蹭着热点写篇艺术史:
讲讲那位靠写了“半首曲子”名留青史的音乐家。
各位好,今天的正稿,上午发在小号《山巅上的加图》上了,不知您及时看了没有。
本来想今天主号上就不写稿子了,结果这稿子下午被404掉了,于是要继续肝。
在主号这边,就说一点更安全、和谐也有意思的东西好了。
1
在小号那篇文章里,我提了一个问题:如果《浪姐3》觉得郑智化的《星星点灯》歌词不和谐,为什么不换一首更和谐、更安全的正能量歌曲来唱么!她们为什么还是要选这么一首,跟郑智化较劲呢?
这个问题我直到又看了一遍她们那版《星星放火》的视频,才逐渐想明白——其实,即便不听歌词,当你看到歌曲一开场,王心凌、张天爱、阿娇她们是顺着钢管下来的时候,你应该就能猜到郑智化可能会怒了。
严格意义上说,王心凌她们在这段视频中跳的那个舞蹈,非常接近于韩国女团们特别爱跳的“韩舞”。而最早脱胎于驻韩美军劳军酒吧爵士舞的韩舞,天然就带有强烈的性暗示色彩。
虽然我们可以看到《浪姐》剧组在编这个舞,显然已经尽力了,把韩舞中标志性的扭腰、摆胯等动作都尽量减到了最少。但这个风格的底子他们没法改,于是连带着歌曲他们也必须做相应的变化。
所以你能看到,不仅仅是“肮脏的一片天”变“晴朗的一片天”这种歌词。很多原歌中非常“刚硬”的地方,在改编中都被处理的非常“软”,甚至莫名的“柔媚”。这属于典型的“硬歌软唱”。
想象一下,明明是关西大汉,却非要深坐闺阁,执红牙小板,扭捏咿呀的唱“大江东去浪淘尽”,那真的要多别扭有多别扭。
于是郑智化这首知名的“励志歌”,也就被改成了传说中的“靡靡之音”。
当然,不是说“靡靡之音”就不好,但郑智化老爷子啥性格,咱都是知道的,他是我国宝岛台湾知名的“左仔”,属于天不怕地不怕,拄着拐也要上去喊“这点痛算什么”的那种人。
看到自己的曲子被弄成这样,你让他不愤怒,那是不可能的。
可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浪姐3》为什么只能改郑智化,而不能真的找一首正能量红歌来唱——这么从歌词、曲风到气质上完全进行魔改,改个郑智化的歌,苦主只能吼一嗓子“很生气”,若是这么改个正能歌曲……那这个节目怕是早就没了。
郑智化与浪姐的矛盾,说大一点,可以算艺术与娱乐的矛盾。

艺术的目的,是为了艺术家表达自我、并给受众以启迪。而娱乐的目的,则是尽可能的讨好大众、吸引眼球。这本来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东西。
可是很多时候,精明的娱乐生产者会试图把自己包装成艺术家,忽悠那些明明被娱乐的受众以为自己在欣赏艺术。
芒果台的《乘风破浪的姐姐》(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的),一直走的就是这个路数。
它公开打出的旗号是“30+女性自信、自强、逆龄奋斗”,似乎很正能量。
但实际上呢?你会发现《浪姐》演到第三季,就又回到传统内娱那些老俗套里去了——说着自信自强,不在乎他人眼光的“姐姐”们,到了舞台上还是要扮嫩、唱《爱你》、跳韩舞。用受众最喜闻乐见的一些方式去吸引眼球。
没办法,当下大众的审美倾向就是这样的,大家就喜欢看这个。
姐姐们要是真的不顾世俗、去“乘风破浪”、弄点特艺术的东西上去如果她们有的话),这节目的收视率怕也就不能看了。
我觉得,在被要求的“正能量”与受众喜欢看的三俗之间,想两头讨好的《浪姐》一直左支右绌的很辛苦,露馅是迟早的事。这次翻车,是偶然,但也是必然。
2
不说内娱的事儿了吧,蛮无聊的。谈点更有意思的。
其实音乐改编这个事情,自古就有,而改歌词只是最初级的那种。

比如昨天是美国独立纪念日,但很多人可能不知道,今天美国的国歌《星光灿烂的旗帜(The Star-Spangled Banner)》,其实就是一首被改了正能量歌词的“小黄歌”。
这首歌的原曲,其实是一首流传于英伦小酒馆里的民谣《To Anacreon in Heaven(致天堂里的阿纳克里翁)》。
阿纳克里翁是古希腊的一位伟大的诗人,大约相当于咱的元稹加白居易。
别看名字起的这么高大上,其实这歌原版黄的不行,歌词主要内容是歌颂希腊神仙们的各种酒后多人运动的,尺度大到了我甚至不敢引一点原文在这里复述一下,那样可能这稿子就没了。
有兴趣的朋友可以自己去英文维基百科搜一下。感受感受19世纪的英国乡间酒蒙子们是怎么借着唱“祝酒歌”的名义,把车开到听众们脸上去的:
原曲在这里——
为了做对比,我们来看一下美国人民把它改成自家国歌以后,唱出来是啥感觉……
嗯,前面我们说《浪姐3》唱郑智化是“硬歌软唱”,那美国人这个,也许就该算“软歌硬唱”了……
你今天去查《星条旗永不落》的曲作者,会查到这位英国作曲家约翰·斯塔福德·史密斯,有猜测说他很可能也仅仅是这首乡间俚曲的整理者(有点类似咱的“西部歌王”王洛宾)。
这里就要感叹一下美国人的心大了,居然把一首酒馆小黄歌改成了自己的国歌,而且事后还不做“做好清理”,任由《致天堂里的阿纳克里翁》原曲随着自己的国歌一起流传后世。
据说二战的时候,美国大兵们为了诺曼底登陆,跑到英国驻扎,英国佬在酒吧里碰见他们,一大乐趣就是当着他们唱这个小黄歌,弄得一起喝酒的美国人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脚指头能抠出一座三居室,场景很是欢乐。
若用咱的标准上纲上线的说,英国佬这么玩,算是硬核“辱美”——人家美国大表弟大老远跑来帮你打希特勒,你老提醒人家:“那啥,你家国歌是我家黄歌改的……”
行吧,不愧是带英,算你狠。
3
当然,改歌词这种程度的改编,其实属于音乐中的小Case,当美国人正在费心把英国黄歌改成他们的正能量爱国歌曲时。一场真正伟大的音乐改编,正在德法这对欧陆世仇之间酝酿——嗯,接下来才是本文的正文。
群星璀璨的古典音乐星空中,每个作曲家的知名程度分布是很不均匀的。像莫扎特、巴赫、贝多芬这种巨星,一生有很多首乐曲流传于世。而有些作曲家(比如创作那首最著名《加沃特舞曲》的戈塞克)就属于典型的“一曲红”作曲家
而在这些作曲家中,法国19世纪的作曲家古诺,又是最特殊的一个——因为严格意义上说,真正让他名垂青史的,其实只有“半首乐曲”。
事情是这样的:18世纪,伟大的古典音乐之父巴赫创作了被后世誉为“古典音乐的《圣经·旧约》”的《十二平均律钢琴曲集》,用48首前奏曲与赋格将十二平均律的24种大小调全部使用了一遍,探讨了十二平均律的各种使用的可能性。
而在这48首曲子中,最为著名的,又属第一首《C大调前奏曲》(BWV 846),它是这样的:
你可以感觉到,这首曲子写的非常清丽,又蕴含着精妙无比的理性感,按莱曼的评介,此曲“如奥林匹亚的平静与晴朗”,好像会有一首优美的乐曲,宛如一个美丽的少女,在这彼此嵌套、不断演进的音组之中,在那清晨朦胧的晨曦之中逐渐显现、呼之欲出,但却就是隐而未发。让人听过之后,既感觉美妙,又意犹未尽。
所以在巴赫之后,不断有作曲家试图在这首《C大调前奏曲》的基础上配曲,但都不算特别成功。
就这样一直等了一个多世纪,终于,古诺来了。
古诺年轻时代曾经游历欧洲,遍访名师,在莱比锡受到大作曲家门德尔松的热情接待。门德尔松这个人,除了作曲家之外还有另一个重要身份——因为他家特别有钱(详见《两首《婚礼进行曲》背后的“乐圣继业者战争”》一文),所以他有财力和经历收集巴赫的作品,成为了巴赫音乐最重要整理者和发掘者,今天我们听到很多巴赫名曲,其实都是经过门德尔松重新整理、演绎之后才呈现出今天这个样貌的。
而在古诺到访时,门德尔松非常细心的为这位后辈指点了他所理解的巴赫,兴头上,门德尔松坐在钢琴前,为古诺弹奏一曲这首《C大调前奏曲》。优美的曲调再加上大师的演绎,让古诺大受启发,从此之后,为《C大调前奏曲》配一首曲子的理想,就在古诺心中种下了。
直到多年后的1855年,古诺终于将这首曲子配成了——这就是著名的《Ave Maria(圣母颂)》。
让我们来听一下这首曲子:
当然,更推荐我们的华裔大提琴家马友友先生这一版的大提琴演绎:
你能感到,这首曲子真的就是巴赫的《前奏曲》在一个多世纪中一直等待的那个绝配:首先奏响的是钢琴,演奏出了巴赫的、德式的那种清丽、严谨、理性与克制。而正当你感到这种曲调美则美矣、却私有不足时。小提琴或大提琴的声音加入了进来——那就是古诺的配曲,拥有法式的热烈、浪漫、激情与梦幻。
奥林匹亚那平静、晴朗的清晨中,走来了一位美丽、圣洁的少女,沉思引来了热爱,清朗化作安详。一首完美的《圣母颂》就这样练成了。
而细加揣摩,你会觉得更有意思,巴赫与古诺的相遇,也许并非偶然。而是时代命运的际遇——
巴赫生活的年代,欧洲正在经历“启蒙时代”,严谨、理性、而又富于数学感的思辨,是那个时代知识精英们所强调的精神。
但到了古诺生活的时代,浪漫主义在欧洲兴起,浪漫主义的主旨,就是反思理性、反思那种数学式的严谨,鼓励人们重新找回被过度理性所遮蔽的那种人性中最深沉的爱与激情。
这两种精神气质,本来是不相容的,真如德国人的民族性与法国本大相径庭一样。但在这曲《圣母颂》里,二者居然打成了最完美的融合,彼此相得益彰。巴赫的呼唤穿越了150年的时光,终于寻找到了自己的知音。
所以在《圣母颂》的作者一栏中,你看到了这样奇怪一个组合:
【德】巴赫(1685 1750年)
【法】古诺(18181893年)
音乐是不死的,音乐是无国界的,只要你能真诚的写下折射人类光辉的作品,那旋律自会跨越百年、驰骋万里,、为你找到那个远在他乡的知音。
古诺写这首曲子的时候,德法之间的矛盾已经一触即发,15年后,普法战争爆发,这两个民族陷入了一场延续多年惨烈厮杀当中。
可是古诺与巴赫这次“超时空合作”,冥冥当中似乎又暗示了这两个民族终会有摒弃前嫌,重新沐浴在同一片光辉中的那个未来。
艺术是不死的,艺术是无国界的,只要一个民族所推崇的艺术家真切的反应人类共通的、普适的善良与美丽,这个民族就能呼唤它的知音。
从巴赫与古诺珠联璧合至今,又是100多年过去了,人们对这首天籁之音做过许多种演绎,而我觉得最好的版本,应该是意大利的著名盲人男高音安德烈·波切利(Ave Maria Andrea Bocelli)的歌唱版本。
安德烈·波切利,用他那“被上帝吻过的嗓子”,为这首《Ave Maria》补足最后的那块拼图,在他那浑厚而优美的歌声的演绎下,我想再也没有人,能够拒绝这首乐曲给你带来的感动了。
从德国的巴赫按响琴键、到法国的古诺奏出弦音,再到意大利的波切利放声高歌,不知不觉间,人类,已经跨越整整三百年的时光。
这首歌,属于黄金时代的欧洲,属于全人类,属于那个刚刚过去的理性而又浪漫、克制而又激情的“人类群星璀璨”时。
是的,改编不是乱编,尤其是对音乐而言。
但我总再想,如果人类能真的放下偏见、不受束缚、用心、用几百年的时间把一首歌越改越好,其实也不错。
巴别塔倒塌了,上帝变乱了人类的语言。但音乐,就是我们共同构筑的、通往那浩瀚星空的新巴别塔。
全文完
小号上那篇文章没了,很遗憾。写文如履薄冰,着实不易。费心血的稿子被删了我也挺难过,望大家体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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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5000字,偏艺术史向的文字一篇,愿您喜欢。
感谢读完,长文不易,喜欢请给个三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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