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姜婉茹 孙晓妍
编辑 |毛翊君
「我这一生只有我一个人
刘婵,35岁,坐标普陀区
之前我在贵阳打工,女按摩师不吃香。经常听见男客人跟男按摩师聊天说,不要女的按,觉得没力气,或者“被女的摸头会倒霉”。女客人也偏好男按摩师,说是讲究阴阳调和好得快。
那时赚不了什么钱,每月给女儿打1000块,我自己剩500,不够生活的。2012年小孩五六岁时,我才放心到上海打工。这边就不太区别对待了。刚开始一个钟只挣20多块,慢慢涨到32、34元。也会遇到客人做完跑单,只能想人家是忘了,不是故意的。有的同事是低视力,愿意出去玩一玩,我全盲,出去会给带我的人添麻烦,就干脆省钱——已经穷怕了。
三年前我觉得在上海待的时间长了,自己弄个小店稍稳定点,就拿出攒的十多万积蓄,又找人借了些钱开这个店,边干活边还钱。没想到疫情来了,说关门就关门。
这些年我还要养小孩、寄钱给老家的父母。说一句不孝的话,有时候真是不想给父母钱。我家在贵州一个四面环山的小村庄,比较重男轻女,生的孩子多,亲情淡薄。我一出生就被抱到亲戚家养,一岁多细菌感染眼球,听说闭着眼睛难受了半个月,亲戚嫌弃带残疾的孩子,把我还了回去。
可我在亲生父母家也不受待见。从小到大的记忆里,我只在五六岁时去看过一次眼睛,县城医院的医生说太晚了,眼球已经发炎变形,治不好了。后来计划生育的人来抓超生,爸妈就会把我推到前面去——你看她都失明了,不要罚款了吧。
两个哥哥和两个姐姐很早离家了,我一直和爸妈、小两岁的妹妹一起生活。家里的钱都是先紧着哥哥花,女孩排在后面的,我又排在最后。爸妈就说妹妹要上学读书,穿好看一点,你不出门穿黑色的就行,还耐脏。从小我穿的都是堂姐送的旧衣服,或者妹妹不想穿的。
9岁开始,我就学着给家人做饭吃。小时候营养不好,个子和力气都小,第一次拿蒸饭用的木头甑子,在脖子上烫了一个大泡,好几个月才消掉。要是爸妈干完农活回家,看到饭没做好,会说“真没出息,这么大的姑娘这点事都做不好”,什么话难听说什么。每天都是干不完的活儿,爸妈还觉得家里没有多少事。我总想做好,不然就是个没用的人,更让人讨厌。
贵州用来蒸制食物的一种木甑子。图源视觉中国
家里住的是稻草房子,上面有阁楼存放土豆和玉米。有时候爸妈拿梯子上去放东西后忘了移走,我走快了就会撞上去,他们只会说“噢,忘了”。家里改了布局、添了新东西,也不会有人提醒我,都要自己受一次伤,下次才记得。洗手的时候经常会发现,手上莫名多出来一些口子。
我家在山顶的位置,最近的邻居家也相隔一两里路,小时候没有朋友。同龄人把我当成玩具,经常扔个小石子,试一下我到底能不能看见。其他健全人跟我说话,都是同情的语气:“失明了,真是可怜呐”。
15岁时我想读盲校,爸妈舍不得学费钱。当时能选的有算命或者按摩。我性格内向寡言,感觉没办法靠说话挣到钱。学按摩也要1500学费,我自己去找师父说,等学会了给他打三年白工。师父同意了,后来的三年包吃包住,每月给100块买点生活必需品。
19岁约定期满离开师傅的店,我考了一个按摩师的证书。当时爸妈一直催婚,被说得烦了,20岁就找了个有手艺的同行嫁了。很快生了小孩,带到两岁交给婆婆,自己出去干活。有的盲人怕被骗被拐,不敢出远门,我一心想着把按摩做到出色,到省城去,靠手艺过上想要的生活。
资料图。图源视觉中国
我跟丈夫没有感情,想法也不一样,老是吵架,然后就一直分居。他也是盲人,在老家打工。我早就想离婚了,他不答应,我怕强行离会伤害孩子的心,就想着先把孩子养大吧。
手头稍微宽松点的时候,可以给女儿打2000块,自己还能存两三千,攒了几年在老家贵州的县城买了个房子,50多平,是专门卖给残疾人的福利房,花了5万,装修6万。做按摩这么多年,唯一看到的就只有一套房。
女儿现在也15岁了,在老家上初中。她小时候还劝我,不开心还不如重新找一个(丈夫),还说自己长大找的男朋友必须对我好,才跟他结婚。她现在到叛逆期了,着迷玩手机、看电视,我不太爱说话,但也强迫自己多跟她交流,她懒得听长语音,我就多发些文字过去。
平时一年回老家看她一次,待不到半个月就要走,亏损这种事不会告诉她。前两天跟她说,疫情太严重,暑假没法回去陪她,让小姨带她去报暑假班。她就回了两个字:可以。我不指望小孩对我多好,我这一生只有我一个人,有期待容易失望。现在就觉得挣钱很重要,除了供孩子上大学,也要对自己好一点,攒点钱养老。
按摩这种服务业,要让客人身心都舒坦才行,健谈的人挣得多。我从小连人都不怎么能见到,不太知道人际关系,很难做到开朗外向。也是出于这方面考虑,想着开个店当老板,觉得在前台就不需要跟客人多聊天。但女老板招工不太容易,有的员工觉得你一个女的凭什么管我。
店开在写字楼里,商水商电,什么都贵。我有点后悔开店了,疫情期间大约3个月没怎么营业。最近虽然开门了,每天就三五个客人,但是每月开销就要一两万。之前店里有7个员工,现在只剩下4人。
现在钱还没还完,也没钱付房租,房东隔几天就打个电话问问。我想着有多少先付多少,要是到了期限真交不起,只能关店回老家随便打打工了。之前在老家最常听到的就是“应该再生个儿子”,好不容易才出来自己闯,不甘心回去。我想至少坚持三个月试试,看看有没有奇迹吧。
我本来就是一个看不见的乞丐
高峰,48岁,坐标闵行区
前段时间兰溪路一家KTV出现疫情,附近也有小区的楼栋被封,按摩店作为休闲娱乐场所,经营再次面临限制。我的店被贴上了封条,但没封死,还接待一些电话预约的老客人。
现在就是干一天算一天,关掉真是舍不得。我1974年出生在安徽宣城,家里三个孩子,我是最小的。小时候吃饭都成问题,4岁左右得了疳疾(注:指小孩脾胃虚弱的疾病),就是营养不良,当时眼睛就开始模糊,但是还能分清白天黑夜,20岁左右基本完全看不见了。
在爸妈眼里我就两条出路——当乞丐和学算命。我不想听家人安排,夜里偷偷跑掉了,花三块钱坐车到了市里,还给自己办了残疾证。
我们家离上海很近,很多同乡务工都会首选上海,我怕这么落魄还遇到熟人,就爬上了去厦门的绿皮火车,因为听说那里环境好,也温暖。过去后我认识了一些盲人朋友,知道可以学按摩为生,但要上千块学费,而我是有人给一顿才能吃一顿的状态。
后来辗转了福州、广州、深圳、珠海,摔进过下水道;被路边的小偷欺负过,被砍伤头部失血过多,昏迷了三天三夜;也掉进过一个两米多高的老火车站台,当时火车头声音大,人又多就分不清方向,一脚踩空了,膝关节撞上铁轨,痛得起不来,破行李袋的东西散了一地,好不容易捡起它们爬上来,火车就呜呜呜开过来,就真差一点。
能学按摩是多亏遇上好心人资助,学了三个月后,终于在1998年有了工作,还有些可观的小费。过年回去就给妈妈买了衣服,还给家里装了固定电话,花了一千块,哪怕在我们村是第三台,还是很风光的。
资料图。图源视觉中国
三年后我被介绍到上海,和刚出来时的心态完全不一样了。二哥干泥瓦工收入都不如我,我就叫二哥二嫂学按摩,还带出来了一些人。干到2004年,我们开了现在这家店,每月五千租金。十多年来积累了上千名会员,储值金额也有几十万。
这几年也尝试过扩张,但因为经营问题都没维持下来,还亏了几十万,也错过买房的好时机。后来反省自己,我本来就是一个看不见的乞丐,现在有个店经营得还可以,该满足了。
武汉疫情时,店铺封过一个多月,还跟房东商量能不能减免房租,人家意思是不做就走人。我们一家五口从三室一厅换租到五六十平的房子里。因为担心经营不稳定,我调整了办卡的额度,只卖一千块10次的卡,之前办四五千的卡比较多。
在那之后,基本每天最多是三十多个钟,在盲人按摩店里还算中等水平。我又到外面学了扎针、正骨,普通师傅收费是一次120左右。我按摩一次是200,正骨分388和500两个价位。加上妻子做小儿推拿,我俩几乎能赚到五六个师傅加起来一样多。
我是通过老乡介绍遇到我老婆的。她因为1型糖尿病导致的慢性并发症,慢慢看不见了。记得我们处的时候,有次她把打胰岛素的针给我摸,说“我这辈子就靠打这个东西过日子了。一天要打四针,搞不定哪一天我人就不在了,你能接受得了吗?”我说能。其实我身边一些盲人朋友都会找能看得见的老婆,生活会方便很多。但我们相处三年多,觉得彼此就是那个人了。
最初我们不打算要孩子,怕她和孩子身体有风险,但婚后第二年意外有了,她还哭了一场,最后我们决定还是要了。因为早产,儿子在保温箱待了19天,她也进了重症一周。但很庆幸,孩子是正常的。
儿子现在8岁了。之前我没想着留上海,但我和妻子放不下开了这么久的店,也不想把儿子放在老家,他是需要父母陪伴的。
孩子之前上私立幼儿园每月就要三四千块,前两年要上小学,我们没有户口只能选择私立。现在马上升三年级,一年加上校车和餐食费也要七万块。
对孩子的投入是很大一笔支出,之前因为有办卡的储值,觉得能负担,但疫情后新卡进账很有限,眼看九月前又要交学费,有些难维持了。我们也不求孩子出人头地,就是不想他因为父母看不见而觉得自卑或缺少什么。
他对钢琴和画画感兴趣,从三岁开始也一直在让他学。他也很懂事,幼儿园时就能帮着结账了,有时候也会说“爸爸妈妈,我希望你们能看到”。现在店的情况他是知道一点的,他也不想离开。他是个外向的孩子,这里有他很多小伙伴,会舍不得。
资料图。图源东方IC
这次疫情,店铺的房东给减了一个月房租,我住处的房东说减不了,他家老爷子尿毒症需要钱治疗。员工宿舍每个月也要五千,现在到期暂时退了,我有时也和员工一起住在店里。
六月初解封后很矛盾,继续开店生意大概率不会好;不开的话,员工回家的隔离费、这么多会员卡也都是问题。不少师傅回家了,现在只剩4位。有的店铺在降价,但我想着不能亏待还跟我干的技师,就提高了他们提成,另外也考虑要填补亏损,我就统一涨了价,卡也不卖了。
我现在在前台结账,人手不够都自己上。有时一天甚至不到十个,积累的不少老卡变成负担了。听到客人刷卡的时候机器说“卡内余额0元”,我心里会松一口气,客人要再充值,我忙说别了,“万一哪天就干不成了”。
它应该像我治眼睛一样有个过程,
不是轰然倒塌
张学良,38岁,坐标静安区
盲校毕业后我先去了广州打工,后来听说上海更容易赚钱,08年就来了。有过对工作充满激情的时候,有的客人得使大劲儿按,我年轻好胜,都尽全力,后来大拇指有点落下职业病。当时有不少客人挺满意,在网上给我写好评,当时能挣三四千块,算是高薪了。
现在我在上海开了三家盲人按摩店,两家独资一家合伙,每月固定成本有房租3万、伙食六七千、水电三四千,还有员工工资。两个多月没营业了,解封后生意一直波动,最好的时候刚到疫情前的四五成。
我一直都有借贷,欠了二十多万,另外妈妈和哥哥也借了我十多万。平时靠金融平台和两张信用卡的贷款拆东补西。金融平台之前有38万信用额度,最近降到了13万,这办法循环不起来了。下一个付钱的日子是8月10日,成本加起来要准备8万块,我手上只有一两万。
2020年疫情关店一个月,也是差点没“趴下”,靠信用卡和妈妈打的几万块挺过来。去年生意不错,我挺乐观的,就接手了朋友转让的店。新店大多要先亏损半年,我想着两个老店养一个新店没问题,料不到这次这么严重。
不过要比上次淡定,这种有了点希望然后落空、反反复复的体验,我小时候治眼睛已经感受过了。我老家在江西一个古村落,小时候就高度近视,看不清黑板,但成绩还不错,中考全县第八名,一直想上清华大学,直到高一时视网膜脱落。
那会儿很害怕,感觉这辈子完蛋了。家里的墙上贴满了我的奖状,我爸一看到就伤心,把它们都拿下来了。我妈天天哭,到处借钱给我治眼睛。那是1999年,家里做的是早点生意,没什么钱,她这家借500,那家借1000,吃了无数闭门羹才凑起来几万块。
还有微弱视力的时候都是小心翼翼的,不敢跑跳,也不敢用力。等到彻底看不见了,恐惧之余反而有点如释重负,预想早晚有这么一天。并不是直接陷入黑暗,只要清醒着,眼前就会有千百个光点不停在闪,做事经常没法集中精力。有时候我会盯着一个最亮的光点,感觉一直盯着,视线就可能会穿透那个光,看见什么东西。
治疗失败后在家呆了一阵,虽然备受家人爱护,但自己会觉得很没用,无所事事。当时觉得理科肯定学不了了,就想能不能学个法律,或者当个外语翻译?但是出门出庭都成问题,不如推拿来得实际,2002年就去上了盲校中专。有人问我想不想考盲人能上的最好大学,我那时都没有兴趣,因为上清华的梦已经碎了。
资料图。图源视觉中国
2016年有个老板喊我合伙开店,就开始创业了。我好像还没从年少时读书的光环里走出来,创业也许是找到的第二个心愿,想做出点成绩,开上十几二十家按摩店。
疫情下这个目标实现起来更曲折了。封控时我和二店员工都住在店里,租不起宿舍。店面一百平左右,只有两个房间,一个大厅,走个几步就碰见同事了,也习惯了集体生活。有次洗手间管子漏水,最后没法洗澡了,当时以为肯定买不到水阀,没想到在外卖平台上找到了。
物质上忍得过,但营业上是真的没办法。我也尝试上短视频平台的团购,一个客人都没有。感觉能做的就是“躺着”,减少消耗,维持生命。有员工挣不到钱选择离开,我不敢雇新按摩师,需要时自己顶上,算是节流。
有压力的时候,朋友找我聊天,我就不怎么耐烦。但是读书有用,读到《道德经》里说“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疫情总归要过去的吧?
有两个熟悉的朋友已经把店关了,一个是得了椎间盘突出,觉得熬不住;一个是交不起房租,被房东赶走了。关店止损很需要勇气,光是退会员卡就得一下掏几万块。
店长知道我借钱发薪水,疫情期间把发的钱都退了回来。2020年就退过一次,年底我补给他了,去年给他发了10%的分红,本来想今年加到15%,现在看来是空话了。
比起赚钱,创业更是我能力的体现,我有点虚荣心。哪怕情况坏到要关两家店,最后一家我也一定要守住,撑下来就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大不了亏几十万,人生总要一搏。想到最后可能一无所有也害怕,但它应该像我治眼睛一样有个过程,不是轰然倒塌,大概也没什么不能接受。有机会我就治,管不了那么多,总归要治的。
(文中刘婵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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