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天下止戈,所有的亲人都可以团聚。

——题记
2021年3月,为爱止戈演讲音乐会。
三年前,我们组织了一个“带你去台湾找爸爸”的公益活动,这个有些呆萌的活动背后,是一段悲壮的历史。
抗战时,有无数个爸爸走上战场,结果杳无音讯。在此前,我们收到上万条寻亲线索,寻找爸爸的儿女,都是白发老人了,他们人生最后的心愿,就是知道爸爸去了哪里,给他磕一个头。
寻找70多年前失踪的人,是一项如同大海捞针的事情。志愿者们不懈努力,有200多个爸爸有了音讯,或是荒野里的一块残碑,或是阵亡名单里的一个名字。其中,在台湾的忠烈祠,找到了众多捐躯者的牌位。
我们计划,带这些孩子们去台湾,完成人生最后的心愿。
去台湾祭拜爸爸的活动,有8个孩子参与。最年轻的已经76岁了,名叫张亚杰,她的爸爸杨维钧是一名营长,牺牲于常德保卫战。年纪最大的是87岁的女儿饶毓琇,她的爸爸饶国华,川军145师师长,在南京保卫战时被敌人包围,自杀殉国。
忠烈祠的接待仪式庄严而又细致,接待官王惠民上校带队迎接大家的到来,他和每一个孩子一一拥抱。那些年过古稀的孩子,在他们刚刚出生的时候,爸爸就去打仗了,他们的一生,从来没有男人这么有力地拥抱过。这一抱,已经让他们泪流满面。
烈士祠是供奉阵亡者牌位的地方,木制的牌位按军阶整齐排列,如同他们当年出征的阵列。戴着白手套的礼兵,将牌位请下来放在主祭台,这些孩子一一进入,献花,鞠躬。
烈士祠里,无比安静,只能听到礼兵的皮鞋落地声和这些孩子轻轻的啜泣。这是爸爸阵亡后,他们离爸爸最近的时候,虽然他们的爸爸,只是木牌上一个不会言语的名字。
这些孩子中,最触动我的,是莫文彪,贵州三都县人,布依族。他的爸爸莫少华阵亡于江西,那年,他只有两岁多。他还有一个哥哥和两个姐姐,妈妈带着四个孩子,受尽苦难。莫文彪说,他12岁时就上山种田,苦得很。
长大后,妈妈告诉他关于爸爸的事情。妈妈说,爸爸阵亡后,村子里一块去打仗回来的人告诉她,日本兵太厉害了,他们打不过,有一次,几个老乡偷偷商量,要跑,莫少华说,我不能跑,我当兵之前是保长,送了很多乡亲去打仗,好多人都死在了战场上,如果我当了逃兵,没脸见乡亲。
对于爸爸,莫文彪仅仅知道这一件事情。
去台湾的8个孩子中,只有莫文彪的爸爸是一个普通的士兵。忠烈祠里,阵亡的将军会有独立的牌位,低阶的军官是每100人一个牌位,而普通士兵,没有木制的牌位,只有花名册。
祭拜时,莫文彪只能对着一个写着“士兵/士官烈士之灵位”的牌位。接待官王惠民看到了莫文彪的落寞,他说,不论是将军,还是士兵,都是国家的英雄。
在牌位前,莫文彪为爸爸读了一篇自己写的祭文,然后喃喃自语。声音很小,我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
这么多年里,我带过无数的孩子去爸爸的墓地,听过他们撕心裂肺地哭泣,以及对苦难的哭诉,但此时,这位年近八旬的儿子,没有哭声,没有眼泪,却让我深深地感受到他内心淤积已久的悲痛。
他越隐忍,我越会感受到他对爸爸思念的无尽。
离开忠烈祠时,莫文彪迟迟不肯上车,欲言又止。催促之下,他竟然有些怯怯地说,他不想回去了。这让我大吃一惊,这次祭拜活动,是以商务考察团的身份,私自脱团的后果是非常严重的。
仔细询问,莫文彪才有些羞涩地说,他是布依族,族里有风俗,人死在外面,要用自己家里的米,撒在回家的路上,为他招魂。他说,他担心影响大家的行程,让我们先走。
我告诉他,没事,大家等你吧。莫文彪听了,高兴得像个孩子,他快步折返忠烈祠,从裤兜里掏出一把米,一边撒向天空,一边低声吟语。这个简单而又神秘的仪式,让人心生敬畏。
做完仪式,
莫文彪告诉我
,“
帮我和爸爸合张影
。”然后,他把手搭在爸爸的牌位上,笑中带泪。木制的牌位,就如同爸爸的肩膀。

返程的飞机由香港中转,再经深圳口岸回到内地,再转乘高铁回到贵州三都县。一路上,在海关,在飞机场,在高铁站,莫文彪都会撒下一把米。
他一脸的虔诚,令人心碎。
对于莫文彪来说,能去台湾,这是一生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妈妈临终前,给了他一张用白布层层包裹着的纸,是爸爸的抚恤令。爸爸是在1942年6月阵亡于江西,直到抗战胜利后,抚恤令才送达家里。政府给了100元抚恤金,原本答应再给20年抚恤金,结果,旧政府自身难保。
莫文彪一直珍藏着爸爸的抚恤令。直到志愿者找到他,告诉他,由龙越基金会出路费,带他去台湾时,他瞪大了眼睛说,真的吗?那时,他的两个姐姐已经去世了,他和哥哥商议,他先去,等到下一年,哥哥再去。
回程的路上,我问莫文彪,在忠烈祠,你一直在跟爸爸说话,你在说什么呢?他说,我告诉爸爸,我年纪大了,这是我第一次来看您,也是最后一次了,我告诉爸爸,我要带他回家
是的,对于这些孩子来说,可能是最后一次了。就在第二年,莫文彪的哥哥去世,未能完成去台湾的心愿。
今年4月,和我们一起去台湾的陈嘉祥去世。他的爸爸陈钟书,是滇军的一位旅长,阵亡于台儿庄战役,临终前留下两个遗愿,一是遗体送回老家,叶落归根;二是政府帮照顾子女,免得他们孤苦无依。
英魂的尸骨,却未能回家。因为战事紧张,部队将其安葬于徐州关外。2006年,陈嘉祥去战场寻找爸爸,坟地的原址已被用来修建铁路,他只能在那里抓了一把土。另一个遗愿,也因历史的变幻变得更为悲惨,陈钟书的10个儿女,有近半在文革时死于非命。
根据抚恤令上的阵亡时间推算,莫文彪的爸爸莫少华,是在浙赣会战中的宜黄战役中牺牲的。
在此之前,这个以贵州草鞋兵为主的102师,在师长柏辉章的带领下,征战四方,淞沪一战,一个师剩下3000多人,拉回陕西整训,补充新兵,再上徐州战场,一仗下来,就剩2000多人,再撤回江西参加浙赣会战。随后,又参加长沙会战。抗战结束,一个师,总伤亡约两万人,比一个整编师的人数还多两三倍。
102师的悲壮历史令人唏嘘。有一次,河南志愿者发现一位名叫孙永清的老兵,是102师的。一打听,他竟然知道莫少华,而且明确说是牺牲在了江西。
说到打仗的事,孙永清说,有一次,炊事班送来的伙食里有股血腥味,送饭的说,路上遭遇日机轰炸,班长怕炸弹把饭菜炸飞,身子伏在饭菜上牺牲了。
志愿者是在2016年找到孙永清的,那年他已经100岁,独自住在一个杂草丛生的土坯房子里,屋梁上全是灰尘,结满蜘蛛网。
志愿者将孙永清送进养老院,问他还有什么心愿。他说,希望有生之年,回当年的战场看看,悼念那些血洒疆场的战友。2017年11月,在志愿者的陪同下,孙永清前往长沙,他曾在湖南驻防六年。
站在湘江边上,孙永清将黄色的菊瓣撒入涛涛江水中。1944年6月,日军在进攻长沙三次未果的情况下,调集精锐部队,发起第四次长沙会战,孙永清和战友们驻守长沙小吴门,身为机枪手的孙永清,看着战友一个个倒下,血水和雨水一道,流入北去湘江。
2019年,孙永清去世,志愿者们遵照他的遗愿,将他安葬在长沙,和他的战友们,永远在一起。
历史并不遥远,却已断垣残壁。
为纪念阵亡将士,国民政府于1940年在湖南南岳衡山修建忠烈祠,历时三年落成,有13座大型烈士陵墓。而在后来的历次政治运动中,忠烈祠被当成反动遗址,被毁碑挖墓。虽然后来得以重修,但是大部分英魂的名字,已不知所终,无法复刻。
如今,很多人知道南岳衡山是著名的“五岳”之一,却不知道这里是抗战英烈总神位的供奉之地。我曾无数次地前往这里,站在空荡荡的忠烈祠前,欲哭无泪。
一个国家,没有英烈的安息之地,就如同活着的人,没有魂魄。我们反对日本首相参拜靖国神社,而我们的英雄,却是孤魂野鬼。
我更早一次去台湾忠烈祠,是在2014年6月,我带了两位抗战老兵,吴淞和张默坚,前者在常德会战中,他所在的第十军三师九团三营,仅幸存3个人。
吴淞参观抗战纪念馆。
1950年,吴淞逃亡香港,在准备上船前往台湾时改变了主意,他的哥哥在抗战中死掉了,他要回家去照顾孤苦的母亲。这一回头,等待他的,是23年“历史反革命”的牢狱。
吴淞有一个心愿,在台湾忠烈祠查找哥哥的资料,他的孪生哥哥吴赞先和他一起参加抗战,后被日军俘虏,被日军注射了毒针,回家不久后死亡。遗憾的是,忠烈祠没有找到吴赞先的任何资料。在此前,他也曾写信给台湾“国防部”查询,也是没有任何记录。
“你说,这些为国家牺牲的人,不管是大陆还是台湾,连一个名字都没有,你说,这仗是给谁打的?”吴淞问我。
同去的老兵张默坚,站在忠烈祠正厅的国民革命烈士灵位前,嚎啕痛哭。时年93岁的张默坚说,想到那些在民族危亡之际牺牲在战场的战友,心里很痛。张默坚拉着我的手说,“一定不能忘记历史!
在多方的共同努力下,2015年9月3日,抗战胜利70周年纪念日,原国军老兵受邀参加天安门前的阅兵式,这段历史有了前所未有的荣光。接受习主席授勋的原国军老兵李占瑞,回家后说,这份荣誉,有哥哥的一半。
李占瑞和哥哥李占祥一起参加抗战,有一次,他们在长沙战场上相遇,他和哥哥约定,活着的人,要回家照顾好父母,后来,哥哥没有了消息。
勿忘历史,就是不要忘记为历史做出牺牲的每一个人。
从2008年发起老兵回家活动开始,我们帮助了11858名抗战老兵,找到了1341具阵亡将士遗骸,帮助上百个家庭找到了在战争中失散的亲人。相比整个抗战来说,这也仅仅是沧海一粟。
即使在台湾忠烈祠,所供奉的抗战英烈,也不足牺牲总人数的一成。
在与时间赛跑关怀抗战老兵的同时,我们也尽可能地去对这段历史做一些补救。经过小伙伴们的多方努力,至今共整理出366515名抗战阵亡将士的名单。
一个士兵,可以血洒沙场,但是,不能被遗忘。遗忘,是他们彻底的死亡。对于抗战,对于这场近代中国最伟大的战争的纪念,不能沦为一句口号,为国捐躯者的名字,以及他们的故事,应该永远被我们所铭记。
历史,应该回归到每一个人身上。
对于寻找到的每一具遗骸,我们都做了DNA鉴定,希望这些生命的信息,将来可以为他们找到回家的路。只有每一个士兵回到家乡,才是战争的结束
在寻找遗骸的过程中,有一幕曾让我泪流满面。在湖南平江的荒山上,有当地的百姓为牺牲的士兵立了很多碑,因为不知道名字,上面写着“军人”、“兵士”,或者“古人坟”。这里,是保卫长沙的第一道防线。
这么多年里,我重走了好多个旧战场,站在断垣残壁间,我常常在想,我们如今做的,也是另外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这场战争,是与时间赛跑,去偿还历史对幸存老兵的亏欠;
这场战争,是与遗忘抗争,去收集记忆,知来路,明去处;
这场战争,是让当今的人知道,和平的珍贵和美好,再也不要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前几天,莫文彪给我打来电话,说他正在给爸爸莫少华申报烈士。他还说,他想把爸爸的抚恤令捐给我们。这是他的爸爸用生命留给他们唯一的遗物,我理解这位82岁老人的心愿和对我们的期待,他的爸爸,不仅仅是家族的荣耀,更应该成为国人心目中的英雄。
历史,需要留下他们的记忆。九一八,是国耻日,而忘记历史,则是更大的国耻。
近十几年时间,志愿者在关怀老兵的同时,收集了很多关于历史的细节,我们需要把这场中华民族最伟大的战争告诉后世和未来,没有他们的牺牲,何来我们的今天!
在缅甸的中国远征军墓地中找到的士兵胸标。
我们计划去做一件事情,用三年时间筹建一个老兵回家故事馆。这个馆,将尽最大努力,陈列每一位为国捐躯者的名字,和他们的故事,不论是将军还是士兵,不论是英勇还是恐惧。960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应该有他们的立锥之地。
三年后,幸存的抗战老兵已所剩无几了,我希望他们在去往另外一个世界时,告诉他们的战友,他们用生命保卫的这个国家的人,是有良心的。我们希望以民间的力量,用铭记的方式,让传承的信念,给这段历史一个体面而又温馨的谢幕。
这是一个特殊的战争纪念馆,我们希望,留存每一位老兵的记忆,他们的经历,是历史的血肉;我们也想,铭刻每一位英烈的名字,他们的牺牲,需要我们永远铭记;还有,我们会收集所有失踪者的名字,永远不放弃寻找。
抵抗侵略是他们的义务,铭记他们是我们的责任。
捐助老兵回家故事馆,请长按二维码:

相关阅读:
继续阅读
阅读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