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解亦鸿
编辑 |陶若谷
7月1日下午5点,广东阳江海域风浪很大,工程作业船「福景001」的甲板上,白色的浪拍打船舷,积水已经漫起波纹。5点17分,今年40多岁的刘瑞成给女儿小甜发来三四条视频,画面摇晃,数百公斤重的吊钩,此时在风中旋转。

除了发视频,刘瑞成没多说什么。小甜有些担心天气,但她知道,如果有任何突发情况,爸爸不会隐瞒。在小甜眼里,爸爸是个安分坦诚的人。出海做工程四年,每天晚饭后,他会和妻子、女儿打视频电话,讲他在海上有趣的故事,问问家里今天做了什么好吃的,“但凡收到危险预警,以他的性格不可能不说。”
36岁的戴奎生是船上的机械工程师,他或许更早意识到要变天了。6月30日上午11点,他在工作群中收到了《关于南海热带风暴“暹芭台风”》的通知。编号2203,太平洋台风季第三个被命名的风暴要来了。
戴奎生是江苏南通人,儿子今年上三年级,他和妻子是大学同学,两人毕业后结婚。4月底,南通疫情好转,戴奎生才离开家,出海登船。尽管疫情让他在这个春天滞留家中,却也难得多了不少与亲友相聚的时间。出发前,戴奎生陪父亲看好了病,为一个小手术做准备,又和高中好友一起聚餐,两人约定,等戴奎生秋天回来,再去吃“一家好吃的羊肉”。
7月2日晚上,刘瑞成的妻子没有收到丈夫打来的视频电话,她感到异样。几乎同一时间,戴奎生的朋友拨打他的电话,听到对方手机处于“暂停服务”状态,直到第二天晚上7点,他突然收到消息,“戴奎生遇难了”。
据多家媒体报道,事发前,「福景001」正在海上风电项目施工,7月1日晚间至次日凌晨,在阳江附近海域的避风锚地,躲避3号台风“暹芭”。避风锚地依然离台风很近,天气恶劣,风力也很强,每日经济新闻报道称,“浪高一度达到10米左右,给锚链的拉力太大,导致锚链断裂,然后船就不受控制了。”截至目前,走锚原因尚没有公布官方调查结果。
接到遇险信号后,南海附近的专业救助船、广东海事局多艘船只、直升机立刻前往救援。又过去两小时,未见生还者,指挥中心扩大救援力量。
7月2日午时的「福景001」。图片截取自香港政府飞行服务队提供的救援视频。
7月2日早7点,定翼机飞行员梁敏超接到香港海上搜救协调中心发来的指令:湛江海域(锚链断裂后,「福景001」开始向西南方向漂移)有一艘船只遇险,“船上有9名船员遇难,船要沉了。”梁敏超所在的香港政府飞行服务队立刻启程,飞抵前方救援。
当天,香港也受到“暹芭”的影响,许多飞机无法降落。梁敏超所在的基地,距离「福景001」遇险位置300多公里,燃油有限,需要逆风飞行,为了更快抵达,他和队友决定接力救援——他负责定位,其后两架直升机负责搜救生还者。
起飞后,梁敏超通过无线电获得了更新的救援信息:船上遇难的不只9人。
云层压得很低,梁敏超仿佛飞入没有尽头的浓烟。三小时后,「福景001」的自动识别系统告诉梁敏超,“离得很近了”。他下降至1000英尺。很难看清周围的环境。要想找到这艘船,梁敏超必须飞得再低一些。
800英尺。云层很厚,隐约看到海浪的表面。
700英尺。梁敏超想飞得再低一些时,他在云雾中看到一叠突然出现的阴影——航海图中没有显示,这里耸立着一百余幢700英尺高的发电风车。
他和机组队友都很惊讶,“在海面上突然看到这么大的障碍物,不是一种常态”,那时他们正以每小时300公里的速度飞行。
避开障碍物,继续下降,梁敏超用雷达定位了「福景001」——它已在海浪中漂离最初的点位10余公里。
梁敏超使用紧急频道联系「福景001」,没有回应。燃油即将耗尽,他将一切信息传递给直升机,返程。
司徒志鹏乘坐的直升机随后抵达,100余公里每小时的速度比定翼机慢一倍,更适合救援生还者。司徒志鹏是机上的空勤主任,一旦发现遇险船员,将由他操作吊机,下至海面,将生还者救上直升机。
在定翼机通讯的帮助下,直升机很快下落至「福景001」上空。司徒志鹏清楚地看见,船裂成了两半,严重倾斜。此时已是7月2日接近中午了,11点左右。
他绕船飞行一圈,看到三个船员站在船桥的位置。船倾斜得厉害,将近50-60度,船员们紧握栏杆,几乎没有空间站立。
数十秒之间,司徒志鹏看到10米多高的海浪,不断拍到船舷和船员身上。“万幸的是,海浪淹没他们之后,浪退下,我看到,他们仍然紧握着栏杆,他们还在那里,没有掉入海中。”司徒志鹏明白,必须尽快吊运,带他们离开:“他们或许已经在那里僵持很久了,我们7点接到的指令,飞过300多公里,11点才抵达现场。”
直升机下落至120英尺。司徒志鹏顺着吊机降下去,接近船员,他没有支撑点站立,用双腿扣紧栏杆,稳住身体。
三名船员。钢索的安全系数是承重500磅,通常一次吊运一人。机组判断,情况极端危险,船员可能下一秒就掉进水里,司徒志鹏决定,一次救起两人。
他没有时间犹豫先救谁,直升机的旋桨持续发出巨响,司徒志鹏朝距离他近些的船员喊,“抓好这个”,用救生索从船员腋下围一圈固定、收紧。
直升机很难在空中维持同一位置,司徒志鹏第二次用吊机下降时,他落在第三名船员的下方,一个船体突出的圆形平面,刚好可以站立,稳住身体。
他和生还的船员们以拥抱的姿势回到直升机内,吊起3名被困船员共经过5分钟的时间。司徒志鹏注意到,三名船员的眼睛是通红的,看起来很疲惫,也很激动,穿着救生衣,外貌年龄四五十岁左右。其中一名船员的肩膀、脖子处有受伤。
“你们有看到其他船员吗?他们还在控制室里面吗?”机组成员询问。三人哭出来了,“其他船员都掉到水里去了。”
司徒志鹏救起1名船员。图片截取自香港政府飞行服务队提供的救援视频。
继续搜救时,三人不断地向窗外望,和飞行员一起寻找海面上是否有漂流者。
15分钟后,司徒志鹏所乘直升机的燃油快要耗尽,只好返程。关上舱门,他看到三名船员再次哭了起来,他们知道,自己帮不了其他船员了。
黄婉姗乘坐的第二台直升机到场,11点46分,海面上,船身已所剩不多。“如果有任何人还在船上,已经没有他们能够站立的空间。”她必须在20分钟内,尽快来回飞行,寻找海面上漂浮的人。
因为台风和阴天,海水呈现出暗咖啡色,水里漂浮着船只断裂后散落的碎片和杂物。直到返程,黄婉姗没能找到更多船员。
梁敏超和黄婉姗都注意到,整个救援过程中,他们没有收到来自任何救生衣的求救讯号。在他们的训练和实际工作中,这不常见。救生衣通常附带一个应急信标(emergency beacon),可以发送无线电信号。“如果救生衣上有这个信标,并且他们将它打开了,至少我们可以接收到一个频率,定位这个救生衣,信号会持续48小时。”
直到7月9日,香港政府飞行服务队持续派出定翼机,和广东省海上搜救中心派出的船只、直升机等共同开展搜救。“飞机在后续救援中的探查能力有限,远不及船只。”梁敏超说。
7月2日,黄婉姗乘坐的第二驾直升机(H175)抵达搜救现场,「福景001」正在下沉。讲述者供图。
黄婉姗每天不停地看新闻,希望能找到更多生还者,时至今日只有4人。事故发生两天以来,她反复研究,“我们怎么能做得更好”。如果到达现场,飞到一个中途点再转飞,去湛江的机场加油,是不是就能延长到场时间,增加找到其他人的机会?多次计算后,她意识到燃油量依旧有限,而且湛江机场早在之前已关闭了民用设施功能。当天接力飞赴现场,尽可能多地停留,再返程,在黄婉姗和队友来说,已是最快、最高效的方案。
封面新闻报道,船舶自动辨识系统(AIS)显示,从7月2日凌晨走锚,到7月3日12时左右沉没,「福景001」从阳江港近海向西南移动了约50公里。
截至7月4日11时30分,广东省海上搜救中心累计协调派出船艇182艘次,协调阳江、茂名、湛江、江门、珠海等地社会力量参与救援;南海救助局和香港政府飞行服务队飞机共20架次在空中搜寻。
人们在一段网上曝光的录音里听到,7月2日清晨5点42分,船员曾用无线电向外发出求救:“你现在能过来吗?……我们现在已经右倾了,将近21度。船正在进水,正在进水。”7月2日11点20分,「福景001」的信号从船舶自动识别系统中消失。
7月6日,刘瑞成的遗体被确认。女儿小甜得知,仍有一些人的DNA检测未被匹配。7月12日,戴奎生的妻子得知,截至当天还有3名船员未被找到,她的丈夫是其中之一。
小甜知道,船员们关系很好,她记得船上的大厨叔叔,“每次做饭都会给爸爸多留一些好吃的鱼和肉”。也想起5月8日母亲节,她第一次给妈妈做了蛋糕,父亲在视频里说,等父亲节回来,也想吃女儿做的,“但是他当时因为工作没能回来,现在再也回不来了”。
7月3日的搜救现场。讲述者供图。
(文中刘瑞成、戴奎生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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