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左左
来源 | 左左的异想国(ID:zuozuodeyixiangguo)

七年来,侯青青第一次见到妈妈。

走出火车站,她看见有个神情焦虑的女人四处张望,身旁站着的高大男人,手里举着写了“侯青青”的牌子。
迈着不情愿的脚步靠近,妈妈像疯子冲了过来,将她搂得无法呼吸。
侯青青拼命推开,眼里流露出满满敌意。
要不是奶奶死了,被妈妈害得无家可归的爸爸没有消息,她才不愿背井离乡过来生活。
妈妈被她的强烈反抗吓了一跳,男人开口低声说:“孩子还小,慢慢来。”
然后,他从侯青青手里接过行李箱,一脸笑意:“我是你妈妈现在的丈夫罗浩旭,你可以叫罗叔或者老罗。”
哼!老萝卜头!
侯青青一言不发朝出口走去,俩人急忙追了上来。
到停车场一看,车子是电视广告常出现的牌子,看来这女人丢下爸爸和她后过得不错。
想起跟奶奶相依为命的苦日子,她把掌心攥紧,深深咬了咬唇。
一路上,侯青青盯着窗外的陌生街景不吭声。

从有记忆开始,奶奶日日对她控诉妈妈的罪行:那个坏女人跟野男人好上了,那个坏女人偷走家里的钱,那个坏女人把爸爸的房子烧了,逼得爸爸外出打工……
总之,一个无耻下贱的母亲形象,彻底斩断少女的思念。
侯青青沦为没人要的小孩,奶奶为了养活俩人,只得出门低声下气帮人洗碗扫地。
家务落到侯青青身上,她忘不了三餐全是清水萝卜的艰难,也忘不了冬日洗衣时生了一手冻疮的痛苦。
同学们嘲笑、欺负她没爸没妈,有时候甚至拳脚相加。
怨恨在青青心里滋生,让她变得孤僻冷漠,身边没有任何朋友。
直到顽劣同桌将没喝完的牛奶倒进她的书包,侯青青用拳头代替隐忍,揍得他鼻子流血。
杀红的双眼吓坏了周围的人,她的包里从此多了一块沉重砖头,用来恐吓那些逼她走上绝路的恶意。
大人们骂“没娘养”时,侯青青再也不低头摸着墙根躲开,她开始龇牙咧嘴地反击,还结交了一群在街头游荡的朋友。
原以为这种日子能持续下去,奶奶却突然病死了,再也没有人给她挣钱吃饭。
妈妈不知道从哪得到消息,急着安排把她接到身边。
侯青青想,这样也好,大仇小仇可以一起报了。
妈妈的新家挺大,比奶奶逼仄狭小的破屋明亮很多。

吃饭时,餐桌上添了个四五岁的小男孩。
他眨巴着乌亮亮的小眼睛,噘着肉嘟嘟的脸蛋歪头问:“你是我的青青姐姐吗?”
一阵强烈的恶心在胃里泛起,侯青青的脑海翻起巨浪。
眼前的小胖墩,是在妈妈离开后不久生下的吧,她是有多迫不及待甩掉过去的生活。
嘴里滑嫩的牛肉顿时索然无味,妈妈没有察觉她情绪的变化,满脸讨好给她夹菜:“青青,你太瘦了,得多吃点。”
老罗在一旁附和,见小胖墩瞅着青青,微笑抚着他的头:“没错,这是你姐姐,俊俊以后要保护好姐姐知道吗?”
侯青青冷起一张脸,哼,谁要小萝卜头保护。
可是俊俊打定主意缠上她。

他用含糊不清的童声给她讲故事,说妈妈经常拿着姐姐的照片哭鼻子,知道姐姐最爱吃牛肉,她在家练习了很久,还逛了一天家具城,给她选了一张漂亮的大床。
小胖墩说着说着,还用手比划:“有月亮那么大。”
侯青青平生第一次拥有了自己的房间,一米五的大床铺上粉色凯蒂猫被单,枕边整齐排列着四五个洋娃娃。
她内心讥讽,上初二的人了,哪用得上这些东西。
侯青青如同化不掉的寒冰,多一个字不肯开口。
她在新学校横行霸道,隔三差五撕毁同桌作业,将浓重脚印留在洁白墙壁,看老罗陪着妈妈赶来赔礼道歉时,心里有说不出的快感。
回到家,妈妈不时用担忧的眼神跟老罗交流。
侯青青猜想,他们肯定后悔接她过来了,一对收入不错的夫妻明明可以再生,为什么要讨好毫不领情的孩子呢!
老罗是开烧烤店的,夜里过得比白天忙。

他的钱不像表面赚得那么容易,大夏天穿着白色汗衫在生蚝架前烤着,滴滴答答的汗淌了一地,双手被灼人热浪烫得红彤彤的。
人手不足时,妈妈会过去剥蒜切辣椒。有时顾不上姐弟俩,就给侯青青五十元,让她带俊俊吃晚饭。
那天,侯青青和小胖墩吃完烤鸡,百无聊赖带他到烧烤店喝可乐。
小胖墩说个不停,侯青青盯着那双酷似自己的眼睛发呆。世上怎么会有一个人,长得跟她如此相似。
相似到,她有点下不了手。
夜渐渐深了,喝酒划拳的人多起来,有个走路东倒西歪的青年撞了侯青青的后背。
她下意识腾地站起,嘴巴骂到:“哪个不长眼的东西!“
“哟,是个呛口小辣椒啊!“
男人借着醉意扑过来,侯青青急忙推开,小胖墩嗷嗷叫:“你走,别碰我姐姐!“
老罗发现异常迅速丢下手里的烤串,冲过来拉开那男人。
谁料到小混混有刀,手脚不长眼朝空中划去,眼里盯着扎马尾的侯青青不放。
侯青青将一杯热茶泼他脸上,小混混烫得嗷嗷叫,再次奋身朝她刺过来。老罗用厚实的肩膀为她挡了一刀,鲜血瞬间汩汩流出。
有人报了警,迅速制服小混混,老罗也被送到医院。
妈妈医院烧烤店两头跑,忙得焦头烂额。
侯青青心软了一些,老罗到底是为了她而伤,还是去医院看一眼吧。
到了病房门口,妈妈跟老罗说:“要是再插偏一点,你让我们娘几个怎么活?”
老罗脸色苍白,挣扎坐起帮她抹眼泪:“幸亏扎的是我,如果刺在青青身上,你得多疼。”
侯青青眼里泛起潮气,可下一句她听见老罗说:“要不是咱俩,她这几年也不用受苦了。”
啊,原来当年跟妈妈一起逼走爸爸的男人,真的是老罗。
刚被化解的仇恨迅速被风雪重新覆盖,为她挡下一刀,跟家破人亡的痛比起来算什么?
侯青青打算带走俊俊,让他们尝尝失去心爱之人的剧痛。

她偷拿走妈妈包里的一千多块,骗俊俊说去游乐园,然后关掉手机。
玩了大半天,侯青青悄声无息把人带到火车站附近。她想,让一个孩子在万人之中消失太容易了。
可俊俊牵着她的手不放,语气冒着害怕:“姐姐,我们不玩了,等爸爸好了再一起去好不好?”
侯青青狠了狠心:“你不是说什么都听我的吗?”
小胖墩忍住泪水急忙点头:“爸爸让我多听姐姐的话,我听。”
找了个上厕所的借口,她把俊俊丢在人群里,等待陌生人牵他离开。
那是人生中的艰难时刻,度秒如年。
俊俊小小的身影挤在人流中,一脸无措,红着眼眶无助喊着:“姐姐,你在哪?姐姐,姐姐!”
有个猥琐的中年男人,眼神贼溜溜四下张望,一步步朝俊俊走去。
侯青青的心吊到嗓子眼,只需再等几分钟,火车马上开了,俊俊从此会从她的世界消失吗?
回忆如潮水袭来,她想起那些只要一提起妈妈,马上被奶奶刮两个耳光的日子。
要是俊俊被卖到穷苦地方,会不会重复她的悲惨童年,在贫穷和委屈中长大?
几乎不带任何思考,侯青青冲到俊俊身边,一把将他从猥琐男人手里抢回。
俊俊搂着她的脖子大哭:“姐姐,刚才吓死我了,我以为再也看不到你了。”
小小人儿凑近她的颈窝,可猥琐男不罢休,试图再次出手。
埋伏在附近数日的便衣凑了过来,过了不久,妈妈和老罗也赶到了。
不合时宜的下床活动,让鲜血重新染红老罗后背。包扎好伤口,他让俊俊跟妈妈回家先洗澡。

医院的消毒药水味很刺鼻,可老罗换下的带血纱布更刺目。
想起他是为救自己而伤,侯青青内心涌起一丝愧疚。
老罗龇牙咧嘴笑了笑,嘴里并无半分责怪。
他说妈妈发现姐弟俩不在家,钱包的钱和衣柜的衣服消失,担心得马上报警。好在到了火车站,侯青青护住俊俊,才没让坏人把他带走。
侯青青一时语塞,差点弄丢俊俊的是她,怎么变成她救俊俊。
老罗忍着疼痛,将过去的事和盘托出。
侯青青听到另一个可怕的版本,与奶奶说的截然相反。
青青爸曾跟她妈是老同学,仗着同学聚会喝醉酒强行带她回家。等老罗从外地回来,妈妈意外怀上青青,她不忍心打掉孩子,更觉得对不起老罗,最终无奈嫁给伤害她的男人。
老罗伤情离开,到外地开店。几年后,他听说青青爸嗜酒如命,经常打骂老婆。老罗回来揍他一顿,并想带走昔日恋人。
察觉到他的意图后,青青爸设计让两人上门,试图拍下证据敲诈。但没想到,他的烟头点着窗帘,出租的屋子很快起火,连累邻居们的也差点被烧掉。
青青爸害怕赔偿将积蓄拿光一走了之,奶奶死命留住侯青青,叫嚣那是侯家血脉,要是敢带走立马同归于尽。
青青妈来几次,就被奶奶用扫帚打几次,有次还戳中眼睛,眼窝乌黑一大片。
妈妈只好暂时松手跟老罗离开,她每周打回的电话被狠狠挂断,寄回的学费被奶奶补贴给在外头厮混的儿子,而漂亮的衣服被剪成一条条破布。
老罗声音哽咽:“你如果不信,可以问以前的旧邻居。”
“原本,你妈不想告诉你,但我觉得心结必须等你亲自解开。”
强忍多年的泪终于落下,难怪奶奶带她转学,从不让她回爸妈生活过的地方。
还有更多画面,例如爸爸喝得醉醺醺打妈妈的镜头,像沉底的碎片重新浮现。
侯青青哭得很大声,也很庆幸,妈妈当初并非不要她。在母爱的另一头,这个被伤害过的女人一直在守望,在等待。
侯青青努力融入到温暖新家,争着收拾阳台挂的衣服,抱着小胖墩弟弟读绘本,妈妈脸上的笑容比以往轻松不少。

偶尔,侯青青还到店里客串烧烤美少女。
她盘算着,爱屋及乌的老罗,得卖多少烤串,才给她请得起昂贵的家教。
隔着浓浓孜然味,老罗朗声笑道:“你别有负担,只管好好读书,将来叔供你念完大学,也算了却你妈的心愿。”
日子沾上阳光的味道,受过的伤渐渐愈合。
正当一切归于平静时,侯青青的爸猝不及防出现。
他贼兮兮盯着老罗:“你把我老婆和女儿都带走了,好歹给点分手费吧!”
他翘着二郎腿堵在店门口,摆出一副不达目的,不让人做生意姿态。
看着胡子拉碴的丑嘴面孔,侯青青心里激起厌恶。
老罗不想青青妈再次揭起伤疤,企图花钱了事。
侯青青怒不可遏:“有本事你赖在这别走,我报警将你放火伤人的事捅出去。”
青青爸被抓住软肋气得炸毛:“老子把你生下来,将来养老也是归你管。“
侯青青进厨房拿起菜刀,冷漠走到她爸跟前:“我还没成年,动起手来怕是你吃亏多一点。“
青青爸忌惮当年的事,灰溜溜跑了。
老罗从她发抖的手接过菜刀,语气正经严肃:“女孩子家家的,别动不动拿刀子。“
那瞬间,侯青青觉得老萝卜头挺可爱的,当得起成绩优秀的继父。
侯青青考上大学时,大小萝卜头抢着帮她将行李送到火车站。

看着恋恋不舍的妈妈,她故作潇洒:“放心啦,我都规划好了,念完大学回来继续烦你们。”
老罗连忙接话:“闺女放心,我会把烧烤店守好,等你学成归来咱们运营开分店。”
俊俊也抢着发言:“姐,要是在学校有人欺负你,记得打电话回来。”
侯青青捏捏肉乎乎的小脸蛋,故意逗他:“小样儿,看你短胳膊短腿,难道还能帮我干架不成?“
俊俊故意躲到妈妈身后:“哎呀姐,打架是不对的,但我能到医院帮你倒水换纱布。“
侯青青假意发怒凑上前,想抓住臭小子挠挠痒。
占着天时地利的位置,妈妈趁机将侯青青搂进怀里,嘴里低声喃喃:“我的青青,出门照顾好自己。“
侯青青想起多年前的初次见面,她一把将妈妈推开,心下不由得生出歉意。
好在时光无悔,消除掉一切误会与障碍,让她在人生新天重新觅得厚实母爱。
感念到背后三人的殷殷目光,侯青青挤了挤眼角的泪不敢回头。
从此,她再不是无依无靠的野孩子,而是一个有家有爱有温度的女孩。

再读两篇
*作者:左左,写故事画漫画的中年少女。我的公众号里有真实世界的儿女情长、世情冷暖,也有人心诡谲的古风宫斗、悬念迭起的悬疑连载。公众号:左左的异想国(ID:zuozuodeyixianggu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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