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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中医》剧照  图源网络
江俊松老者
文/乙丁
一身破旧的分不清本色是灰还是黑或者蓝的衣衫,脚上趿着一双也是破旧的两个大脚趾戳出来的布鞋,当然最为显著的,还是肩上的那把破旧的黑色勾把伞挑着几个装着纯白色猪膏油状的青霉素小瓶,随着他的步履在他的身后一晃一晃的。
着这一身装束的人,名字叫做“江俊松”,按照我们过往的习惯称呼,这里我还是一样的称他“江俊松老者”。其实当时他的年岁应该比我父亲小的多,那时候,我的父亲是过了六十岁的老人,而他应该还是五十来岁。
父亲告诉过我们,江俊松老者是冻噶岭江家村人,解放前是国民党部队里的一名军医,术有专长为眼科医生,而且医术还不错。父亲对我们这样说他,“别看他现在这副猥琐落魄的样子,年轻时,他可是英俊倜傥风流潇洒的呢!”
我父亲与他最初相识,可能是在1950年。那之前的1949年,我父亲因私放共军俘虏案发,从武汉逃回了湖南老家。为了谋生,也为了等待“解放”,他暂且和几个乡党合伙做起了熏制腊肉的营生,再在京广线的公平墟车站旁开了间转运站,以便将腊肉贩运去广州。而江俊松此时也从国军中脱离,在公平墟车站旁开了间眼科诊所。父亲跟我们说,那时候正值年轻的江俊松,除了工作时间里穿一身白大褂之外,其余时间几乎都是一身西装潇洒笔挺,一表人才,飒飒英姿,风华正茂。连他的老婆,也是一标准的美人儿,郎才女貌着呢,羡煞车站和墟场上的好些人!
可能是源于彼此都是同一乡间人,同时又曾经都在国军中工作过,且又租住在这个公平墟车站营生的缘故,江俊松便与我父亲一来二往的熟络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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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好景不长,后来我父亲被判“历史反革命”加“右派”,开除了公职的同时,又判刑劳了改。而江俊松虽然没被判刑劳改,但因曾在国民党军当过军医,也自然而然地被戴上了“历史反革命”帽子,取缔了他的开诊所行医资格,强迫回老家清平墟冻噶岭江家村,交由当地管制劳动,也就是阶级敌人“四类分子”了。因为这个原因,他的老婆跟他离了婚,不知另嫁何处去了。许多许多年就这么过去了,江俊松也就这么孤家鳏夫地在他的那个贫困的老家山村冻噶岭江家度过了后半生,他的“家”只有两间破烂的土砖屋。有一年冬天我父亲去过他家看过他,回来后跟我们说,他的那个家呀,用杜甫的《茅屋被秋风所破歌》里的描述来形容,一点儿也不为过,“他连糊窗子的纸都买不起,任凭风雪从窗外扑入”!
江俊松军医出身,可能是术有专攻,不会做其他的事,至断了开诊所行医的营生,被迫在他那个荒僻的山村劳动改造中,也没学会干农活。不像我的父亲在劳改中,一个知识分子竟被“改造”成了一个像模像样的农夫了。江俊松由于不会在生产队里干活,他这么一个孤家鳏夫竟然连自己一个人都养不活,年年上半年中青黄不接的春荒时节里,他都没有吃的,只能四处流浪觅食以度日。那个“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时代里,被判为“阶级敌人”的被管制者,是不准随便脱离生产队自由外出的。但冻噶岭江家那个生产队却是个例外,竟开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让江俊松老者自由外出。我想,或许是他那个生产队的干部们还算有点善心,考虑的是若不许他外出觅食,就只会活活饿死。
江俊松老者的外出觅食,却绝不是乞丐般的低三下四靠在人家门边伸手讨吃的,而是一种尽可能的“体面”——以给人治眼疾和送药上门为由。
我的父亲至年老时眼睛患有眼翳(翳状赘肉),当从劳改农场释放回老家农村后,江俊松老者不知怎么会知道我父亲的现状,现在不记得是哪一年的春荒时节了,忽然的就上门来访我父亲,说是来给我父亲治眼疾的。他的医术确实不错,经过他的手术治疗,我父亲的眼翳得以缓解。自后几乎每年春荒时节,他都会来我们家给我父亲治眼翳。他一般会在我们家停一两天脚,歇一两宿,吃个几顿饭。而且,都是不请自来,即使我父亲的眼睛此时候并无害疾。
不知他来到我们家是他外出觅食行程的第几站,我只知道在我家停留一两天后,下一站便是距我家两里多路的魏家村子。那村子里有他认识的另一个人,那人家出身好,当着个生产队的队长,家道殷实,其妻便患有老眼疾,他在这家能多待三四天。至于他带来的药(即本文开篇所述之“那把破旧的黑色勾把伞挑着几个装着纯白色猪膏油状的青霉素小瓶”),都是他自制的眼药,用之效果确实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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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我们家的日子过得也很艰难,每年春荒时节都要缺一两个月粮食。缺粮的日子里,我们就靠尽量少吃,吃稀,以及借食和参杂着干菜、土杂物等等度日,而生怕家里来客人,偶有客人来,全家就紧张,特别是持内家的我母亲。我父亲性格好,每次江俊松老者来我家,进门第一句话就是“嗬嗬,我来看看你的眼睛”,而我父亲则总是笑盈盈地表示欢迎,“来了好啊”。
我家当时四口人:父亲、母亲、细姐、我。我母亲虽然不免局促不安,但表面上还是装出一脸笑意。我呢,起初由于少不更事,便不怎么在意,谈不上讨厌他还是欢迎他,及至渐渐大了,虑之自家缺食,便就有些讨厌他了。而我细姐,他来的次数多了,更是讨厌他。加之他又是那样的没脾气,一身邋遢不堪,不修边幅还在小,更是吃相难看,不会避嫌。
那时候虽然我们也穷的要命,一身破旧衣衫,尤其是父亲的衣衫更是补丁叠补丁。但我们穷而讲卫生,再破烂得补丁叠补丁,却洗得干干净净,穿得整整洁洁,而且用膳吃食很讲究规矩,譬如桌上一碗菜,大家夹菜,各人只夹就近自己面前的,不会筷子伸往别人那边去夹,更不会筷子插到碗底,在菜碗里乱翻乱挑。还有,每人面前置着一条匙,喝汤只能用各自的条匙去汤碗里舀着来喝,不能捧起公共的汤碗喝。
可江俊松老者却不讲究这些,有一次早餐吃的是干菜叶儿汤咽红薯。桌子中央搁着的便是一大缽干菜叶儿汤,我们一家四口都各自用条匙从汤缽里舀了汤再倒放自己的饭碗里来喝,自然也给了他面前准备着一条匙。然而他却不用条匙,直接就双手从桌子中央捧起一大缽汤叶“咕隆隆”地大喝起来。气得我细姐立即大叫起来:“哎哎哎,你怎能这样不讲卫生啊?”而他,却在“咕隆隆”地饱喝几口后,放落汤缽,一抹满嘴胡茬,还啧啧出味地高兴说:“嗬嗬,这么喝汤才有味!”这一顿早餐,直气得我细姐愤然离席不吃了。
事后,我父亲却劝导我细姐说:“原谅他吧,他原本可不是这样的,是岁月改变了他啊!”“他也实在太可怜了,变成了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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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多年后的“拨乱反正”和“改革开放”,时已年迈的我父亲获得了平反复职,作了退休安置,终于过上了较之安定舒缓的日子,江俊松老者其时也与中国大陆的全体“地富反坏右”一起获得了摘取“历史反革命”帽子,解除了管制的生活,但他因为不是解放后的公职人员身份,便没能得到经济生活上的任何优待安置,如前一样的只能在他的那个冻噶岭江家村的两间烂屋里过着孤家鳏夫的疾苦日子。
记得我父亲平反后,他还高兴地来过我家几次,向我父亲表示祝贺,住过几晚。我父母自然热情的款待了他,还给了他一点接济。再几年后,我父亲辞世了,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他再也没有来过我家,我后来的工作忙,也就渐渐地淡忘了他。直到现在想起来写他,我才想到,之前的几十年里,我竟没有想过应该去看望一下他这么一个我父亲曾经的老友,这么一个可怜的老人!他是什么时候死的,怎么死的?死时可否有过略微体面的装殓和安葬?我是一点都不知道!唉,世道沧桑呀!这正是:
“白头吊古风霜里,老木苍波无限悲”!
 记于二0二二年七月一十八日深圳寓所
作者简介
乙丁,本名黄正军,湖南省作协会员,出版有长篇小说《叶落知何去》、《漱玉江》,长篇纪实文学《走过炼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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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道沧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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