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南风窗记者 朱秋雨
如果不是6月集中出现的裁员、欠薪和追债的人,24岁的杜金无法相信,自己花费25800元报名的线上课程,竟然可能暴雷。
2021年,杜金刚毕业,在浙江嘉兴干机械工程。因为看不到前景,他想转行,当程序员。
他因此报名了2022年底举办的计算机硕士考试。为了得到督促,2022年2月,他交钱买了线上教育平台“开课吧”的考研课。每天有班主任督促他打卡背单词。
报名前,该机构销售告知他,只要每个月完成课程进度的60%,将分6个月退返全部学费。
一个月返还4300元,这相当于,只要认真上课,杜金就能免费一年备考。对于刚毕业的年轻人来说,很难抵挡这样的诱惑。
杜金也查过,开课吧是在线职业教育的头部平台。2020年至2021年的两年间,它先后完成A轮和B1轮融资,合计超11亿元,在一众机构中表现亮眼。
开课吧在北京市朝阳区望京站投放的地铁广告
“这么大的平台,应该不会骗人。”杜金想。类似的想法促使了众多学员报名。
只是,从2022年上半年起,原先承诺的退款,拖了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直到5月底,学员们发现,催促机构的班主任、助教也没用了,他们也在大规模讨薪,遭遇裁员或者中断社保了。
6月3日,有开课吧员工在网上爆料,公司大量裁员,发生不止一起员工被打事件。有关视频开始在网络流传。
开课吧公关则回应称,是公司销售打车多报了金额,被发现后闹事,“该名员工在工区涉嫌寻衅滋事,已移交警方处理。
开课吧员工爆料讨薪被打,开课吧回应:员工寻衅滋事,已移交警方处理
一份杜金提供的、名为《开课吧拖欠学员学费统计表》线上文档显示,截至7月1日,登记的被拖欠学费学员达6400人次,拖欠金额5600余万。
他们之中有为明星学者储殷而来的上班族,有上形象美学课、财商课的宝妈群体,也有想听奇葩说辩手席瑞申论课的应届生。总之,他们奔着学习而来。
然而上课过后,从内容到费用均是货不对版,很多人没拿到退款,有的人开始负债。
被学习收割
吸引人们报名开课吧,有一个共性原因:返费。
江苏白领怀秋是在抖音刷到的广告。2020年12月,一个“1元”的考研课从抖音闯进怀秋的世界。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她交1元上了节公开课,效果意外不错。
在销售的鼓动下,怀秋报了名——4门考研课加起来只收11980元,比其他动辄五六千元一门的培训机构收费便宜。
重要的是,这是“协议班”。考试没通过,可以返费3000元。
黑猫投诉平台,许多学员对开课吧的投诉显示,开课吧由抖音一元课吸引学员,随后会有相关工作人员诱导买课,但无论官方返费或学员退费都没有回音
打算2021年底考试的怀秋,备战期间几次收到开课吧方的消息,提醒她加钱享受全额退款服务。
先是2021年4月,开课吧名为“郭赛”的助教告诉她,只要再补6000元,每月完成线上课程的60%。考试没通过也能全额退款。
聊天记录显示,这名老师称,“其实挺划算的,没过就等于1分钱没花”。怀秋心动了。
2021年9月,开课吧助教向左给她发消息,称机构推出了总价25800元的回馈福利班。福利班的重点在于,“考不过全额退款,考过可以领取18000元”。而且,达成全额退款不再有课时要求。
开课吧助教向学院推荐福利班,“考不过全额退款,考过可以领取18000元”
怀秋又补了钱,学费比起一年前几乎翻了倍。但考试结束了半年,应该退还的25800元,一分钱都没进她的口袋。
她告诉南风窗,过去不断提高预算是因为想得到“全额退款”。她有明显的感觉,从2021年下半年开始,机构推出的考研课程质量下滑,甚至比不上B站的免费课。而她也因为工作996,早已跟不上学习进度。
这是多位受访学员的共同感受——开课吧的实际教学内容与宣传的存在很大落差。
一名开课吧员工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该机构的课程成本低,制作十分粗糙,一节课程时长约30分钟左右。而在学员们被引导付费时,部分课程甚至没被制作出来。
即便教学质量水平有限,全额退款的承诺留住了大批人。
吉林人李玉贤在2022年2月入坑。25800元的考公“奖学金班”,他也被销售告知,完成课时进度60%即退全款。这令曾经在北京工作了10年、自诩有经验的“社会人”动心。
出于免费学习的念头,他咬牙报了名。
李玉贤印象深刻的是,报名之前,他和销售强调自己的经济状况不好。家里是低保户,父亲残疾,卧病在床。
对方给了回复:返费一定会按月准时到账。至于25800元的大笔支出,可以采取信用卡分期或从其合作贷款机构——“芝士未来”借贷。
学员通过芝士未来平台,购买了25800元的课程,本以为只是分期付款,后来才知是网贷
他选择了信用卡分期支付。但是,上课的4个月期间,李玉贤只获得两次返费,共计8600元。接下来,他拿不出钱还信用卡。他去问导师,对方的微信名为“刘硕”,自称是某名牌大学的教授。
刘硕回复说,“退款会拖。所有机构都会拖”“要是开课吧不给你退,你把低保证明给我看,我给你退”。
但事到如今,刘硕已经不再回复消息。
杜金和李玉贤等人在漫长的等待中,终于失去了耐心。他们在社交网络上抱团发声,才发现收不到钱的人越来越多。其中,使用了信用卡和“芝士未来”贷款的人不在少数。
黑猫投诉平台显示,开课吧累计收到7900余条投诉。据南风窗统计,仅7月2日一天,投诉开课吧的人多达98位,诉求基本围绕“不予退款”“虚假宣传”“拒不退费”展开。
截至7月4日,开课吧在黑猫投诉平台已收到超过8000条投诉
李玉贤总结,像被割韭菜般,“我图人家免费上课,人家图我全部学费”。
泡沫破裂
财务的危机不止发生在开课吧。
2022年3月,曾号称“北大天才”的童哲,带着“万门教育”账面剩余的5.4亿资金人间蒸发。他创办的也是成人教育平台,自诩为了“降低中国教育门槛”而创业。
2022年3月,出身北大物理系的万门教育创始人童哲,携5.4亿巨款跑路
4月,职业教育机构“退费难”现象频繁曝出,相关投诉充斥网络。
也是在这两年,开课吧经历了从无名小卒到成为独角兽,最后又在浪潮中露出底裤,啪的一下,打回原形。
它最早做IT教育起家,隶属慧科集团。2020年,在线教育猛然爆发强势的增长动力时,开课吧从慧科集团独立,获得5.5亿元A轮融资。
2021年,原本只有IT教育、商业等少数品类的开课吧,开始急速扩张,旗下课程包括考研、公考、心理学、理财、沟通、配音等。
2022年2月,创始人方业昌透露,开课吧目前服务学员超过2000万人。去年一年,团队规模扩大3倍,营收规模增长了5倍。
两年内升起的美丽泡沫在2022年的夏天被戳破。
6月29日,面对职工质疑的风波,方业昌发布《致开课吧全体员工的一封信》,表示过去几个月经历“调整阵痛期”。开课吧每个月的现金流缺口都在一个亿左右,导致员工工资晚发和部分学员退费延期。
他还表示,自己通过个人投资抵押等方式,已经负债10多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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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业昌《致开课吧全体员工的一封信》
无论哪个方面看,如此迅速的亏损都与市场大趋势相悖。根据《中国综合性终身教育平台大数据报告》,2021年综合性终身教育预计规模将达到3000亿,未来三年复合增长率约为16%,营收能力比肩甚至超越K12教育。
同年,有机构统计,职业教育占教育培训行业融资额的57.5%,是“双减”政策后公认的增长赛道。
回溯过去一年,有同一个“凶手”,让开课吧们陷入泥潭。这就是“协议班”。
协议班“拉客”,即承诺“考公包过”“不过退钱”。
以2021年的某职教机构为例,公务员考试线上课程收费1.68万元,笔试不过可以退1.3万元,面试不过可以退1.2万元。这样的方式打消了人们报班的顾虑,使得市场扩大,“独角兽”频出。
就此,快速获客的“协议班”成为开课吧等一众后来者竞相模仿的模式。
只是,开课吧迈的步伐更加激进。从2021年下半年开始,实现“全额退款”甚至连课时要求都不用。黑猫投诉和在线学费统计表均显示,很多学员得到了零门槛退款的允诺。
很明显,这种营收的根基并不牢固。
最直观的结果是,人们越卷,开课吧越惨。
开课吧员工被欠薪、社保断缴,离职员工聚集在公司大楼前维权
协议班的模式,让机构最多只能手握考试成功学员的学费。但是,考试录取名额是固定的,在线教育平台揽收的学生越多,相当于免费上课的学生越多。
暴增的学生对于平台的运营成本、品控、现金流,是极大的挑战。
回忆起过去一年逐渐“消失”的25800元,怀秋认为,开课吧人员宣传全额退款班的时间,都踩中学生焦虑的心理。先是4月,“大伙准备考研的日子”。接着是10月,“快年底大家觉得考不上了”,再发一次零门槛全额退费班。
如今,她开始怀疑:协议班会不会从一开始就是陷阱,开课吧从没打算退费?
北京市京师律所律师王辉告诉南风窗,开课吧如果在签订、履行合同过程中,以非法占有目的骗取数额较大的财物的行为,即涉嫌构成合同诈骗罪。
他解释,如果开课吧以协议班为由吸引学员付费,却没有实际履行能力,或者在履行过程中以先履行小额或者部分合同的方法,诱骗学员继续签订和履行合同,从而骗取数额较大财物,则构成上述罪行。
开课吧以协议班考过返还奖学金、不过全额退费且享受额外导师一对一服务诱导学员付费
“若开课吧存在未经有关部门批准,以投资项目为名吸收资金,且数额巨大的行为,则涉嫌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
失败的资本
一家职业教育机构在夏天的轰然“塌房”,背后是成千上万名用户和破碎的学习梦。
这样的破碎看起来是必然。以“白嫖”的方式赠送课程,就像身处无法走通的闭环,怎样走都难以见到出口。
但这些逻辑,一向聪明的资本和公司没有注意到吗?
教育学者熊丙奇对南风窗解释,无论何种培训活动,都需要培训师资、培训场地、管理成本。而把收来的学费全部返还给学员,根本难以支付运营费用。
而“机构之所以推出这样的项目,追求的是眼下的现金流,让其有不错的经营业绩”,熊丙奇说。
协议班向学员承诺,考试未通过则发放奖励金
好看的现金流可以助其获得融资,也能让其进行短期投资。
熊丙奇分析,这类短视的、急功近利的经营模式会导致危险的后果。如果大笔已缴学费不能靠“经营业绩”获得融资、也没有回报率高的投资项目,就可能出现两种情况。“一是机构经营者圈钱后,卷款跑路;二是由于无法支付员工薪酬与学员返款,机构破产关门,产生员工讨薪与学员学费纠纷。”
他总结,危机出现的根源在于,“这类机构想快速做大规模,运作上市,于是急火攻心”。
熊丙奇认为,事实上,职业培训行业机构已经意识到“协议班”模式的底层逻辑存在问题。但是,“要想调整这种模式,十分困难”。
保过退费已经深入选择培训的学员心里。机构不承诺“保过退款”,就招不到生。而竞争机构之间的营销博弈,一步步形成恶性循环,加速职业教育培训大厦的建设、坍塌与迭代。
可以预见的是,初创的、激进的机构,会在烧钱大战中率先倒塌。
2021年4月,北京海淀区市场监督管理局发布关于谨慎选择的教育培训机构列表显示,开课吧无证办学,已接到投诉16件
开课吧已经拖欠了供应商的款项。企查查数据显示,在2022年4月和5月,开课吧作为被申请人,分别被常德子阅文化传播有限公司和乐推(上海)文化传播有限公司申请财产保全,涉案金额超过1亿元。
记录未获得返费学员的在线文档每天仍在更新。怀秋因为没考上研,还损失了2万5千多元,让她上班经常心事不宁。
杜金说,开课吧考研课程还在更新。他在坚持背单词。想要上岸的心支撑他下班后,仍花三四个小时复习。
但他告诉南风窗,开课吧给了他一个很大的教训,“不要花未来的钱,不要盲目相信头部公司。”
熊丙奇总结的经验则是,做任何教育培训,都必须首先好好做教育,不要想着做大生意,“想做生意的最好早点退出。”
(文中部分人物为化名)
文中配图部分来源于视觉中国、黑猫投诉、部分来源于网络
    编辑 | 向由
排版 | 茜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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