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晓兰
剪辑沙子涵
编辑毛翊君
尿桶、垃圾、死去的野猫
李秀英的邻居都搬走了,单元楼里的12户剩下一半,一楼只有她家——一间45平的屋子,没有客厅,日光黯淡,阳台刚够一人转身。拧开水龙头,水槽下的塑料桶响起来。“水管堵了,老返水。”李秀英习以为常。马桶上方垂下绳子,晾着衣裤,餐桌在卧室里。
从窗口看出去,对面的平房顶上垃圾散落,几天前,还有只死去的野猫发出恶臭。这是翟东小区39号楼,去年被鉴定为等级最高的D级危房——被普遍认为承重结构的承载力已无法满足日常需求,随时有倒塌的风险。今年上半年,湖南自建房倒塌事故后,包括石家庄在内的各地开始清查危房,李秀英收到了“限期搬离”的通告。
小区41栋楼,这样的危房有28栋,占了三分之二。它们原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工厂宿舍,里面住着灯泡厂、焦化厂等十多家单位的工人。如今,住户和房子一起老去,大多七八十岁了,病逝的、搬走的人占多数,1322间房里不知实际住了多少人。
留下来的老人大多是因为“没钱,没房子”。干了一辈子工人,以前工资低攒不下钱,李秀英记得退休时月薪一百多元,每年涨一点,现在才到3000元。好些人的子女也进了国营工厂,单位效益越来越差,早早下岗,疲于养家糊口,自顾不暇。
小区蚊子多,有些楼前的井盖下就是化粪池,常会堵住。这天,李秀英和4楼的徐大娘又点燃了棉布条,用烟熏蚊子。这是几十年前的老方法,有些呛人。李秀英一再惋惜,隔壁单元的租户搬走时,留下的那条棉质床单没捡回来。
这是个看上去健朗的老太太,身材匀称,短发下的脸不算松垮。她节俭惯了,身上黑底白点的尼龙半袖衣裤还是18年前儿媳给买的。
徐大娘是她在厂里的同事,81岁了,几年前长瘤子动了大手术,走起路来颤巍巍的,但不肯让人扶。爬楼时她佝着背,双手撑住扶手,一步步踩实了再换脚,身体止不住摆动。4层要走5分钟。她在一楼储物间放了个尿盆,怕上楼太慢,憋不住尿。没人时徐大娘把尿倒出来,李秀英会帮着用洗菜水冲掉。
徐大娘在爬楼。罗晓兰摄
李秀英有时恍惚,怎么一转眼自己就72岁了。聊起过往,年份以十计算,划分的事件常常是孩子结婚那年,孙子出生那年。老人们总在院子里东拉西扯,话题大多是一日三餐、儿孙近况、陈年旧事,有时也八卦邻居的家庭琐事。李秀英说孙子前一晚来看她了,带走了几颗土豆回去学炒菜——这事反复提了两三次。当有第三人加入时,李秀英常要给耳背的徐大娘再重复一遍。
年代最久远、居住条件最差的是3、4号筒子楼。暖气管道裸露,电线乱成一团,搬家、维修的广告贴满墙壁,有的围栏已经塌了,铁门锈迹斑斑。两栋楼基本都搬空了,除了几家没被房东清走的租户,剩下的就是魏大爷老两口和他们的邻居——一个独居老太太。
翟东小区3号楼。罗晓兰摄
“我早就想搬出去了。”这对老夫妻住在3号楼二层,楼上常常漏水,他们在地上铺一层塑料布,穿雨衣戴帽子清理。打电话叫修理工,听说是这里,都不愿意来。屋里没卫生间,洗澡只能去街上的澡堂,上厕所要到楼道尽头的公厕。那里的地面积了厚厚的黑垢,有人随地小便,尿骚味扑鼻。
魏大爷最讨厌冬天,厕所水管被冻住,他每天都要烧开水烫。家里暖气差,17度左右,在室内也要穿上棉衣裤。他今年76岁,做了几次心脑血管手术,不常下楼,老两口把电视剧翻来覆去看了个遍,最后还是调到央视纪录片频道看《动物世界》。
筒子楼里的公厕。罗晓兰摄
「你是老人,不租给你」
在电视上看到湖南自建房倒塌的新闻时,李秀英没有多想。贴在墙上的腾空通告,她也没看过。她和徐大娘讨论地震时什么楼结实,徐大娘肯定地说,还是这栋楼好,“商品楼那么高,肯定会拦腰断了”。
可5月8日,居委会上门登记来了,让住户填表格,选择是要换钱、换屋还是其他方案。一夜过后,D级危房的一楼大门边,都贴上了居委会的盖章通知——“各产权人及居民要立即停止居住租住,停止经营使用,于七日内全部腾空搬离停用”。
各危房楼前张贴的搬离通告。罗晓兰摄
老人们记得,那几天小区热闹了一阵,挂满红色的宣传横幅,社区人员加班加点,还给老人子女打电话。因为过渡期补助高于房租,房东也在催租户搬离,搬家公司的货车载走了为数不多的年轻人,铁门陆续贴上了白色封条,小区很快又安静下来。
李秀英的隔壁原是家租户,因为租金不到1000元,一个男人给她母亲租下这里,几年来老人相互关照,疫情初期还帮对方剪头发。男人叫李秀英“姨”,后来来不及搬走的沙发临时放在了她家。李秀英总觉得这家人不容易,但像她一样搬不走的老人还要面临更多问题。
魏大爷的老伴想去外面租房子,刚进店里中介就说,“你是老人,不租给你。”房东害怕老人死在屋里,太晦气。有人让孩子出面租到了房子,房东发现实际住进来的是老人后,找理由让搬走了。
这里在石家庄长安区的核心地段,附近有几家大型商场和医院,在小区门口,菜市场、药店、餐馆等沿街密布。商业楼层层包围,附近的新楼盘有的每平米超过2万元。
小区周围都是商品楼。罗晓兰摄
周围房价一路飙升,李秀英没有关注,反正自己够住。她娘家在白洋淀附近,年幼时父亲病逝,家里兄弟姐妹多,她不到16岁被熟人介绍进了石家庄的灯泡厂,在流水线上安装了几十年灯泡灯丝。国营工厂体面又稳定,能减轻她的家庭负担。
那时她扎着双马尾,穿工装戴白帽,车间常年30多度,火炉又在身旁,屁股坐得生痱子。她渴了用灯泡壳接凉水喝,中午将铝饭盒放在炉上,蒸熟里面的米饭和白菜粉条,洒些调料,和同事分着吃。讲起这些,她和徐大娘陷入怀念,一再感叹那会儿单位多好,物价也便宜——“一毛钱能买一簸箕西红柿”。
儿子20年前结婚时要买房,全款二三十万元,她和丈夫资助了8万。新房只有两室,儿子想买间更大的,她劝阻:没钱还得借,算了。后来,儿子早早从工厂下岗了,现在干电梯维修,两个孙子在上学,经济条件也不乐观。
拆迁的消息传了十多年,“四五次了都没拆成,也没个说法”,李秀英说。4年前,居委会也上门登记过,说小区要拆了,因为嫌补偿款少,1:1置换的房屋又小,李秀英跟着别人去闹过,没有下文。几年来,也有居民在网上留言,询问拆迁进展,都没得到实质性的回复。
希望不断落空后,大家对此不上心了。大约七八年前,又有房地产开发公司称要拆掉翟东小区旧房,在原址建新项目,一平米卖四五千。在小区的健身广场,有西装革履的人来打广告,有的老人掏了三四十万首付款和押金。
可开发商承诺的“很快交房”没兑现,还被官方认定是个虚假项目,涉嫌诈骗。几年来,常常有外面被骗的人来此转悠,打听小区何时拆迁。7月上旬一天,有老人又被问到“你们为什么不搬?……你就去住你儿女的房子。”老人一听来了气:“你愿不愿意跟你儿女住?!”李秀英儿子也曾让父母去他那里,李秀英没同意,她说喜欢自己住,而且儿子家不够住。
小区里随处可见的搬离宣传横幅。罗晓兰摄

独居与群居
老人们不愿搬去高楼,当工友和邻居几十年,每天聊聊天不会感到孤单,互相也有个照应。一个上午,李秀英搬出马扎,和邻居们摇着各自的蒲扇,腿边放着水壶。话题围绕着衰老、病痛和死亡。
有熟识的老人住养老院,生了病,偷吃安眠药,两次都被发现送去医院洗胃。李秀英说,一个给她丈夫针灸过的医生患了癌症,受不了,给自己打了针不知是什么的药水走了。
“要是我那样,我就找个车撞死。”一个大爷模仿邻居中风后走路的艰难姿势,昂着头说。他是退休干部,梳背头,穿西装裤和皮鞋。不久前,他突发脑溢血摔倒在家,过了几个小时才被发现,出院后左半边身体使不上来劲。
“你到时候就不想死了。”李秀英笑着说。和邻居在一起时,笑意总是堆在她的眼角纹上,眼睛眯起来,眼袋也随之舒展。
“哎呀,久病床前无孝子,自己解脱就完了。”大爷打断她,起身“咣咣”跺脚,好恢复知觉。
李秀英笑笑,不说话。半个月前,她刚失去了陪伴46年的丈夫。两人是工友介绍认识,他在钢铁厂做工人,李秀英看中他成分好,人老实,能过日子。谈了一年恋爱,两人结了婚。
7年后的1983年,他们终于分到这套单位福利房,不用再租农村平房,和儿子分开住了。45平米不算大,但“够住”。丈夫很能干,结婚时动手打了立柜、桌子等,搬进新房时,又添了新家具,买了黑白电视。
几十年过去,家具颜色逐渐暗沉,立柜过时了,黑白电视已不见踪影。没通暖气前,室内靠煤炉取暖,熏得墙壁发了黑。小铁门逐渐锈蚀,上方的透气孔糊住了灰,经年累月,变成黑色的网。
丈夫年轻时体格好,在单位游泳、打球,退休后骑电动车上公园玩,和老人唱京剧。衰老来得迅速,没过几年,他被查出高血压、糖尿病,又突发脑梗,先后住过三次院。66岁那年再发作时,他记忆力衰退,话说不利索,路也走不了。
她给他洗澡、喂饭,扶着上厕所,推着去医院看病。丈夫爱面子,不再往人堆里扎,她陪着在家看电视,每天揉面,给他做杂粮黑馒头。以前,家里都是丈夫做饭。
光阴在小屋里流逝,孩子长大,离家,三个人变成两个人,现在只剩下李秀英。说到老伴去世,李秀英一下子收了笑,脸绷紧,眼泪瞬间涌出,泪滴窝在眼袋里,掉不下来,她很快用衣角擦去。丈夫送到医院时,医生问是否需要抢救,李秀英拒绝了——折腾一番,老伴只能活几个小时,不要让他受罪了。“伺候了7年,对得起他了。”
危房里好些是独居老人。一个89岁的奶奶住在32号楼,去年犯了心脏病,再也做不了饭,孩子们都有孙子了,他们房子都住不下她,只能轮流过来照看。小推车放在跟前,她将一侧手脚搭在上面,歪着身子听旁人说话。
进入晚年,他们的日常生活大多在小区内。丈夫走后的这半个月,李秀英重新回到楼道里,除了吃饭睡觉,每天十几个小时都在和邻居聊天。一个人不爱做饭了,7月6日这天,她的早餐是邻居帮忙买的烧饼,午饭是一包泡面卧个鸡蛋。
小区里四处聚集着老人。罗晓兰摄
50多岁的矮壮男人路过,李秀英大声叫住逗他。男人讪讪地笑,不答话,离开后大家说他“魂儿不全”。他有轻微智障,脑瘫儿子去年去世,他离了婚,常被网上的女人骗钱,母亲就在隔壁35号危房,有糖尿病。院子里,有一家五口挤在70平米危房里,还有人没退休金,每天拾荒,抱怨年轻租户搬走了,废品都少了很多。
这样的日子里,李秀英没有梦见过丈夫一次。但丈夫生前用的东西一件都没丢,轮椅还放在冰箱前。有时,她仿佛看到丈夫就坐在跟前,再去看又不在了。很快,这些念头被邻居之间的聊天打断。她向来没有爱好,唯一喜欢的就是坐在楼前和邻居闲聊。
丈夫在世时,有时摔倒了李秀英扶不起来,就喊徐大娘这些邻居帮忙。“谁走到前头谁轻松”,李秀英甚至有些羡慕丈夫。她设想过多遍,觉得最好是睡一觉,人没了。

危房「不危」
这两年,每到汛期,居委会就提醒居民存生活用水、电源和蜡烛,下雨时还用喇叭喊大家转移到附近的小学。几乎没人动身,“俺们住了四十多年,这房子肯定不会有事儿”。
老人们大多不认可鉴定结果,说同一天盖的楼,凭什么隔壁楼不是危房,自己这栋就是?小区主路边,几位老人指出危房楼栋底下露出了钢筋,而自己那栋外表完好,最重要的是盖房时,监工就是本单位的人,“你给自己家盖房子会马马虎虎啊?!”
楼道里,居委会安装了供老人中途休息的塑料椅。罗晓兰摄
2020年,社区对小区进行基础设施改造,粉刷墙面,平整路面,安装太阳能路灯等。魏大爷的老伴说起就来气,拉着来访者看平房里新装的电表,食指在空中哆嗦:“都没人住,这不是笑话啊,给国家浪费钱。”替国家可惜的话连说了3遍。
这里其实是儿子的宿舍,老两口6年前才从衡水农村搬来。魏大爷原先也是焦化厂职工,在1958年进了城,但妻子留在老家种地,户口调不过来,他一直没分到房子。住了一辈子集体宿舍,每次秋收时坐火车回家帮妻子干活,如今两人靠他每月3000元的退休金生活。现在小区要腾空危房,政府帮他们申请了公租房,但不知什么时候能入住。
当了大半辈子公家的人,他们对单位感情深厚,习惯听从安排,也乐于奉献自己。当年,李秀英怀孕时怕被人看出来不好意思,用绳子勒紧裤腰,一直干到生孩子前。她的师傅孕吐严重,吐完扭过头一边骂街一边干活。那时每周上六天班,病假不易批,除非发高烧。产假只有56天,上班了将孩子放在厂里的托儿所。
他们不认为那时苦,觉得快乐。文革时工厂号召做贡献,有时一天上12个小时,到了深夜主任让下班,等主任一走,李秀英又偷偷回去继续干活。当了一辈子工人,从徒弟变成了师傅,她说也没想过当领导。
这天在39号楼前,话题不知怎么扯到了生儿还是生女好。李秀英笑笑,说都好。和有多个孩子的邻居们不同,她只有一个儿子。孩子生下来第三年,她主动到医院流了第二胎。工厂规定,两胎之间要间隔一定时长,否则工资降级。很快,计生政策开始实行,夫妻俩彻底放弃了生二孩的想法。
因为高温工种有害健康,她按照厂规,45岁就退了休,开始照顾病重的母亲。母亲去世,孩子接连生了大孙子、小孙子,她又帮忙照看。孙子长大了些,丈夫半瘫痪了。回顾起漫长的一生,她记忆深刻的是在单位这个“大家”里工作、出差、集体旅游,至于小家庭里的幸福,“就过日子嘛”。
搬空后的危房,门上被贴了封条。罗晓兰摄
在日复一日的平淡生活里,老人们说,要么拆迁款按市场价给到位,要么不搬走,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狗窝。回迁他们不会接受,理由是石家庄烂尾楼多,“新房子盖好,俺们都死了”。
一位老太太愤慨,调查拆迁“有嘛用?”她一把扯过同伴手里的粉红色纸张,“哗”一声抖开,“这才叫实用”。广告单上写着,某店新开业,老人凭退休证,到店可免费领10个鸡蛋。
(应讲述者要求,文中李秀英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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