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左左
来源 | 左左的异想国(ID:zuozuodeyixiangguo)

中国人有个本事,甭管是木刻的还是石雕的,只要是有点年头的塑像,都能当菩萨拜。
升官、发财、求学,心诚则灵。
杨林在百老汇大街和华尔街的交叉口一下出租车,就注意到那只著名金牛被一个中国旅游团围得严严实实。
“发财!发财!一起发财!”
“许愿要讲清楚,让股票涨啊!”一群人骚而不乱,正排着队轮番搓两只牛角。
距离开会还有十五分钟,杨林觉得挺有意思,点了支烟,在旁边看了一会儿。他刚加入一个知名的美资基金,到总部来和主要合伙人见面,前程远大,他的心情也像天上胖乎乎的云朵,又高又远,有点飘。
许完愿,旅行团开始和金牛合影。从人群中钻出了一个女孩,短风衣,棒球帽,利索地扛着一个短炮筒,比划着指挥团友排列组合。大合影,小圈子,单人照,一边按快门,一边调动情绪:“阿姨,侧个身更美的呀。” “叔叔往中间挪一挪。” 完全没有停车拍照,映完拉到的敷衍。
这导游够意思。
他工作这么露脸,一直想给父母报个团,出来走一趟,够他们在亲友里讲两年。便走过去,刚想开口打听,正听见一个阿姨一手攀住牛角,说:“这次回去,股票肯定是要涨停的。”他忍不住插嘴开了句玩笑,说:“那可真不一定,美股没有涨跌停,它估计听不懂。”
“你既然知道它听不懂,就给叔叔阿姨当回翻译,跟它说清楚呗。”那女孩从人群里挤出来,放下相机,把墨镜架到头上。她不算很好看,但浑身上下有种泼辣辣的活力,让人印象深刻。
杨林被她呛得一愣,干脆转身冲着牛头鞠了个躬,大声说:“不用涨停,只要涨个不停。” 
顺理成章的,两人互相加了微信,约了一起吃饭。
等杨林开完会,旅游团自由活动,两人在近处的网红店“红龙虾”落座,还点了低度气泡酒。几乎完全是陌生人,两个人都花了点时间介绍自己。
女孩叫郑虹,是职业导游,带北美线已经超过一年,纽约费城华盛顿经典的七日大拼盘,每个月至少要走一趟。“这条街的地砖,都快数清楚了。”她回头看了看窗外:“你呢?”
“我来拜码头。”他大概介绍了自己的工作,见了总部各个头头,才能算是正式入职了。
酒和菜都不错,他们聊纽约的风物人情,内卷的国内职场和越来越火爆的出境游,度过了相当愉快的两个小时。
之后,他们沿着宽街散了一会儿步。纽约的秋,干冷的空气里有黄叶从牛背上滑落,像片片金箔,充满了前程的味道。
之后杨林回忆起这次偶遇,只觉得当时的心境真是难得的,对未来充满希望,眼前是看得见的宽阔,只待发力,加速,然后就是起飞。
这场相遇,有好心情加持,又有异国相逢的浪漫滤镜,在两个人心里留下的都是未完待续。
所以从纽约刚回到上海时,杨林主动约过郑虹两次的,但都没见成。
一次是她已经带着十一的早鸟团出发了,一次是她提早过海去给圣诞的酒店安排打前哨。两个人同在上海,对话却老是隔着时差。
他们时不时地就在微信上搭两句话,并不刻意,但一直有联系。
这一年的春节,郑虹脚不沾地的带着团队走北美大环线。杨林还跟她打趣说,这次回来,咋也得见一面,不然要变成网友了。
2020年的一打头,郑虹刚带团回国,疫情就这么来了,全国居家隔离。
郑虹微信和他吐槽了好几次,说,以前恨不能长出翅膀,现在连门都出不去了,一睁开眼就是处理退单,人都得罪完了。
“熬过这一阵就好了。”他说。
左右也不过就是一个月的时间,郑虹刚从各种摆不平的烂摊子里抬起头来,突然发现,她没活儿干了。
跨境旅游业被全球封关押上了断头铡,突然死亡。春节过后,公司压根没通知返岗,让全员居家办公,只发基本工资,共渡难关。
杨林的日子也不好过。投资这一行,是要讲点时运的。疫情的大环境下,股价纷纷跳崖。他在这个机构的职业生涯还没踩油门,就一起摔了个粉身碎骨。
他开始失眠,睡不着的时候也会翻翻她的朋友圈。刷到她发了一条简短的朋友圈,“口罩真难买”,没有配图。
他在微信里敲她:“我这儿有,给你匀点。”
她很快回了:“到处都买不到,你自己够吗?”
“同事在俄罗斯机场帮我带了两大盒,送你一盒。”
他叫了闪送,根本没人接单,他心里一动,干脆自己跑一趟吧,捂上口罩,开车直奔她发过来的地址。
有些年头的老小区,没有正经大门,社区临时放了一个简易的货架,进出口拦了几道软绳。他靠边停了车,给她打电话,铃声同时从听筒和窗外传过来,货架边一个穿着黑棉服的背影蓦的回过头,手里还拎着一份外卖,有点尴尬地看着他:“不是说叫闪送?你咋自己跑过来了?”
杨林把面前的人,和他在纽约见过的那个,在朋友圈总刷到的小美女努力匹配了一下:“叫不到,干脆自己跑一趟。”疫情宅家这一段时间,她胖了一点,又没有带妆,再加上乌压压的大外套,整个人憔悴又没有气色,和他印象中的那个郑虹,竟然像是两个人了。
回去的路上,他还有点回不过神来。他一直忘不了,她放下相机的那一刻,镜头背后那双生机勃勃的眼睛,乌亮亮,像年轻的幼兽。
这一路赶过来,他还有点自我感动,这算是雪中送炭了吧,见这一面,竟有些下头了。
2020这一年,像是被偷走的,不知不觉就划远了。
杨林所在的基金终是没扛住,他也就此失业了。经济形势不好,行业岗位缩减,找工作变得异常困难,他有点坐不住了,接了一个平时只会用来垫鞋底的工作。
一家老金融G企的下属机构,办公地址也远离了高大上的陆家嘴。人一走背字,心气儿就淡,杨林都没兴致和朋友联络。他倒是还会刷到郑虹的朋友圈,眼见着她也越混越惨,她短暂地做过一段时间国内游,渐渐的,旅游相关的信息消失了,转发过两次化妆品代购的消息之后,她都很少发朋友圈了,不知道人还在不在上海。
那只象征金钱的牛,显然没有保佑他们任何人。
他们再次见面,已经又入秋了,在一个意想不到的场合。
杨林入职之后,国内行情好转,这家半死不活的小机构竟然做出了点起色,总部在办公楼的角落里挪出了一个角落,让他们搬回去,算是发配召回。
杨林是办公室里资质最浅的,搬家这种活,出了大力气,先把领导办公室归置整齐,才轮到往上搬自己的东西。
眼见着已经六点多了,约好要上来送花木的绿植还没到位,他让两个行政阿姨先走,他留下等。
门铃响起来时,整个大厦已经黑下来了,前台被个小拖车堵住,上面堆满了枝叶繁茂的发财树。
“不好意思,白天高架不让跑小货车,来得有点晚了。”送花的女工的声音听上去莫名熟悉。
她一抬头,两个人都愣住了。
“郑虹。”
“杨林!”她穿着一个脏兮兮的背带工装裤,神采倒是比他上次见,明亮多了。
两个人一起推着小板车游走在办公室里堆放花材,发财树,金钱草。
“你们做金融的都爱要这个。”
他想起当初飘在牛背上的片片金箔。真有意思,他们每次见面,周围都是这些东西。
“你的座位在哪儿,我给你旁边挑株好的。”
“那边。”他指指最角落的位置。
她弯腰把一株发财树拖下来:“别看这个最矮,很快长过它的所有兄弟。”
她的小货车就停在写字楼门前的广场上,拉开副驾驶的车门,示意他上车:“吃个饭吧,这么久没见了。”
他们去对面的购物中心楼上吃水煮鱼。
说起为什么会干这个,郑虹有点不好意思地抹了抹头发,杨林注意到她的颧骨上,长了一块小小的晒斑。她说她在大学原本就是学园艺的,只不过大学毕业的时候去做了出境游。现在整个行业都垮了,好在之前几年干的狠,遇到了个机会,就接手了这个小绿植公司,给陆家嘴这片的公司送花木,小本经营。
她又问起他。杨林心里尽是不得意,说,两个人之前在纽约的偶遇简直成了人生的高光时刻,之后便是一路下坡。本来保底的工作,最后成了救命的。
谷底相逢,两个人心有戚戚,聊起来都觉得挺暖和。他们到这个时候,才交换年龄,发现郑虹竟然比杨林还要大两岁。
坐下点菜的时候,郑虹又提起了口罩的事儿,说,当时是真慌了。那时候肯分一盒口罩给她,得是多硬的交情。谁能相信,他们俩当初是只见过一面的普通朋友。
杨林听了,放下了筷子,“见过一面不假。可不是普通朋友。”这句话他说得慢,一个字一个字地放在她面前。
郑虹听清楚了,没抬头:“那我可当真了。”
“说出来,就是为了让你当真的。”杨林把当初同事在俄罗斯机场拍下的照片打开给她看,机场里都是中国人在抢购口罩,一盒普通口罩本来40块钱,现场炒到了300多。他同事的行李箱空间也有限,给他带了两盒,欠人家一个好大的人情。
“那后来的两盒呢?”
“我高价买的呗。”
两个人客客气气的来吃饭,走的时候,是拉着手走的。
秋夜的空气有着郁郁的花木香气。他们迎着夜风往停车场走,一边讨论他们的两次巧遇,隔着一年的时间,横跨大西洋,两个人的境遇也和当初大不相同,但总归还是汇合了。
他们属于先开始恋爱,后互相了解。
很多关于对方的事儿,都是确定关系之后才知道的。初次见面那层鎏了金的开始慢慢褪色,但两个人的心境却是大不相同的。
对郑虹来说,杨林是985大学的金融系高材生。她毕业于一个三流农学院,还比他大两岁,知道他和她一样出身偏远小镇,家里一穷二白时,反而是有点高兴的,仰望得没那么难受了。
两人赤手空拳地在一线城市打天下,家里又都提供不了什么帮助,杨林觉得能过啥样的日子,都扔自己身上,他比之前沉默,也拼得更狠了。
郑虹做绿植业务之后,把市里的房子退了租,住在郊区的花房附近,每次进城要开一个半小时的车。杨林提出,不如就到他那边过夜,她留下的时候越来越多,便一起换了一套大点的房子,实质上开始了同居。
过后想起来,其实是有点快。
没经过推拉猜测的暧昧期,也没体会过热恋时期踩马路到两眼通红也舍不得分手的缠绵,就从互相了解快速过渡到了过小日子的类夫妻状态,
两次相遇,互相见证了高峰和低谷,彼此心里都有点注定的感觉。带着呵护感情的心意,即使心态不同,仍然合拍极了。
郑虹的工作节奏很好调整,客户不多,每两周上门一次,除虫,加营养,遇到真活不了的苗,就给客户换一株。她每天跑一到两家,时间比较自由,所以,平日里,她迁就照顾杨林多些。
她习惯了一早起床之后,准备好早餐,等杨林起来吃饭,等他走后,她收拾了再出门。跑完客户后,她就直接回家了,把晚饭准备好。比大多数飘在一线城市的小年轻强,他们一天里有两顿饭,是一起坐在一张桌子上吃的
周末的色彩多一些,他们喜欢一起去近处走走,看场电影,满城搜罗美食,也去网红店凑凑热闹。
杨林说服自己要知足。行业的长期不景气,职业发展的瓶颈,一点一点消磨了他的意气,开始让他觉得,人嘛,拗不过时代的大潮,每个人可能都是这样。偶尔有些早上,他坐在沙发上听新闻,看着郑虹扎着围裙在厨房忙碌的身影,会产生一些他们已经结婚多年的错觉,她一个转身,可能十年就这样过去了。
郑虹飞遍全球的翅膀,被这间小屋踏踏实实的收服。前几年跑旅游时,什么都吃过见过,现在她开始尽力蓄钱,想着等他们准备结婚买房时,自己也出一把力,趁着杨林忙,或者出差的时机,她总会尽量多跑些客户。虽然杨林不主动经营,但一点一点的,她也逐步渗透了他的朋友圈,双方的父母也都知道了对方的存在。她心里很笃定,他们是在往婚姻的路上走了。她甚至不止一次地想过要在他们的婚礼上,做一个小短片,把他们不平凡的相识过程表现出来,这是她生活里的小小奇迹,千里姻缘一线牵。
变化还是来了,而且是一件好事儿带来的。
杨林升职了。
他那个不起眼的小公司重回集团的平台之后,颇有点枯木逢春的意思。杨林就是这节枯木上的新芽,他年轻有干劲,专业知识又过硬,很快就冒尖了。
一次全系统的技术大比武,他考了第一名。升职,加薪,总公司的表彰,三件套一次性落在了他头上。
那天杨林头一次比郑虹回家早,两个人找了个有点情调的泰式餐厅吃饭,点了啤酒。
郑虹开了句玩笑,说:“咱们这档次还下滑了。这顿饭估计都没第一次那瓶酒贵。”话一出口,就知道自己说错了。
杨林脸上的笑像被颠了一下,他今天又不想恼,忍了忍,说出来的话,还是有点不痛快:“委屈你。”
她赶紧把话往回找:“都说了有高有低,你这不就开始走上坡路了吗?”
“这半年腿都快跑掉了。”人趴在G企里,关系就像生了根,工作能力再强,不攀附在这根上,也像是离了枝头的花,鲜活不了两天。职位就算稍微动了动,在这艘巨舰上又有什么用,一抬头,上面还都是屁股。
酒加了又加,两个人都有点喝高了。杨林突然说:“现在我挣得多一点了,你那个工就别干了,指缝都染成灰色了。”
郑虹一愣,她到这个时候才意识到,他对她的这份工,一直是带点嫌弃的。但她没做声,之后就比较注意了,专门买了医用的手术刷,干完活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刷手,指间,甲缝都细细扫过。她挺珍惜这份小买卖的,虽没有过去那份表面上的体面,但自由自在,她又真心挺喜欢侍弄花草的。
再说了,挣得并不少。
再过两周,就是郑虹的生日,这对女孩来说是个大生日,最后一个二字头了。她隐隐是有点期待的,甚至觉得杨林会不会借给她过生日的机会,提结婚的事儿。
两重期待,一起落空,她生日那天,杨林压根不在,去了北京出差。
就是这趟出差,让杨林和跟他隔了至少五层的集团大领导搭上了线。
大领导姓王,本来他是不可能有和他说话机会的,集团的百人大会,参会人员席和领导席简直像隔着楚河汉界。偏生领导入场的时候问了一句门口的盆栽,又恰巧他从旁解释了几句。王总问起这个小伙子是谁,旁人介绍说,这是我们内部专业考核的冠军,刚提拔了。领导一路和他说话,竟安排他坐在了一桌,工作,学历背景,酒桌上推杯换盏聊了个透,末了还叫来了分公司的领导,不轻不重地夸了他两句。
这件事的余韵,是两个月后,他才感受到的。
回上海之后,他的部门就调入了一个新员工。她叫王媛,身材有点胖,脸圆圆的有点喜馍相,挺讨人喜欢的。他们早在之前员工技能培训的时候,就打过照面。现在分过来正式跟他打配合,小姑娘天天跟着他,嘴挺甜,有时候叫哥,有时候叫师傅,工作之余经常约他吃饭。
他拒了两回,就有人点醒他了,王媛姓王。
他把前后的几件事连起来,才如梦初醒,说,不就是偶然和王总搭上了句话?听的人就笑,偶然?领导跟前哪有偶然。还不是小姑娘培训的时候,眼里就有了你,自己去老爸跟前点将。别躲了,天上掉馅饼,也得会接。
杨林一开始想的是,G企这种地方,都是一辈子的关系,别太生硬,就应了两次约。接触下来,倒发现王媛并不惹人讨厌。
她又单纯又世故。
她单纯在于,家庭出身好,学业事业都一帆风顺,对人对事的看法就偏乐观,没有算计,也没什么复杂的心眼。领导的家风显然是严谨的,小姑娘身上没啥大小姐脾气,待人处事是有层温柔的底色在的。
她世故在于,对杨林的追求非常直接,并相当清楚自己的长处就是有个身居高位的父亲,大大咧咧地开玩笑,说要是他俩成了,就是财才貌双全,这里面其实是三个字,才和貌都是杨林的,钱是她家的。
事事都摊开来说,杨林也没有推拉婉拒的余地,直言相告自己已经有了交往的女朋友。
王媛的小圆脸上浮起一层笑,知道。就是我们单位那个外包的园丁嘛。没结婚,还能公平竞争。她比他小五岁,硬话软说,倒让他不知道该怎么往下接了。
谈恋爱这种事,还能明抢吗?
他真正产生了一丝动摇,是在跟王媛回家吃了次饭之后。
两车位的私家车库,电梯入户,近三百平米的内环大平层,王媛轻描淡写地说,楼上她爸爸也一起买下了,将来她结了婚,和父母是真“一碗汤的距离”。
这样的配置,也不算罕见。可吃完饭和王总在露台上的一番长聊,把他的格局打开了。领导站在更高处说话,末了又在他身上点了点,说他学历过硬,在一线又有实绩,要往上走,只差背后的一把手。杨林心里清楚,这只手现在就在他背后。
之后再见面,杨林再看王媛,心里的思量就不同了。她样貌是不算出众,可美貌会凋零,她身上显然有更加恒久的东西。
杨林忙得愈加主动了。
郑虹并没有注意到杨林的变化,她也忙。
杨林忙得人影都看不到,她也不能落后,她的承包面积越来越大,这一年生意做下来,再加上他的年终奖,他们想首付一个小房子,是有着落了,她可能都不需要杨林的那点添头了。她默默地含着这个给他的惊喜,埋头干活,连和他开玩笑的话都想好了,“看来洋菩萨不管用,你遇见的金牛其实是我。”
那是普通的一天。
那天,她要是不勉强自己,就好了。
本来就感冒了,她还是爬起来干活了,开车经过杨林办公室的时候,已经接近下班时间,她把车靠路边停下,想给他发个微信,他要是能走了,正好一起回家。
车还没停稳,她就看见他了,身后跟着一个女孩,很亲昵地推了他一把,他伸手揽住那个女孩,两个人低头一起上了车。
她在车上怔了一会儿,那姑娘看起来有点眼熟,该是见过的。摸出手机,给他发了一条微信:“回来吃吗?”
“今天很晚了。”
“好。”
她比想象的还平静很多。都说恋爱谈得太久了是不好的,可他们才认识一年多,这不正是走向婚姻最合适的长度吗?他们的开局那么浪漫,又从非常时期相互扶持走到今天,是值得拉上天窗的这一天的。
她在车里坐到手脚冰凉,才转了一把方向盘回了家。
她到家时,已经过了十点。屋里没开灯,他正窝在沙发上,对着电视机的荧光打游戏,脚上穿的羊毛袜,还是她前一天给洗净烘干的。他甚至没有抬起眼皮看她一眼。她习惯性的先进了卫生间,把手刷干净了才出来,声音很干:“你打算啥时候告诉我?”
“哧”的一声,电视屏幕熄灭了,客厅的大灯亮起来,杨林看了她一会儿,脸上没什么表情,声音涩涩的,像是努力不要把这件事说得太容易:“虹虹,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见她一张脸,沉潭水一样,情绪没什么起伏,他的肩膀也松了点:“我不喜欢她,至少比不上你。”
这句话像打开了什么开关,他一路说下去。从他那个破败的家开始,讲到他父母打零碎的力气工,好在他争气,是破车上的那个好轮胎,“以后的路就指着你呢”。其实也就是个寒门学子的普通故事,可当事人讲起来,字字都浸着汗,抱着屈。
“学历,废纸一张。水平,谁有功夫看你。”他的声音矮下去,“我不能这样……我得让父母能把头抬起来。”
郑虹没有打断他,说到这个份儿上,他已经不再赧然了,挂上父母这面旗,让他把中气找回来:“你懂我吧?”他给她复述,也许是父母在电话里告诉他的事,邻居家的儿子,本来只是县Z府的电工,娶了X组织bu长的女儿,现在一家人的工作都解决了。他有点执着地捕捉她的目光:“我觉得这是一种牺牲。为了大家,把个人幸福放得轻点,你说呢?”
她张了张嘴,到底不知道该接什么。回来的路上,她反复想了他会说什么,如果他挽留,她该答应吗?
她的底线还是太高了。
或许是怕她的冷静背后隐藏着疯狂,他又急匆匆地开口:“虹虹,我知道我对不起你。我一直没开口,也是因为舍不得你。你有啥要求,你提?我卡的密码,你知道,你随便提。”王媛前几天还跟他吐过口,说,这次提拔,他的副C应该是不成问题。该舍的东西要舍,只要能处理好。
她没说话。
出租屋,暖气质量不高。整个空间,像是被浇了石膏,又冻住了,连呼吸的流动都不畅。
郑虹终于开口了,她说:“杨林,她不衬你。能和她分吗?”
他的眼底黄黄的,像抹了油,明显有点急了,刚才那一长篇话,白说了。他站起来,从外套里摸出一张卡来:“其实,我一直想主动跟你开口。我所有存款都在这儿了,密码我改过了,你的生日。”硬塞进她手里。
当天晚上,他们都没有在这个小屋住,郑虹住了附近酒店,杨林应该另有去处。约好来搬东西退租的那天,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和平甩脱了旧人,即将奔赴前程而去,杨林像凭空长高了一寸,他把衬衫的口袋掏出来给她看,说:“虹虹,我对你,其实是爱的。当初闹瘟疫,高价口罩就两盒,我也给你一盒。现在真把口袋都掏干净了。”
杨林的日子,和想象中一样轻快,油门一把踩到底,驶上了事业的快车道。
两个月后,他就提了副C,整个集团最年轻的技术干部,不算突兀,毕竟该硬的硬,是整个技术处的比武冠军。
他很快搬进了王媛的那套大平层,日常开着她的小跑车上班,进出地库时,身着深色大衣的保安都是要对他敬礼的。
这次没有人催,他惦记着尽快把婚事提上日程。
婚礼的事儿,让他彻底感受了一把权钱的魅力。老丈人的一张卡,一通电话,到处都好办事儿。那日傍晚,他开车走在淮海路上,见路边的花圃里正有人干活,让他突然想起了郑虹,心里泛起了点遗憾又惆怅的情绪,以后他要是有所成就,她就算是他的意难平了吧。但男人还是不能太儿女情长,事业为重,难道被她绊住了一起去当花农?
舒心的日子,有风使尽帆,顺流而下,一晃就是六个月。
他求了婚。酒席定了。又折腾了几个来回定下了婚纱。
两个人捡个吉日,领了结婚证。
杨林这才得空回了老家,他要把父母接到上海来参加婚礼,没见过世面的小市民,连头面衣服都没有两件,他得先带着置办,再讲讲规矩,不要在岳丈面前丢人。
在机场要出发的时候,雷劈了下来,王媛的父亲被双gui了。
其实,还有两年也要退了,晚节不保,职位上一撸到底不说,最后竟连牢狱之灾都可能难免了。财产被盘点shen计,房子被强制处理,小两口重新装修的新房,竟没住上一天。
王媛嫌丢人,再也没到公司上班。可他还得去,不然怎么办呢?在家听两个女人哭吗?
王总的光环一退,王媛是越发不能看了,小圆脸日日哭得肿胀胀的,头发也黄稀了。
杨林在单位想要低调也做不到,翁婿可是硬关系,他这个C长到底是怎么提拔的,组织还在查,听说随时会让他去交代问题。
他需要钱,需要人帮他找个懂行的前辈咨询两句。可他在这个城市的关系,都是寄生在王总这颗大树上的,如今,大树将倾,人人避之不及,他成了被拔了脚的蟹。
他突然想起了郑虹。
听说,她这一阵的生意做得顺利。他们和平分手,她又对他有些情谊。更何况,分手时,他还给了她一大笔。向她拆借一二,她不会回绝吧。
他在工位上给她打电话,身边的发财树长得正好。他又想起了在这里遇到她的情形,心里的滋味不是不复杂的。
郑虹正要登机,去上海参加园艺交易会。看到手机上浮现的来电人,才意识到他的号码她竟然没删,按了拒接键,顺手删除了之前储存的号码,又痛快拉黑了事。
知道真相那天,她是在回家路上,想起来王媛是谁的。
她每周都去杨林公司换绿植,那个最大的办公室,桌上的相册里,摆着一家三口的照片。王媛就是那间办公室主任的女儿。
飞机浮上云端,划出一道弧线。郑虹轻轻吐出一口气,他们在最繁华时相遇,在最谷底时相爱,又在那么一点点浮华面前分崩离析。其实,她又比他好的了多少呢,挣扎在这个水泥森林里求生存,区别仅仅是她没有把自己压上去,贩卖感情而已。
她还需努力,才有更多说不的权利。且行且珍惜吧。

再读两篇——
*作者:左左,写故事画漫画的中年少女。我的公众号里有真实世界的儿女情长、世情冷暖,也有人心诡谲的古风宫斗、悬念迭起的悬疑连载。公众号:左左的异想国(ID:zuozuodeyixianggu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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