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心。
肮脏。
反胃。
变态。
令人作呕。
这些字眼,都是这五十多年来,正规媒体及专业影评人,给大卫·柯南伯格作品的评价。
他被视作“身体恐怖电影教父”
那些肉乎乎、湿漉漉、黏答答的生物体组织,被他鬼斧神工地缝合在电影之中,以最粗暴的感官刺激,毫不理会主流道德伦理的情节设计,震得人头皮发麻。
任谁的胃,都难以在观看他的电影后全身而退。
在职业生涯的中后期,大卫·柯南伯格倒也不一直执着于那些“恶心”的影像。
他的履历里间或有[蝴蝶君][暴力史]这样的作品,它们虽有暴力、裸露或猎奇的情节,但没有肉瘤或变异的人出没。
2022年,七年没出新作的柯南伯格,却突然带着[未来罪行](回顾点此)杀了回来,那些变异的肉瘤,又一次蠕动在他的电影里。
跟他,还不必谈“未来罪行”,过往的“罪行”,已经“罄竹难书”。
初犯
柯南伯格第一次受到影坛关注,是由于他1975年拍摄的作品,[毛骨悚然]
在这部电影里,发生了一桩离奇的案件,一个科学狂人,破开了年轻女孩的肚子。
原来,这个中年男人拿这个女孩做实验,在她肚子里植入寄生虫,替代人类器官运作。
实验失控了,男人试图破开女孩肚子杀死寄生虫,可一切已经太迟了,寄生虫已经在这栋楼里蔓延开来。
所有被感染的人都性欲高涨,寄生虫又通过他们的性活动,感染更多的人。
柯南伯格的寄生虫,长得不可名状,如同某种生殖器,不乏色情意味地蠕动、穿刺。
影片虽然粗糙,但已经基本奠定了日后柯南伯格所有身体恐怖电影的腔调:
往往涉及感染、寄生、人的变异
视觉上的刺激极端直接,无所顾忌地呈现粘膜、血肉、结缔组织
色情却不撩人,反而脊背发凉。
评论界炸了,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样让人肠胃都打结的电影。
加拿大记者罗伯特·富尔福德在权威老牌杂志里痛斥这部电影。
这部电影是由加拿大电影发展公司(CFDC)出资拍摄,而这个机构是由国家税收支持,用来扶持本国电影。
富尔福德因而愤怒地写下标题:
《你应该知道这部电影有多烂,毕竟你为它花了钱》。
他谴责CFDC和柯南伯格用纳税人的钱“生产垃圾”。
认为每一个跟这种电影沾上关系的人,都应该感到耻辱,包括每一个被动成为这部电影投资人的纳税人。
柯南伯格一时之间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他的房东读了富尔福德的评论,看到了这样的字眼:
“最反常、最恶心、最令人厌恶的电影”
房东太太还得知,柯南伯格的下一部电影,要请色情片女明星出演。
她可没法忍受她的屋子里住着“色情狂”,柯南伯格一家就这样被赶出了房子。
柯南伯格流落街头,而那边厢,CFDC也在几年之内关门大吉,改换门牌。
旁人三十而立,而柯南伯格在三十多岁时,无意间成了压垮国家级电影扶植机构的最后一根稻草。
PS:平心而论,CFDC之后仍然继续投资柯南伯格的电影,因为这是他们唯一能挣钱的项目,只是不敢声张了。
但它的倒闭,也不是经济原因,而恰恰是公众对其生产以柯南伯格电影为代表的“垃圾”不满。
累犯
但他没有倒下。
他先是在媒体上公开写稿回应,斥责富尔福德的文章“卑鄙又歇斯底里”,是“企图扼杀我的生计,阻止我呈现我所有的梦想和梦魇”。
之后,他继续拍摄那些让富尔福德作呕的电影,继续“犯罪”,绝不言弃。
1977年的[狂犬病]里,他让女主角的腋下开出裂口,伸出一根肉柱,顶端还有一根蜇人吸血的毒刺。
1979年的[灵婴]里,从小受虐的女主角在痛苦中,具有了单性生殖的能力。
她生出一个又一个暴力的侏儒小孩,他们受她的情绪影响,会暴力攻击伤害她的人。
1983年的[录像带谋杀案]里,男主角的腹部长出一个形似女性生殖器的裂口。
而里这个裂口,竟然也是录像带的插口,录像带就在他的身体里“播放”,控制他的行为。
也是1983年,柯南伯格干了一票大的,他拍摄了由斯蒂芬·金小说改编的电影[死亡地带],一部好莱坞电影。
这部电影里虽然也有异变的人类,但不涉及那些视觉上惊悚的生物畸变。
克里斯托弗·沃肯所饰演的男主角,是经历车祸五年后苏醒,发现自己触碰别人,就可以获知对方的过去未来。
剥去了恶心的外衣,柯南伯格大受好评。
这部电影的成功,为他带来了几乎所有导演都梦寐以求的机会:
卢卡斯影业打电话问他有没有兴趣拍[星球大战]第三部;
[壮志凌云]向他抛出橄榄枝;
他还得到了执导[全面回忆]的机会。
只是这一切最后都没有走到最后。
他只花了45秒,就拒绝了卢卡斯影业,表示自己目前只拍自己编的剧本;
[壮志凌云]嘛,“我很喜欢看飞机、汽车之类的电影,但看一部只要花两小时,拍一部可是要两年”;
[全面回忆]倒是启动了,他甚至已经动工写了大量草稿,可这是个换了七任导演的电影,而柯南伯格,也在前六任之列。
那些电影日后在观众心目中的地位自不必提,但柯南伯格也不遗憾,他知道,要是自己来拍,那些电影完全是另一副样子了。
大概,会看起来更邪恶,有更多变异、粘稠的生物,因为柯南伯格“从良”的时刻毕竟是少数,更多的时候他仍然在“犯罪”。
他真正的下一部电影,是1986年的[变蝇人]
[变蝇人]可就刺激了,在这部电影里,你可以看到滴着粘液、失去皮肤、慢慢变成苍蝇人的杰夫·高布伦。
他所饰演的科学家塞斯,醉心于物体传送研究。
这项研究的原理,是计算机在一个传送仓里分解物体,再重新在另一个传送舱里合成。
可是当他传送自己,传送舱里却不慎混入了一只苍蝇,计算机将他和苍蝇合为一体,于是他逐渐长出刚毛,褪去人皮,变成一只怪物。
更令人生理不适的,是他的女友怀了孕。
女人做了噩梦,梦见自己分娩出一条白白胖胖还蠕动着的巨型蛆,整个场面,看上一眼,就是一辈子的梦魇。
柯南伯格的罪行,不单单是对身体畸变的露骨呈现“有碍观瞻”,更挑动人神经的,是他影片的主人公,价值观与行为往往背离主流。
比如[毛骨悚然]或[变蝇人]里,科学狂人们违背了实验伦理,擅自用人体做实验,比如[孽扣](1988)里,双胞胎医生假装是同一个人,共享性伴侣。
这种让人不安的非主流价值观,到了1996年的[欲望号快车],闹得满城风雨。
这部电影描述的,是“车祸癖”这种奇怪的性癖。
电影中描绘的一群男男女女,会因为撞车而觉得刺激。
柯南伯格更是在一开场就安排了三场连续的性爱戏。
对这部电影,各种抗议声不止。在戛纳放映时,观众发出嘘声。
英国威斯敏斯特市议会也下场禁止本片在本市放映。
科波拉作为那届戛纳主席,把评审团特别奖授予[欲望号快车],但声称:
“某些评委会成员激动弃权。”
而据柯南伯格说,不喜欢[欲望号快车]的评委会成员,正是科波拉本人,他甚至不愿亲自颁奖。
当柯南伯格走上戛纳领奖台时,台下观众又不客气地发出了嘘声。
柯南伯格之“罪”,举世皆知。
绝不悔改
但柯南伯格“不认罪”。
马丁·斯科塞斯喜欢他的电影,但又说害怕见到他。
柯南伯格感慨,这可是斯科塞斯,拍了[出租车司机]的马丁·斯科塞斯,连他都这样,更不用说普通观众。
“人们总是把你本人和你的作品混为一谈,你拍可怕的恐怖片,你就一定是个可怕的人。”
他觉得他本人,和他作品所呈现的趣味,是两回事。
可实际呢?他是把自己的趣味,坚决贯彻在作品里。
他从小就对植物学和鳞翅学(昆虫学的一种,主要研究对象是蛾类和蝶类)着迷,会拍出“变蝇人”和[裸体午餐]中变成会说话甲虫的打字机,一点也不奇怪。
当人们给他所拍的电影,冠上“身体恐怖”的标签,他却不以为然。
他的电影关于“身体”是没错的,但是“恐怖”?
“那不是我看待这些电影的方式。”
他认为他的作品,是关于“内在的美”,或者翻译成“身体内部的美”更准确,那些哗啦流一地的肠子,缓缓伸出来的肉芽,都是“身体内部的美”。
当自己身体内部也长出些多余的东西,他也兴奋异常。
那是肾结石,医生从他身体里取出来,要他交去取样化验,他却偷偷留下来收藏,因为“实在太美了”。
不止自己收藏,他还将肾结石的照片做成NFT,将“美好”的事物和大家一起分享。
他或许,比他电影里那些科学狂人,还要疯。
他坚持着这一套“恶心美学”。
口味太“清淡”的电影,他都不感兴趣。
超英电影对他来说,就是“青少年电影”。
“本质上它是青春期对力量的幻想,无法突破那个年龄段的情感、智力局限。”
他甚至公开说:
“喜欢[蝙蝠侠:黑暗骑士]的,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惹得[黑暗骑士]的粉丝,狠狠跟他干了一仗。
搞创作是要掏心掏肺的,伪装出的东西难以打动人。
柯南伯格的趣味,或许不是所有人都接受得了,但那股子从一而终,“绝不悔改”的劲头,让他的电影,散发出一种诡异而狠戾的美感。
原罪
当克服了生理上的恶心,静下心回味柯南伯格的电影,你会发现,他是以身体为媒介,去触碰人类内心深处的恐惧。
就像[录像带谋杀案]里高喊“新肉体永生”的口号,也像[死亡地带]里男主角是通过触碰肉体而得知对方的一切;
或者像[未来罪行]里所说的“手术就是最新的性”,柯南伯格用身体,外化了人的内心。
柯南伯格的电影,往往是封闭空间套封闭空间,最终一层的封闭空间,就是身体。
在[毛骨悚然]里,故事发生在一所看似安全的公寓,但寄生虫,突破了公寓大楼,突破了房间,最终钻进人的身体里,层层深入。
那种逐渐被击破的感觉,比起一击致命更加令人恐惧。
而身体,本应该是人最终的安全港湾,柯南伯格的“变异”“感染”概念,却从最根本上击溃了这道防线。
他在[录像带谋杀案]里,把人变成了一台播放器;
在[变蝇人]里,把人变成了苍蝇人;
在[感官游戏]里,把人变成了一个通向游戏的接口(把手柄插入肚脐就能进入游戏)
人和昆虫、机械的界限日益模糊。
我们之所以觉得不寒而栗,看似是因为那些扭曲的肉体,根本上,是因为柯南伯格打破了人之所以为人的最终界限,连人的实体也会被击碎。
观众被迫开始思考,人是什么,死亡是什么,感觉是不是真的等一系列最本质的问题。
他因此成为最适合改编《裸体午餐》的导演。
在这部“垮掉的一代”代表作里,充满了吸食致幻剂后的幻觉,那种逼真又荒谬的景象,一度被认为不可能被视觉化。
可是我们有柯南伯格。
他奇迹般地拍出了作家与活了的打字机诡异的对话。
打字机变成了甲虫,变成了顶端伸出无数触角的头,它们随着作家敲下的字符,发出一声声呻吟。
一切景象,令人逼真地体验到瘾君子的感受。
1999年的[感官游戏]或许最容易说明柯南伯格电影的这一特质。
这部电影中,游戏媒介作为“人的延伸”,正在侵略人的身体。
最新锐的游戏公司开发出独特的“感官游戏”,把游戏手柄插入体内,就可以感知一个逼真的游戏世界。
可是,游戏刚一开始,试玩便遭遇袭击。
一段离奇的经历之后,主人公们才发现,刚才经历的袭击和历险,都是游戏的一部分,它真实到足以让人信以为真。
可是,游戏结束,真的枪声却响起了,试玩玩家面面相觑:
此时发生的,到底是真是幻?
人被媒介异化为游戏机一般的存在,感官也全部失效。
在那个世纪末,这样一部讨论虚拟现实的电影可谓超前。
但另一方面,[录像带谋杀案]时期,柯南伯格就在讨论媒介对人的异化,此时媒介变了,而人被异化的现实依然延续,只是手段更加无孔不入。
即使是他看似最“正常”的电影[蝴蝶君]里,身体依然是通往人心灵的钥匙。
法国人高仁尼在中国爱上京剧演员宋丽玲,一场纠缠多年的爱恋中,高为她背叛了国家,她为高生下了孩子。
可最终,高才发现,一切都是谎言,他爱的“她”,是个男人,是为从他这里骗取情报的男人。
到一切真相大白之时,高才真正看到了宋裸露的身体。他究竟应该相信的,是自己的感情,还是面前这副不容置疑的男人身体?
柯南伯格所提出的问题,往往无解。
包括[录像带谋杀案][死亡地带][变蝇人]等大部分柯南伯格电影中,被异化的人,最终都走向死亡,那是他们唯一得到解脱的方式。
他们或许短暂地认为这种异化是恩赐,是超能力,到头来才发现是诅咒,无法作为人生存下去,只能选择死亡。
[暴力史](畸变身体在影片中的含量,可谓柯南伯格作品中最低)大获成功后,柯南伯格偏离原先的身体恐怖道路越来越远。
与之相应的是,是接连几部电影反响都差强人意。
[东方的承诺][危险方法][大都会][星图],似乎柯南伯格离开了身体,也缺了打开电影和人性之锁的钥匙。
在[星图]上映的2014年之后,柯南伯格暂停拍片,更多转向别的艺术形式。
在2021年,柯南伯格出演了女儿的小短片,只一分钟不到,名为《大卫·柯南伯格之死》,全片,是柯南伯格观察、触碰,甚至脸贴脸,对着自己的尸体。
没有一句台词,只有“尸体”柯南伯格苍白发青的脸、皮肤深深的沟壑,以及“灵魂”柯南伯格幽幽的注视。
慌乱而仔细的触摸,用力得像是要把身体重新揉进灵魂里。
这短短的影像,像是要掀开观众的天灵盖,死亡的概念,从未如此感官化地呈现在人们眼前。
直至本届戛纳的[未来罪行],柯南伯格,又一次带着他的身体恐怖,回到观众视野,片中的行为艺术家展示着自己变形的器官。
他之后还有一部[裹尸布],又是一部吓得网飞最终放弃合作的身体恐怖电影。
影片里又有一位狂人,制造了能和死者亲密交流的仪器。
如果将异化的人体和心灵呈现在银幕上有罪,柯南伯格,还将在未来犯下更多的罪行。
【推荐阅读】
继续阅读
阅读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