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回国，参加了一个诗歌朗诵会，余秀华也来了，她穿着一条长袖白裙，朗诵了一首《我爱你》。
在追光灯下，她摇摇晃晃地站着，抻着脖子想把每个字尽量清晰地从牙缝里挤出来。
如果完全不认识这个女人，一定会觉得场面有些滑稽。
但如果你知道她是如何命悬一线，又如何野蛮生长，就会觉得此刻声画如此契合，强大的生命力在破碎的身体上迸发。
唯有她自己，才能亲口告诉你“稻子和稗子的区别/告诉你一棵稗子/提心吊胆的春天”。
因为我自己也写诗，所以我知道一个人拥有这样的语感和能量有多罕见，在张执浩老师的引荐下，找到机会和她聊了几句，走出追光灯的她，也就是个接地气的中年女性，也会客套寒暄，也会在合影的时候，努力控制住肢体的颤抖，对着镜头微笑，挽着我拍出一张清晰的照片。
后来几年，我忙着搞钱和中年危机，诗彻底不写了，但是也一直关注着她，看着她往前夫脸上甩了15万离婚费，看着她如同战斗机一样狂喷键盘侠，看着她和90后的男朋友秀恩爱拍婚纱，直到昨天看到她头发蓬乱脸颊红肿地说，自己被小丈夫杨某拿凳子砸，连抽了100多个耳光。
很多人仿佛有先见之明一样，“我早就说了吧！”“她就是个恋爱脑”“又老又残哪配有爱情”“不般配的感情不会有好结果”……
是的，我一开始也觉得他们根本不般配。
但绝不是余秀华配不上他，分明是小白脸配不上余秀华。
杨某追求余秀华的时候，亲自给她写了首诗，后来被很多文章引用成他们热恋的证明：
我看后目瞪口呆，千禧年QQ空间风的葬爱文字，脑中直接配上花红柳绿的闪光特效，这个文化程度，是怎么配得上余秀华的？俩人要长期相处，最后总还是要点精神契合吧。
这男的不是当初说喜欢余秀华的诗吗？但他一旦飘了，就很快说出了真话：“我不喜欢你诗，我喜欢自己的诗。”
是的，他根本不懂诗，也不喜欢余秀华的诗，他更喜欢余秀华的钱。
杨某，就是教科书般的捞男。
而聪明敏感的余秀华又何尝不知道，自己会成为捞男的跳板？
家暴事件发生之前，她就在微博里写过：“我只是希望我还在的时候，他能多搞点钱，他的日子还长啊！”
她乐意罢了。
杨某凑上来的时候，余秀华早已爆红8年，出场费版权费代言费，都是杨某一辈子都挣不到的钱。
余秀华在直播间说自己胃疼，杨某马上找到了机会，送上几瓶蜂蜜讨好。
以此为契机加上了微信，开始视频聊天。
余秀华曾经评价杨某：他嘴巴会说，小杨是个从不冷场的人，他不吝夸奖别人，很能哄人开心。杨某对自己这个优点也很有数，自评：“泥鳅一样的，比较灵活。”
泥鳅嘛，就是哪里有缝哪里钻，滚水里都能找到冷豆腐。
余秀华热恋的时候，写过一篇《我和杨某策谈恋爱，他感觉自己被piao了》，里面写到杨某追她的时候，“他知道我为情所困，就一步步从武当山脚下走到了山顶，只许了一个心愿，希望余秀华幸福。”
你看，低情商的人说话：我舍不得掏缆车费，高情商的人说话：我走了六小时为你祈福。
杨某只有初中文化，一直只能干保安、流水线工人、养蜂人等基础工作，但是他成为余秀华的男朋友之后，有了20万的粉丝，直播的人数比余秀华还多，在分手前，注册了自己名字的商标和农产品公司。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存策略。橡树也好，凌霄花也罢，总之生物为了延续，会各显神通，这个我见怪不怪了。
捞男能提供的，就是大剂量的情绪价值，这恰恰是一生被包办婚姻，渴望爱情的余秀华此刻需要的。
他搞了些世俗的浪漫，比如520送999朵的玫瑰花给她，妇女节租了直升机带她从天上看神农架，和她一起到处去旅游，在屋子里给她种满花。
他也急于拿到一个身份，在俩人关系并未公开的情况下，他擅自发了个视频，宣布自己正在和余秀华谈恋爱。
余秀华在单方被公开恋情后，一开始很生气，“我迟迟没有说话，因为我无法确定这份感情的性质，以及我个人对它的态度。”但后来她跟《人物》的记者说，自己又想开了：
“后来我一想，和我没关系啊，这是他的事情，他炒我让他去炒呗，我就当为人民服务了。于我而言，这确实是一份意外。但是一个46岁的女人，还有什么意外不能接受？”
余秀华从一开始就知道，他是有备而来，但就像一个在烈日当空的沙漠中，走了许久也渴了许久的人，面前突然出现一眼诡异的泉水，哪还顾得上化验取样它有毒没毒，先喝上一口再说，至少咕嘟咕嘟饮下的那一刻，获得了无上的清凉和解脱。
所以她一再对外人也对自己说：我可能不太理智，但是我也没那么傻，我是觉得他真的对我好，我愿意陪他走一程。
不可否认，杨某很会包装自己，在关系还没稳定，利益还没到手的时候，他给余秀华留下的好印象是，“他不冒火。”和她诗中揪着她头发撞墙的那个粗鲁前夫完全不一样。
纪录片导演范俭看到的，也是这般景象——在这段关系里，余秀华处于绝对的支配地位，无论余秀华如何开玩笑，小杨都不生气。
但这点值得拿出来反复咀嚼的好脾气，也并没有持续太久。
杨某在前天的直播中，突然和旁边的余秀华发生争吵，直接把镜头对准床上毫无准备的余秀华，当着全国网友的面攻击她：“别人知道你喝完酒之后，把尿都尿裤子里了吗？”“来，让别人看看你的嘴脸是什么样子的。”
而余秀华因为生气，急得更加口齿不清，拼命挤出两个字：渣男！
这就不是简单的日常吵架了，我可以负责任地说，能用亲密关系中的隐私作为武器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是人品低劣的人渣，早分早好。
气愤的余秀华在网上发声，历数了杨某出轨、家暴等行为，说自己被他掐脖子，被用凳子砸，被抽了上百个耳光。
而杨某竟然大言不惭：“就打了十几个巴掌，我打她的时候不是没有分寸的。她逼着我动手打人，真的是我一个人的错吗？”
在余秀华发完微博之后，舆论发酵，杨某觉得余秀华把自己毁了，要上门打人。
余秀华人生的第一次恋爱，从缱绻的文艺片变成了法制伦理剧。
余秀华可能想过情浓转淡，一拍两散，失恋了大不了再喝醉几场，但不一定能想到，撕掉深情的面具之后，良人的脸能如此狰狞。
在被家暴后，众人不理解余秀华为什么还在为杨某开脱：“其实，他对我很好，就是脾气暴躁”，有人说这是反讽，有人骂这是娇妻，但我的理解中，那些甜蜜和体贴，她真切地感受过，那些侮辱和伤害，也让她钻心剜骨。
余秀华的爱和恨，美好和痛苦是可以混乱共存的。
人类的情感是很复杂的，如果一个外人断然地说，杨某就是为利而来，全是虚情假意，余秀华一定会很伤心并且反驳，因为在这段底色不纯的感情中，人们还是希望于利益之外打捞点真情实感的碎片，就像《色戒》中王佳芝的那声“快走”，就像《情人》片尾钢琴声中的抽泣。
余秀华说，每个人来到生命里，都像是半路杀出的程咬金，你既然享受了他带给你的好处，也要承受他带来的风雨。
她才不是恋爱脑，她比谁都看得清楚一棵稗子该如何面对春天的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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