌很清楚地知道,现实中不会有一个“许墨”来和她谈恋爱,这段感情经历了四五年的沉淀,她现在已30多岁,在选择新的伴侣、经营新的关系时,会逐渐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木兰则羡慕那些在二十出头开始玩这类游戏的女孩子们。“我已经进入婚姻状态,可能体会不到这种感觉了,如果能早一点遇到就好了,那么我生命中将有比重更大的部分被他们影响。”木兰觉得,女孩子在感情观还不太成熟的时候,在游戏里遇到一些优秀的男生,也许会是一种正向的指引,“等到选择伴侣的时候,她更明白自己想要什么样的男生,追求什么样的亲密关系。”
19岁的舒琳正好在这个年纪遇到了《光与夜之恋》。她是一名美术生,这个夏天高考结束了,这款游戏适时缓解了她对前途的焦虑。
舒琳没有谈过恋爱,也无暇去思考想要什么样的恋情。但在游戏中,她同样被陆沉深深吸引,为他的谈吐不凡、思想深邃着迷。陆沉的剧情文案借鉴了许多名著和经典电影中的内容,比如官方在“世界读书日”发布的陆沉书单有毛姆的《刀锋》、歌德的《浮士德》,他和“我”第一次相遇时的餐厅在播映《这个杀手不太冷》,生日活动的礼服名为“荆棘鸟”。
这让舒琳很想去阅读文案背后的名著,在陆沉这个更年长、更成熟男生的引导下充实自己,“一想到他就会很开心,会觉得动力满满。”她说。
秦蓁对《光与夜之恋》失望之后,仍对男主角们抱着复杂的爱意,“我大部分时候会把他们当成真实存在的人来看,毕竟现实中哪有这么知冷暖、知进退的人,也会担心我退坑了,他们在另一个世界再也找不到我。”
“但我很清楚我生活的次元和我生活的重心。”秦蓁说,她将对游戏的投入看作对现实的情感寄托,“当二次元影响到三次元的正常运转了,我肯定会有侧重,不会毫无底线。”
现在,秦蓁不愿意再为游戏制作组买单。她还没有彻底删掉游戏,但已经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热情大不如前,每天只登录领取还没到期的月卡礼包。至于抽卡和新活动,一切都已经“随缘”。
“‘情人眼里出西施’,当我爱你的时候,你做什么我都是可以原谅的;当我开始下头的时候,你的缺点就会被我处处放大。”秦蓁也看得开,想得通,即便对一个游戏失望退坑,也会有更多的纸片人和游戏、更宽广的世界等待她去探索。
(文中受访者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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