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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狗与放狗屁
文/杨逍
编者按:杨逍先生中文系科班出身,业余时间写了一些很好读的小文,谈古今,以古为主;谈上下,以上为主。不博眼球,但难免和现实发生联系,思维信马由缰,稍有跑偏,也可原宥。笔调虽然活泼,话题却很严肃,小编把这一系列叫作“小众的文化”——把小众变成大众,正是作者本意。
郁达夫讲过一个故事。有一本德汉词典,entlassen被释义为“放狗”。这个词的意思明明是解放、释放、获释,怎么变成了“放狗”呢?原来编者的德文老师是个老太太,上课时总牵着她的狗。有一天教授“释放”这个词时,无论怎么解释,学生们也仍然一头雾水,于是她放开了系着的那条狗。
一个人离开校园,开头的几年,学到的东西还能记得大半,然后逐渐忘却,最终剩下的,只是老师授课时的典型场景。这件事给这位学生留下了深刻印象,待到他编纂词典时,信心满满,查都不用查,没错,放狗!
后来,有人翻阅这本词典时对编者说:这个词你翻译得很好,可是少了一个‘屁’字。于是等到词典再版时,这个词又改成“放狗屁”了。
又有一个故事。宋代时,在一个偏远的小乡村,教书先生教小孩子《论语》,“郁郁乎文哉”,写成了“都都平丈我”,孩子们都跟着先生念,书声琅琅。后来又来了一个新老师,一见前任错得没边,惊呼误人子弟,赶紧纠正过来。结果孩子们反而认为他教的不对,对他嗤之以鼻,一哄而散。这老师水平太低,什么郁郁乎文哉,明明是都都平丈我!从此不来听他讲课。老师苦笑着写了一首打油诗:
都都平丈我,学生满堂坐。郁郁乎文哉,大家都不来。
这两个故事是“洋葱”型结构。剥开第一层,你会发现,文明接续时间越久,以讹传讹的可能性越大,真伪杂糅的问题越是惹人烦恼。中国实在太古老了,一部《论语》,从汉代解释到宋明;一部《道德经》,有多个版本;李杜的诗、苏东坡的词,一半以上的作品有版本差异;像《红楼梦》这种小说,也是有多个抄本。总之古书有抄错的,有假托的,有张冠李戴的,有刻版错漏的,有释义错误的,五花八门,以讹传讹,谬种流传。我甚至想,将来如果地下发掘出颠覆性证据,把我们读了千年的金科玉律,变成“都都平丈我”,也不是没有可能。

都都平丈我云云,显是老师的抄本错误。你很难指责“平丈我”老师,他学问不精是事实,可是乡村偏远,人迹罕至,朝廷又没有颁布统一课本,怨得谁来?
“放狗屁”的编者,治学不谨,己之昏昏,使人昭昭,很是不该。可是慎之又慎的不是一样出差错?钱钟书的《管锥编》,钱先生再版序言中说有数百处错讹。直到钱先生逝世后,2000年再版,此书仍在校正(然而此版我仍然发现有印刷错误)。可见无心之失,虽错不罚,治学尚精,没有止境。
再剥一层,进而会发现,原来狗儿不是随便跑出来大放狗屁的。
比如唐朝著名的太监鱼朝恩。安史之乱平定之后,他权势熏天,手握禁军,有一天忽发奇想,想成为文化人,皇上不敢不依,只好让他掌管国子监。一个太监管理大唐最高学府,闻所未闻,满朝哗然。老鱼才不管这些,他到了国子监,高坐堂上,众位大臣包括宰相都来捧场,他们不愿意来,不得不来,都得来听他讲学。这个阉货不是没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可是仍然泰然自若,满嘴胡说。
老鱼讲学完毕,只见众大臣怒形于色,只有大贪官、阴险狡诈的宰相元载脸上挂着职业的微笑,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看不出他在想啥。
鱼朝恩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怒者常情,笑者不可测。”
怎么样?老鱼知道自己在出丑,在丢人,他知道会引起众怒,可是他仍然面不改色地出丑露乖、丢人现眼。他在丢谁的人呢?他在丢大唐的人,他在打天下读书人的脸——我是阉人不假,可是你们不是一样被我所“阉”?能奈我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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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朝恩式的表演在今天有很多变种。君不见,今天的一些专家,一边化身普普通通的“中国公民”,一边狺狺狂吠制造名人效益;一边唱高调“爱国就是把钱花光,把钱花光,为国争光”,一边说什么“很多百姓乘公交出行,油价上涨对他们影响不大”。他们有的鱼目混珠,有的颠倒黑白,有的信口雌黄,鱼朝恩不学无术尽人皆知,这些人却顶着诸多头衔,极具欺骗性。
继续剥下去,你会发现狗屁闻久了,嗅觉就丧失了正常功能,也就不觉其臭了,不但不觉其臭,应该反觉其香才对。
“郁文哉”老师明明是对的,他是手握真理的一方,但是没人相信他,怪异的是,不但没人信,连个找他求证的人都没有,一哄而散,让他直接失业了,可见臭气之顽固,堪称历久弥新,贻害无穷。
这就是愚众的特点。他们不愿意相信自己被愚弄,如果坦承被愚弄,那岂不是把自己置于蠢人地位?那代表他好不容易筑成的理性大厦瞬间坍塌,你教他情何以堪?
愚众是懦弱的,他们没有勇气承认自己的无知。苏格拉底说“自知无知”,所以苏格拉底是智者,愚众却不会这样想。好不容易有了一些“精神享受”,假如真的打碎了西洋镜狗尿泡,那这辈子岂不是毫无意义?
愚众又是顽固的,你有一百个理由告诉他们“都都平丈我”狗屁不通,但是他们一定固执地坚信真理掌握在自己手中。他们就这样生活在这种精神鸦片中,很快乐,很幸福。他们不去深究其理,只是从最朴素的感情出发,用自己的好恶代替理智,以盲从取代自我,谁要是质疑这种最真挚的感情,他们是要义愤填膺的。
所以“都都平丈我”,那是庸才——或者是骗子、或者是坏种——与愚众的互动,这些庸才、骗子、坏种固然可恨至极,愚众却是既可恨又可怜。在这种互动中,双方都找到了各自位置,一方过足了瘾,或是捞足了钱,另一方获得了精神上的满足,很充实很快乐。比如那个白发苍苍的普通公民,连文学都不知为何物,散文小说放在一起简单对比,也很能蛊惑一些人,叫嚣乎隳突乎不亦乐乎。
因此,纠正一句屁话也许不难,可是匡正人心却是很难的事。真理总是面临这样的窘境。
作者简介
杨逍,用毛笔写字,用键盘写书。微信公号:鱼的人间桑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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匡正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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