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央视、上热搜,我是下山后才知道的。
等手机有了信号,我第一时间给家人报去平安,我也才知道,就在我们“失联”的当天深夜,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吵醒了已经入睡的他们,接通后,对方称是警察,说我擅自进入苍山自然保护区,已经失联,有生命危险。
这或许是正常的规劝,但在深夜里的告知,让全家人恐惧了整整一天。尤其是母亲,即使在我安全下山后,用视频看着我,向我复述这一场景时,依然带着哭声和颤栗。
我好愧疚。
和母亲通完电话,我的脑海里突然出现了另外一个场景:
80年前的11月17日,同样是一个深夜,身在美国伊利诺伊州的母亲哈丽特,接到了一份来自中国昆明的电报,说她的儿子詹姆斯失联。这是真的失联,詹姆斯的飞机在从昆明飞往印度汀江时,突然从雷达上消失了。
我似乎可以穿越,感受到母亲哈丽特的惊恐和悲伤。
不同的是,詹姆斯再也没有回来,在他失联6个月后,美国国务院签署了死亡证明,时年21岁。哈丽特在为儿子立的墓碑上,写下这么一句话:你离开我们,太早了!
詹姆斯,是我们此次进入云南苍山,寻找的中国航空公司60号飞机的副驾驶。
60号飞机共有3名机组人员,机长约翰,我们一直未能联系到他的亲人。
另有一位报务员名叫杨光鎏,江苏无锡人。直到两个月前,我们找到杨光鎏的亲属,他们才知道,杨光鎏牺牲的地方,是云南苍山,而非家人所知的缅甸野人山。他的弟弟生前写的回忆录中说,哥哥牺牲后,家里都瞒着母亲,但母亲长时间没有收到儿子的来信,有了不详的预感,有一天,她去寺庙里,为儿子立了一个灵位。
左起:詹姆斯、约翰、杨光鎏
在驼峰航线上,有超过1500位机组人员牺牲或失踪。那些没有等到儿子回家的母亲,伤痛一生,
2008年,我在缅甸采访时,遇到了滞留于此的中国远征军老兵李锡全,老兵回家公益活动由此开始。
当离家70年的李锡全回家后,第一件事情是到母亲的墓前,喃喃自语,“妈妈,我回来了。”
70年前,国难当头,李锡全走上战场。出征那天,母亲送他到村口,叮嘱他,你一定要回来。等他转过一个弯,母亲看不到他时,他听到了母亲歇斯底里的哭声。
李锡全是幸运的,但是当他终于穿越政治的迷雾回到家乡时,母亲早已化为一堆泥土。
后来,我们陆续从缅甸、泰国、越南以及云南边境,帮助上百位滞留于此的抗战老兵,回到他们的家乡。所有老兵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母亲的坟前。深深的愧疚,让他们泣不成声。
他们保卫了这个国家,却未能在母亲的身旁尽孝。
中国远征军老兵刘世教,在翻越缅甸野人山的时候,晕倒在了路上,他的战友用一根棍子打他,让他爬起来,继续走。终于,他走出了野人山。后来志愿者问,是什么信念支撑他坚持下来,他没有说保家卫国之类的慷慨之言,而是说,“我想到我的娘,如果我死了,她没有人照顾,我必须活下来。”
这些场景,让我的脑海里突然蹦出一句话,“每一个走上战场的士兵,都有一位等他回家的母亲。”这句闪耀着人性光辉的话语,后来成为老兵回家公益活动的Slogan,放下政治立场,从而有了更多的参与者,也让我们的信念,更为坚定。
抗战期间,数百万位母亲,再也没能等到儿子回家。
在寻找关怀抗战老兵的这么多年里,我曾耳听目睹了太多这样的悲欢离合。
曾有一位川军告诉我,1944年,缅甸战场进入反攻阶段,国家喊出“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的口号,征集知识青年奔赴沙场。
那时,抗战已经到了后期,能征的兵,越来越少,有很多十多岁的孩子,他们还坐在课堂里,还没有枪高的他们,不得不弃笔从戎。
这位川军说,母亲送他到了成都机场,当他上了飞机,回头望去,发现停机坪上,密密麻麻地跪满了无数个母亲。
这是何等令人心碎的一个场景啊!
在滇西采访的时候,我还听到了这样一个故事。
有一家兄弟两个人,有一个人必须参军。这让母亲很为难,都是骨肉。无奈之下,她召集两个儿子来抓阄,结果,抓到的纸条上,写的是老大。一年后,老大牺牲,母亲悲痛无比,一生都难以释怀。小儿子想尽办法劝慰母亲,但无济于事。
后来,小儿子也有些怨气,说,这都是命,当年也是哥哥抓阄抓到的。直到母亲临终前,她告诉小儿子,当年抓阄的时候,两个纸条,她都写的老大的名字,“那时候你太小,去了肯定是死,我原本想着老大年龄大一些,可以活着回来。”
无数个体的生离死别,让这场伟大的战争,有了太多悲壮的色彩。当历史渐行渐远的时候,我们记录个体的伤痕,是希望告诉更多活着的人,战争是残酷的,先辈们用生命换来的和平,需要我们无比珍惜。
母亲大人:
     自从和你分别以来,已经好久了,我从县府出发到武鸣了,请你在家不要念到我。我在这里集中训练营,我的身体比平常安好,请你在家不要念……
这是我们收藏的一位士兵写给母亲的家书。
1943年,这位名叫韦世祥的士兵从广西出发,到贵州训练,再到云南集结,再乘坐飞机抵达印度,再前往缅甸战场,再回到云南,继续前往湖南战场,后来参加受降仪式。
每次换防,他都会给母亲写一封信,每封信里,他都会透露出对母亲无尽的思念,他说,等打完仗之后他就回家。
如果他的从军经历,由此结束的话,他无疑是这个国家的英雄。
不久后,他被派往东北战场,参加内战。1947年,他的家人收到了他从长春写回的最后一封信,再也没有了消息。
这位原来可以衣锦还乡的士兵,又因兄弟之间的另一场鏖战,而被裹挟其中。他的母亲,到死都没能等到儿子回家。
韦世祥的后人,把他写回的20多封家书,捐赠给我们。这是我们正在筹建的老兵回家故事馆,最触动观众的藏品之一。
当宏大的历史,回到每一个人身上的时候,你就会看到战争的真相,以服从命令为天职的普通士兵,他们不应该背负太多的罪与罚。
一位年长的朋友告诉我,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村子里放露天电影,大多是解放战争相关的,每当战斗到了最激烈的时候,银幕下的很多中年妇女,就会嘤嘤地哭泣,有的则掩面离去。尤其对于那些国民党士兵的母亲,他们要承受的是,不仅是失去孩子的痛苦,还有无从诉说的屈辱。
从人性出发,才会有两岸的携手。
也正因此,这么多年里,我们从台湾带回了很多老兵的骨灰,他们曾是我们的敌人,但也是一位母亲的儿子。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被一些好事之徒扣上为国民党老兵翻案的带头人的帽子。好事者内心的阴暗,令人不齿。只有灭绝人性的人,才会如此狭隘。懂得什么是人性,你就会知明白,国与共,并不重要。
2017年,我们启动“关怀烈士父母”项目,以对越战争牺牲的烈士为主。那时,关怀抗战老兵项目正如火如荼,新的项目受到不少阻力,庙堂与江湖,均有质疑。前者觉得,老兵群体太敏感,后者存有党派偏见。
我力主,是基于人性。
为此,我们去做了调研,看望了几位烈士的父母。
赵占英烈士的妈妈时年89岁,赵妈妈依然住在原来的老房子里。她曾不止一次对前来看望的人说:“刚刚屋里的灯泡突然亮了,是赵占英给我开的。”
30多年前,她的儿子牺牲于对越战场。战争早已结束,思念从未停止。
2018年3月,我们协助两位母亲前往儿子的墓地。
一个叫成玉枚,35年前,她的儿子沈正军牺牲在中越边境,安葬于广西那坡烈士陵园。路途太远,35年后,她才第一次去看望儿子。
她跪倒在儿子墓前,撕心裂肺哭喊的画面,令人心碎。
一个叫王支成,时年82岁。1979年初,她的儿子汪忠付,和战友们一起剃光了头,写了遗书,在军旗下宣完誓,喝了首长敬的壮行酒,含泪唱着《再见吧!妈妈》,踏上布满地雷、竹尖陷阱和疯狂炮火的征程。
儿子当年的战友赶来烈士陵园,告诉汪妈妈,她的孩子之前是炊事班班长。听了这个消息,汪妈妈她有些激动地说,“那应该不会挨饿了。”
就在去年,志愿者去看望湖南安仁的烈士陈秋华的母亲。
2006年6月,军方的一架预警机在安徽广德坠毁,包括陈秋华在内的40名机组人员全部遇难。儿子遇难后,母亲谢桂香受到了极大的刺激,精神有些恍惚。她告诉看望她的志愿者李桦,她还是安仁二中的一名初中生,她指着儿子的照片说,那是她的哥哥。
谢桂香的家人说,她这几年里,一直觉得自己还是一个学生,还没有结婚,因为这样,她就没有孩子,也就不存在孩子牺牲的事情。
最痛恨战争的人,一定是母亲。即使在今天,当俄乌战争依然没有任何结束迹象的时候,我们想想那些亲手把孩子送上战场的母亲。我们需要少一些狂热和叫嚣,多一些理性。
三年前,美国人鲍勃委托我,寻找他的表哥詹姆斯。
1942年11月17日,承担驼峰空运任务的中国航空公司60号飞机在雷达上消失,包括詹姆斯在内的三名机组人员失踪。
因为疫情以及中美关系的影响,这件事情一直拖到了今年。
两个月前,鲍勃再次邮件我,他已经96岁了,希望在有生之年,接表哥回家。
在诸多的资料里,最触动我的,是詹姆斯的墓碑,墓碑上面,他的父母写下这么一句话:你离开我们,太早了。詹姆斯是他们唯一的儿子。
我似乎听到了一位母亲的召唤。
在未获得政府批准的情况下,我们冒然进入苍山,开始了寻找60号飞机的民间考察活动。5月14日晚,当我通过卫星电话与后方履行每天的行程报备时,得知政府要求我们尽快下山,我们立即决定,中止行程,于第二天一早返程。彼时,我们离坠机点,仅约两个小时的路程。
下山途中,我们遇到了救援队。那一刻,我异常尴尬且激动。无论如何,这都是“生命至上”的一个表现。
作为此次活动的组织者,我负全部责任,愿意接受相应的处罚,并在此向公众致歉。
下山之前,我们为60号机组举行了一个简单的祭奠仪式,在山坡上捡来几枝已经凋零的高山杜鹃,聊表我们的心意。我告诉他们,等条件成熟的时候,我们还会去接他们回家。
老兵回家发起十几年来,我们关怀了近两万名老兵和烈士父母,找到了1341具抗战阵亡将士遗骸,这一路,一直伴随着非议、谩骂或者挫败,但我从未退缩,也从未怀疑当初的选择。
当我翻看自己在苍山上的照片时,我已经有些不认识自己了。照片上的自己,无比落寞。
今天是5月20,我就要回到家里,我会告诉受到惊吓的母亲,我爱她,我会尽最大努力,让自己的人生过得体面、免于恐惧。我也会告诉即将上初中的儿子,一个公民之于国家的责任和担当。我也愿所有没有回家的士兵,他们的母亲,有着来自所有人的爱。我们有责任,替那些为国捐躯的孩子们,向他们的父母,尽一份孝心。
更愿,为爱止戈。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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