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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李公麟的《五马图》在 20 世纪 30 年代悄无声息地从伪满洲国皇宫流入日本,后又传毁于“二战”战火,竟于 2019 年岁首出现在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举办的“颜真卿——超越王羲之的名笔”特展,令世人大为惊愕。这是此画销声匿迹 80 余年后的首次展出。
北宋李公麟的《五马图》在 20 世纪 30 年代悄无声息地从伪满洲国皇宫流入日本,后又传毁于“二战”战火,竟于 2019 年岁首出现在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举办的“颜真卿——超越王羲之的名笔”特展,令世人大为惊愕。这是此画销声匿迹 80 余年后的首次展出。
展出场面十分震撼,观看者排起长队,络绎不绝。其后,由板仓圣哲编纂的《李公麟五马图》出版,原大、原彩影本和解题文章,以及附有各种红外、荧光照射图,让世人得以真正亲近《五马图》这件无上妙品,亲炙千年之前李公麟的绝代妙笔。印刷版与展出相得益彰,共同构成了这桩艺坛盛事。
五 马 图
现代学者研究发现,《五马图》在宋代原名《元祐五马图》。天马在中国古代政治文化语境中,有着特殊的含义。西汉武帝时期,不惜重金派兵前往西域求取天马。从此以后,天马就在中国成为威服天下的一种象征。李公麟所画之天马则是北宋的御马,南宋时罗大经《鹤林玉录》有记:
李伯时工画马,曹辅为太仆卿,太仆廨舍国马皆在焉,伯时每过之,必终日纵观,至不暇与客语。大概画马者,必先有全马在胸中。若能积精储神,赏其神俊,久久则胸中有全马矣,信意落笔,自然超妙,所谓用意不分乃凝于神者也。山谷诗云:“李侯画骨亦画肉,笔下马生如破竹。”
根据罗大经的说法,李公麟与太仆卿曹辅交好,得以终日纵观太仆寺的御马,他长期观察,非常投入,以至于动笔画马时,全马已了然在胸。根据《五马图》中的宋代题款可知,这些马都属宋代左右骐骥院与左天驷院。北宋晚期,宋神宗开始对西北用兵开边并取得军事上一系列胜利,西北诸蕃望风降附,争相进贡马匹于宋廷,这些马皆源于此。李公麟作为宫廷画家,可以很方便观看这些原产自西域的北宋御马。
《五马图》中共出现两个少数民族政权,分别是于阗和吐蕃。于阗,故地在北宋初年被回纥人的喀喇汗王朝占领。吐蕃,有董毡和温溪心两位首领。董毡(1032— 1083),吐蕃唃厮啰政权第二代统治者,他的政权以青唐一带为中心(今青海西宁一带),在西北是介乎宋廷与西夏的第三方力量,宋廷比较笼络他,以便对西夏进行制约,他被北宋封为武威郡王,死于元丰六年(1083)十月。温溪心,是当时靠近宋廷吐蕃部落的首领,曾经归附于西夏,后来又与北宋交好,他又曾经臣属于董毡,董毡死后,因为唃厮啰内部权力之争,单独迁出部落。
《五马图》局部之一
《五马图》局部之二
黄小峰先生研究认为,整幅手卷展现了至少三种不同的情境——外族贡马、水中浴马、驯马调良,体现为一种混杂的画面。虽然,第三幅明确是皇帝御马“拣中秦马好头赤”,第五幅图因为标签的丢失,不能明确其确切来源,但不可否认的是,蕃部首领的贡马是手卷表现的主题,御马只是其中点缀。
晚宋时期的刘克庄,还曾见过李公麟所绘的《十国进贡图》,他在《李伯时画十国图》题跋中写道:“李伯时画十国图,十国者,日本即倭国。于阗在葱岭北。”这表明李公麟肩负的任务,是要对各朝贡国进贡时的场景,立此存照。观察此图中于阗国形象及诸外蕃首领等画像,李公麟的绘画技法可谓炉火纯青了。
技法之上,还有基于对诸外蕃的深入了解与认知。王安石变法后,北宋的军备力量进一步壮大,对西夏也展开了强有力的军事行动。在宋神宗熙河开边及元丰对夏作战中,吐蕃、于阗协助宋军,对战争的进程发挥了积极作用。元丰六年(1083)五月丙子朔日,宋神宗于文德殿受于阗贡方物,见于阗使者于延和殿,“诏于阗人首领,画到达勒达诸国距汉境远近图”。于阗使者还给宋军提供地图。元丰年间的宋夏兰州之战中,于阗人充当运粮人被西夏所截获。“元丰六年(1083)五月甲午日。熙河兰会路制置使司言:西贼犯兰州,破西关,杀管勾左侍禁韦定,并掳略和雇运粮于阗人并骆驼。宋神宗诏赠定文思使依永乐例,推恩所掳略于阗人畜,令制置司优恤之”。可见永乐城之战与兰州之战都有于阗军夫参战。
《五马图》局部之三
《五马图》局部之四
《续资治通鉴长编》载:
是月,董毡死,阿里骨继立,阿里骨,于阗人,非唃氏后,其母章穆辖卜,尝侍董毡,因养阿里骨为子。既而董毡得风痺病卧帐内,委政于阿里骨,甚亲信之。
因此,吐蕃、唃厮啰与于阗一同朝贡北宋,一致对西夏。凉州吐蕃与西夏世仇,潘罗支即为西夏李德明所杀, 河湟吐蕃也在西夏的军事高压下艰难生存,西夏日益侵扰河湟吐蕃,让西夏四面树敌。这些吐蕃族裔或是出于经济利益的考虑,甚至是国家安全的需要。吐蕃支系联合西北诸族,主动与北宋联合,不仅维护了自身安全,获得了朝贡和中转贸易的双重经济利益,还起到威慑西夏的作用。
李公麟此时绘制《五马图》,其用意不言而喻,宋神宗和王安石君臣期望的富国强兵与拓边西北之雄心,跃然纸上。正如前文所言,在第三幅图中,北宋皇帝所乘之“拣中秦马好头赤”,与西域马匹并驾齐驱,表明神宗期望自己的御马,一如西域马匹可以驰骋疆场。
《五马图》局部之五
清乾隆帝得到李公麟《五马图》后,甚为喜爱。他一生三次题跋该图,对《五马图》的欣赏可见一斑。引首书有乾隆帝题诗(1753):
杜陵题画马不一,要贵取义非修辞。当时此技谁绝胜,陈闳曹覇臻神奇。
幹虽画肉不画骨,天闲万骥皆能师。后来继者何寥寂,三百年始得伯时。
横图迥立见五马,权奇沛艾天英之。凤头骢来于阗国,董毡锦膊翩相随。
天驷最数好头赤,照夜白仿唐名为。其后一马失题识,昂藏殊相星瞳辉。
艺成放笔一马殂,太仆惆怅何争差。我闻元祐多正士,拔茅云路骖䯄骊。
伯时轩冕有弗屑,喜画画焉能累斯。清流往往祸自取,姓名未泐安民碑。
丹青结构有深意,同人藻鉴遥应知。刍秣豆饲信堪羡,那免按队牵金羁。
乾隆帝对唐宋以来的画马名家,如韩幹等人,作了简单回顾及点评,将李公麟推崇为第一人。清乾隆帝看到《五马图》的保存状态,基本与现代所见装帧无异,那时第五幅图标签已丢失。
自南宋以来,反对王安石变法成为主流,遭受迫害的元祐党人备受推崇,特别是程朱理学成为官学以后。名列元祐党人碑黑名单的黄庭坚与曾纡,都获得后世尊敬。他们都曾题跋于《五马图》,此图因而深得乾隆帝的特殊好感。乾隆帝也看出此图的特殊深意,他在乾隆四十六年(1781)后面题跋即说道:
龙眠手写五马图,一一骥院之英骏。来自于阗或董毡,事拟天马登歌韵。
即今哈萨及布鲁,岁市为常无论万。(哈萨克每岁驱马至伊犁,以内地绸缎布易之,价廉而多得良马,数盈千万,每匹不过三四金。伊犁易马既多,该将军请拨解新疆各城,及甘省各营补额且省采买繁费。因饬军机大臣议覆施行布鲁特马,亦至叶尔羌喀什噶尔乌什等城交易,每三十匹抽税一匹)
爱乌罕更远于彼,马高七尺有八寸。五马之高不足称。(爱乌罕在拔达山西,所进四马曰:超洱骢;曰来远骝;曰月騋;曰凌崐白,均高逾七尺。公麟所画《元祐五马图》皆当时骐骥院所收,高者不过五尺六寸,较爱乌罕四骏,不可同年而语矣)于思牵来敬以进。
育之天闲聊备数,未如上驷调习顺。(上驷院御马皆蒙古地所产, 闲习调良,向年行围,所乘必用此,至哈萨克布鲁特马只可供行路之用,不可御以行围也)
然今老矣逾古稀,那似昔年磬控迅。展图自愧且自怜,石火光险阴速诚信。
《五马图》题跋
乾隆帝赞扬清朝占有的哈萨克与布鲁特等地,均为良好放牧区,清廷与之贸易,可得良马数万而且价格低廉。众所周知,清朝统治者满族为马背上民族,国语(满语)、骑射是其不遗余力推行的基本国策,历代清帝对于骑射均相当重视。而且,乾隆帝将清代骏马与李公麟所绘宋代良马尺寸进行对比,得出了“高者不过五尺六寸,较爱乌罕四骏,不可同年而语矣”。北宋《五马图》中之天马,与皇皇大清之良马相比,不过尔尔。乾隆帝如此比较,无疑是在揶揄宋代疆域局促,岂能与清朝相提并论。
乾隆帝所言不虚,有清一代,幅员辽阔。哈萨克、布鲁特等地,均在于阗、青唐地区更西的地方,水草丰美,出产马匹更为魁梧与标致。康雍乾三代持续不断地用兵准噶尔等西北地区,最终成功开疆拓土。哈萨克、布鲁特所产的良马功不可没。他们开疆拓土,达成所愿,实现中华地区更大范围的统合,比之汉唐盛世,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宋神宗威服于阗、唃厮啰之后,开动大宋的宣传机器,鼓动宫廷御用画家,大张旗鼓地加以宣扬。其实他那些事儿,根本入不了乾隆皇帝的法眼。虽然,乾隆没有直接批评宋神宗君臣,但是,其真实用心,在题跋诗中已有非常明确的体现,只是没有说破而已。当然,乾隆帝对自己早年骑马之英姿津津乐道,因为比起李公麟隐晦绘制北宋皇帝御马的形象,自己这位马背上民族的后代、马上得天下的皇帝,更令他十分自豪。尽管此时的太平皇帝,或许他的“武功”早已荒废多日了!
乾隆帝后,《五马图》一直束之高阁,直至咸丰九年(1859)。这一年,吏部侍郎许彭寿受咸丰皇帝之命,前往懋勤殿临摹《五马图》,并请军机大臣祁寯藻题跋。
许仁山宫唐彭寿摹宋李公麟《五马图》跋
谨案高宗御题《李公麟画马诗》屡见于圣制诗二集、五集中,独《五马图》两邀题句,一则乾隆十八年,一则四十九年。初题长歌,历叙四马,名曰凤头骢、锦膊骢、好头赤、四夜白。其后一马失题识者, 则疑为曾纡跋中所云满川花也。再题《五马图》,则在新疆久定、天马云集之后,故有万人之行马,高七尺有八寸。五马之高不足称于思弃来,敬注以进云:“哈萨克每岁驱马至伊犁,以内地绸缎布易之,价廉而多得良马。布鲁特马亦至叶尔羌、喀什噶尔、乌什等城交易,每三十匹抽税一匹。”又云:“爱乌罕在拔达山西,所进四马曰超洱骢、曰来远骝、曰月騋   、曰凌崑白,均高逾七尺。”公麟所画《元祐五马图》,高者不过五尺六寸,较爱乌罕四骏不可同年语矣。又五集中题公麟画三马,苏轼赞诗,注云:“癸未岁爱乌罕贡四骏,命郎世宁为之图,形极相似。更命金廷标用郎之奇,肖李之韵,为四骏写生,并各有执靮人, 即用回部衣饰,更为萃美。”盖龙眠山水、佛像、人物无不精绝,画马尤尽变态,其编入《石渠宝笈》者屡荷题咏,此《五马图》则更鉴赏之上品也。按苏集有《戏书李伯时画御马好头赤》诗,即五马之一。当时所画,或分又合,不止一本。又《次韵子由书李伯时所藏韩幹马》诗, 皆元祐初年官翰林学士时作,一时刘贡父、苏子容、黄鲁直、王仲至皆有次韵。坐观诸诗所云,则伯时于所藏韩幹三马外,别有摹本。今所传东坡赞者,当即伯时所摹之三马也。又《宝笈》三编有公麟临《韩幹师子骢图》,亦元祐五年作。是时群贤盈延,儒雅风流,传为盛事,圣制诗所云“元祐多正士”,盖谓此也。许仁山宫唐世长染翰余闲,摹本见示,不谓驽朽获睹骏材,回瞻玉堂,好在天上矣。咸丰九年岁在己未仲秋三月,寿阳祁寯藻谨识。
祁寯藻的题跋,首先高度赞扬乾隆帝。对比清代著名宫廷画家郎世宁之画马,以为李公麟与郎世宁画马有共同点。根据江上波夫的研究, 越向西地域出产的马,比向东区域要高大,西域马必然大过蒙古马,蒙古马更比朝鲜马、日本马要大,西南地区川马、滇矮马根本就是马中侏儒,如果不是更西方来的马,体型势必小些。不过尺寸之长短,代代有别,宋清未必一致,不好比,这些祁寯藻未必不知道,却都是不能说的事情。祁寯藻对比《苏轼文集》中题李公麟画马诗,研究此图的绘制时
间,可谓是首创研究之先河。祁寯藻还曾写诗《许仁山彭寿少詹事摹李伯时诗》透露一个信息,此图至少在咸丰九年(1859)就已经在清宫懋勤殿收藏,板仓圣哲编《李公麟五马图》解题认为此图在清代一直收藏在内府,却未能说明其具体收藏地,诚为憾事。
李公麟《五马图》实在为中国绘画艺术史乃至世界艺术史上最精美绝伦之艺术结晶,其中李公麟绘画制作与北宋神宗拓边西北之息息相关,又有其后乾隆帝三次题跋评论,让两位对中国历史产生重大影响的皇帝得以对话同一幅图,真是难得的景观。从李公麟此图原迹与乾隆帝题跋中,我们还看到了让人会心一笑的题外之义。艺术不仅关乎艺术本身,还成为当权者借题发挥、表达自己的工具。他们对于西域边疆的心态,体现了不同时期中枢的看法,为人们了解中华统一多民族国家的发展,增添了一个独特的观察视角。

(本文仅代表作者观点,不代表本号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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