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人才不这么打扮!”
“我家就是农村的,这是刻意的丑化,到底对农村有什么误解啊?”
大概导演李睿珺自己也没想到——
豆瓣评分8.4、被认为2022年度院线华语片最高”、上线不到半月的影片《隐入尘烟》,如今被诟病的最大问题居然是“不真实”“对农村有误解”
尽管“电影在甘肃农村拍了一整年”“主演之一就是农民”等幕后细节,早已是公开的事实,依旧拦不住铺天盖地的质疑。
乍一看,一切质疑仿佛都有迹可循。
电影的女主人公,头上总是围着个破头巾、灰头土脸;男主人公,则衣服破了许多个洞、还耷拉在身上。
破旧的土墙,以及永远漫天黄沙的村庄……
每一样,似乎都和生活综艺、农村博主镜头下的“田园牧歌相去甚远。
透过这部电影,“诗意农村”的精致泡泡仿佛被戳破;“我不相信真是这样的”“都2022年了这些还存在吗”的争议亦不绝于耳。
所有问题都指向相同的方向:真实的农村是什么样的?这样的“农村人”真的存在吗?怎么会有人活成这样?
那么,到底不假的“农村人”该是什么样?
“隐入尘烟,好假”
西北,甘肃,农村。
大风常年刮来刮去,农民靠耕种不算肥沃的土地维持生计,《隐入尘烟》的故事,就发生在这里。
武仁林饰演的马有铁(老四)与海清饰演的曹贵英,是对苦命的“边缘人”。
一个是被家人当成壮劳力的光棍,一个是不能生育的残疾女人。
两个被各自家庭抛弃的孤独个体,在春夏秋冬的耕耘中相濡以沫;从相知到相守,他们春耕秋收,用微薄的力量一点点改善自己的生活。
显然,这是一个与许多人的生活相去甚远的故事。
导演李睿珺在问答平台上也说:“其实《隐入尘烟》并不是一部当下主流观影群体喜闻乐见的电影类型,它只是对老四和贵英们以及他们日常生活的一次注目礼。
我们只是尽自己所能,为这个电影超级市场的角落提供了一点日常生活的零碎,万一有人需要零碎的时候,还有一种选择的可能性。”
但谁也没想到,如今,这种选择的可能性,被打碎了。点开社交平台,输入《隐入尘烟》,最先跳出来的是这样的质疑。
“农村人真的长这样子吗?”
有博主疑惑于海清扮演角色的邋遢,因为自己“初中时就拥有手机”;
不止自己是这样,身边的人要么有“小汽车”,要么“穿着都很正常”。
随之而来的,是电影里的他们怎么“七八十年代还不如”的困惑。
而底下的评论,显然比她还要不解。
在这些网友的理解中,导演好像是在刻意渲染苦难,拍了个邋遢的农村故事。
为了强调这种质疑,不少人举例自己所经历的农村。
“干活时邋遢,但出门还是干净体面的。”
“老太太每天还吃海参呢。”
“都科技化耕地了,哪有面朝黄土背朝天。”
信誓旦旦,言之凿凿。
更有甚者,讥讽导演李睿珺的拍片是出于自我感动,对“真实”的西北农村一无所知。
点开导演李睿珺的个人资料,和影片拍摄过程,却和猜测截然相反。
“导演出身甘肃高台。”
“男主是导演的姨夫,地地道道的农民,头一回演戏。”
拍摄前“海清老师随着电影的男主演去地里干活体验生活。”
究竟是谁对西北一无所知,再明确不过。
没见过,所以是假的。
没见过,所以不存在。
当人们对世界的想象停留在以自己为中心、以见识为半径的渺小角落;
在看不到的地方,还有许多人需要“被看见”。
“六亿人,一千元”
2020年,一则新闻在网上引起了轩然大波。
“中国还有六亿人,月收入仅一千元。”
和第一次看到《隐入尘烟》这部电影一样,人们成群结队地在网上打出问号,再一次“身边即世界”地拿着自己的案例反驳这一数据。
“楼下送外卖的一个月都不止一万了。”
“在门口卖烧饼的大哥一晚上就一千块呢。”
“假的吧,月收入一千怎么活啊。”
大家看惯了写字楼里的窗明几净、看多了偶像剧里的挥金如土。
于是,便自觉不自觉地,忽视掉了城市高楼后低矮拥挤的城中村,贫瘠土地上刨食的穷苦人民。
一个体力工作者要怎样才能赚到一千块?视频平台上,曾经火爆一时的河南新乡人海龙或许可以给出答案。
1994年出生的他,高中毕业后外出打工,当过印刷工,买过臭豆腐,后来进了大连船厂的打磨班。
在他的视频里,手指烫皮裂口是家常便饭,衣服磨破、金属飞尘入眼也是常事。
出门逛街,吃一碗十一块钱的牛肉面是奢侈,买一瓶一块钱的大连汽水,就是“开心幸福,人生已经到达了巅峰。”
看看他的模样。
辛苦吗?确实辛苦。脏吗?也实在是脏。
但加一整天的大班赚到三百块,于他而言是最最开心的事情。
赚钱已经不易,要想读书,更是艰辛。
前不久,一位博主激动地晒出了结对子村庄里的第一个录取通知书。
大凉山的山区里,考出了第一个姑娘,大专。
在互联网上,这个学历,恐怕已经算是“处在学历鄙视链的底端”。
但在遥远的山村,媒人甚至因此不敢说媒,因为想象不到什么样的条件才能配得上她。在那样艰苦的条件下,能走出一个大学生已经殊为难得和不易。
2021年四月,一位博士的论文致谢,被称为现实版《送东阳马生序》,火遍了全网。
“我走了很远的路,吃了很多的苦,才将这份博士学位论文送到你的面前。”
这个从大凉山走出来的年轻人,半生颠沛流离,在贫苦的生活里踽踽而行。
母亲离家、父亲去世、婆婆病故……对他照顾有加的恩师和师母又相继离开。
没钱交学费、没钱看病、没钱吃饭,都是时常不可避免的事。
类似的情况,并不是“极少数”“个例”,而是多少人生活中的常态。
今年6月份,新东方旗下的直播间,“在逃兵马俑”董宇辉,用讲课的方式卖大米,也讲起了自己的求学故事。
父亲是个农民工,要背着蛇皮袋,在绿皮火车上挤来挤去,被火车一次次送到城市里卖力气。
家里日子过得捉襟见肘,他就勤工俭学,一边读书,给外国人当导游兼翻译。凄寒的冬夜里,他舍不得60元的打车费,于是只能从学校走回市区。
一边走一边抬头看,天亮了。
“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
云淡风轻讲出的奋斗故事固然美好,但请不要忘记,他们也是那庞大山村中的普遍个例。
2021年,北京师范大学中国收入分配研究院发布了一份调研报告。
数据显示:目前我国家庭人均月收入在10000~20000元之间的人数是784万人,占人口比重为0.56%;而月收入超过20000元的,仅仅只有70万人,占人口比重为0.05%。
当互联网上人均985、人均月薪过万时,这些数据隐藏其中,“一不小心”就会被忽略掉。
2019年,个税5000元为起征点。但与此同时,还有另外一组数据:中国交个税的人数不足两亿,而中国的总人口,超过了14亿。
月收入不足一千元的六亿人中,有农村留守人员,是工地上打零工的农民工,是十八线县城里的打工人群……
2020年启程去三江平原插秧的东北农民
他们太过沉默,以至于人们面对《隐入尘烟》这样的现实主义作品,依然发出了“不真实”的拷问。
面对质疑“真实性”的声浪,不知是该慨叹信息茧房的闭塞,还是为“何不食肉糜”而叹息。
美好的生活背后有无数悲惨与苦难,遥远的村庄里仍有人在艰难生活,羸弱得经不起一场暴风雨。
这样的真实,有太多太多被看到的价值。
他们,正在逐渐“消失”
《隐入尘烟》并不是第一个被批不真实的创作。
今年年初,短视频平台上的张同学吸粉千万。
他住在破旧的土炕上,在村里开拖拉机、修火炕、拉牛粪;或者进城,带兄弟吃“八菜一汤”的麻辣烫、唱“土里土气”的卡拉OK。
一日三餐,是白菜混玉米面、开水打鸡蛋、前一天晚上的剩菜。
有人质疑他这样的流水账为什么能火,而更多的人,有人质疑视频里的农村,太旧太差,不相信还有这样落后的地方。
列出的证据,是主人公的房子又破又脏,没有现代化电器、茅房简陋极。
身边即世界,太容易让人忘记,世界上仍有一部分人过着拮据的生活。
那个网购廉价散装卫生巾,被说“没牌子的东西也敢买”时,回答说“我有难处”的女生;

那个6岁时父亲去世、母亲出走,年迈的奶奶靠种艾叶供他上学;
没有手机、没玩过电子游戏、电脑只会开关机,为了提升自己努力高考理类632分的男生。

当声音太嘈杂,人们向着吵闹的方向靠拢就成了常态;一张张真实的脸被忽略,臆测击碎真实也就随之而来。
对他人的生活无法想象,也对挣扎在生存边缘的生活拒绝想象。
甚至,越来越多的“六亿分之一”也跟着发出喟叹,开始鄙视自己所处的生活。
可当我们看不见具体的人,听不见沉默的呼喊,不也同样是在阻碍对于不幸的表达。当在比较中成为对立,那些真实的苦痛,也真正被“隐入尘烟”。
导演说,拍摄《隐入尘烟》的用意,恰恰就是让这些从未被看见的人,呈现在镜头前。
“雨槽瓶瓶哨声响,夜归路的盏烛光,开水凉了一趟又一趟,麦子烙印在手上”。
这个世界上,总有我们没见过的事,他们可能在你的视线之外,但绝不代表他们不该被承认、被看见。
最可怕的,不是被真实限制了想象,而是有一天,我们失去了对真实的想象。
如果用“我没见过,所以是假的”去否定它,或许是对国产电影最大的误解,也是《隐入尘烟》最大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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