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螺旋公众号·陪伴你科研的第2976天
当一位医生遇上了难搞的病人
如果问医务人员私底下交流有什么行业黑话的话,那“难搞”必定榜上有名。
所谓“难搞”,正如字面意思说的那样,指得是病人或家属很麻烦、难缠,比如随意质疑诊疗方案、不配合治疗过程或者情绪激动、大吵大闹等等。
接待这样的病人往往很难,还容易给自己惹一身腥,大家都避之不及。
然而这样的病人在所有医生的执业生涯中总是占据着不小的比例。如何处理这些难搞的病人成了困扰医生临床工作最大的问题。本期事件的分享者是唱不完的情歌童鞋,让我们看看他是在上海疫情期间是如何处理一位“难搞”的阿姨的:
虽然我执业生涯比较短,但也能偶尔遇到所谓“难搞”的病人。
当遇到的时候,或者有其他同事提醒,大家都会注意一点,尽量把病人打发走,或者格外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防止被抓住把柄。
看病归看病,但遇到这种病人真的很糟心,请大家理解一下。
几周前,我又帮着主任出“云门诊”,疫情期间,一共只有4个病人。
我到了诊室,打开工作站,看电脑上已经挂好了两个病人。第一个病人很快看完了,一个混合磨玻璃结节,开了住院单。
第二个病人叫了号,外面却没人进来。
“主任,这个贺美芳(化名)挂了号交了费,人还没来。”
“哦,贺美芳,我知道的,在我们这做的胸腺瘤手术,还有贫血和皮肌炎。肺上还有一个磨玻璃结节。这个病人很搞的,每次查房都一堆事情,你一会看看就知道了。”主任诶了一声,叹了口气。
这是我第一次在主任口中听到“难搞”这个词,他轻易不会给病人定义为“难搞”。即使有些麻烦的病人,他也是非常有耐心。
这个病人得是什么样?能让主任都说“难搞”,我有点好奇。
很快,剩下的两个病人也看完了,贺美芳还没来。
“你去外面护士台让护士打个电话,看看什么情况。”主任交待到。
我给护士长说了情况,护士长眉头一皱,
“这个人啊,很难搞得,昨天打电话给她问她能不能来,一会没车了要取消啊,一会要换预约了,一会又不取消了,还说今天居委会送她过来。你等下,我打个电话。”
嘟嘟嘟,忙音,电话没打通。
回到诊室,已经快10点了,主任前面说过他10点要去小区做核酸检测志愿者,来不及给她看了。
“这样,我录个视频,等她来的时候你给她看一下。你就跟她说,她的病情我了解的,她那个肺结节这一个月密度变化太快了,考虑炎症,先抗炎再复查。贫血和皮肌炎找血液科和风湿科看。”
我心里大概有数了。等着也无聊,我点开了她的病历。
贺美芳,女性,60岁。今年2月份刚在我们这做了纵隔占位切除,病理是胸腺瘤。点开血常规,好家伙,最近一次血色素才34g/L,重度贫血啊。
我得连犯一个月痔疮、每次都一马桶血才能到这程度。
等啊等,等啊等,等到了10点半,人还没来。
我等得着急了,又来到了护士站,看到护士长正在打电话,
“在路上是吧?马上到,好的,您尽快。”护士长挂了电话,“她说马上到,你再等等”。
我又回到了诊室,等啊等,等啊等,等到了快11点,还没来。
这个病人果然搞。

我正准备出去呢,一个阿姨慢慢地走进来了。气色确实不怎么好,但精神还可以。
“你好,我是贺美芳,请问主任呢?”

“你好,主任小区隔离了,他本来云门诊等你的,没等到你,去做志愿者了。这样,你的病情他知道的,他给你录了一段视频。”我正准备拿视频给她看,以为稍微讲一下就可以下班的。

“啊?主任不在啊,我挂了半天号,一定要找他的,只有他知道我的病情,他人怎么不在了呢。”贺阿姨明显有点着急了。
“这样,我先给你看一下情况,我后面跟主任沟通一下。”
她迟疑了一下,还是掏出了手里一沓病历。
“阿姨,你这个贫血还是要找血液科看的。”我一边翻看她的病历,一边说道。

“我找他们看了呀,瑞金医院血液科李主任(化名)说让你们看的,说你们开完刀不能没有后续治疗了呀,你看看病历上都写了。”
我打开病历本,一本全部写满了,最近一页确实是沪上血液科最强瑞医院李主任的书写,“至胸外科进一步治疗。”
嘿,我们这手术都做好了,怎么贫血还让我们继续看,这主任。
“那你的皮肌炎呢,主任说你还有皮肌炎,找风湿科看了么?”

“看了呀,风湿科付主任说我可能不是皮肌炎,贫血要找血液科看,还给我推荐了李主任。”
一会风湿科、一会血液科、一会胸外科的,为了搞清楚情况,我详细询问了病史。
原来,贺阿姨的情况比较复杂。大概3年前,她开始出现乏力等一系列不适,辗转很多医院,没查出病因,先到风湿科就诊,后来发现了贫血,风湿科让血液科就诊。
血液科骨穿、基因检测什么都做了,也没发现什么问题,就是偶然做胸部CT的时候发现了纵隔的占位,于是推荐了我们主任。

“主任跟我说,这个胸腺占位可能是引起贫血的原因,做了手术贫血就好了。他之前遇到过一个类似的病人,血小板减少,做了手术、化疗,血小板就升高了。所以我才做的手术的。”

“阿姨,纵隔占位,不管良性恶性都要手术的,不管你有没有贫血都要手术的。”我明白她的意思。
“那我的贫血怎么办,你们要给我继续治疗的呀。”
场面一度陷入了僵局,我也体会到他们口中的“难搞了”。
“阿姨,我给你捋一捋,你这贫血在做手术之前就有的是吧?做完手术还有,说明贫血和这个胸腺瘤没有关系的呀,所以你贫血还是要找血液科啊!”我费尽口舌,口干舌燥,精疲力尽。

“我找了血液科的李主任啊,可是他说贫血就是胸腺瘤导致的,还当着我的面在本子上写了要找你们的。”
我已经无力反驳了。翻了翻她的病历,后面贴满了输血申请单。
“你输了很多血啊。”
“是啊,每次贫血严重的时候都要输血,但是他们说我后面不能输了,我上了血库的名单了,后面不给我输血了。”
我顿了顿,觉得阿姨有点可怜,可是我也无能为力啊。
“那你这贫血是不是风湿病导致的呢,你风湿科后来看过么?”
“看过了,怎么没看过,风湿科付主任说我查下来都是好的,还是让我去血液科看,我去找了李主任好几次都找不到。现在疫情又不好出来,我们又没有车子,只能一次次找居委会,后来终于找到李主任,他就跟我说让我们找胸外科。”
我已经能体会到一点点她的无奈了。
“阿姨,我实话跟你说吧,我们外科医生擅长的就是开刀、做手术,最多也就是肿瘤的后续治疗,内科我们不懂的。你这个胸腺瘤AB型,不用后续治疗的。你的贫血,我们更不懂了,贫血的病因太多了,你还是要找血液科医生再查的。”我连贬低自己的话都说出口了。
阿姨眼神明显一暗,估计我们主任是她最后的希望。

“阿姨,我知道你现在被踢来踢去的感觉很难受,关键还是你这个毛病查不出病因。”
估计是第一次在一个医生口中听到“踢来踢去”,触动了她,她有点激动,眼角流出了泪水。
不知道这疫情的两个月,她经历了多少委屈。
我调出了她的CT片子,把主任录得视频给她看了,“阿姨,主任的视频给你看过了,我们胸外科能看的就是你的胸腺瘤和肺结节,胸腺瘤已经开掉了,后面随访就行。这个肺结节,主任考虑是炎症,让你先抗炎。但是,你最大的问题还是贫血,所以你还是得找血液科看,你听明白了么?”我下了最终的结论。

阿姨还想说话。

护士长进来了,“12点了,这边要关门了。你们尽快。”
嚯,不知不觉已经一个多小时了。
我给她开了消炎药、开了复查的CT,然后开始收拾东西,“阿姨,我给你开了点消炎药,你吃一周,然后1个月复查CT,到时候再挂号。你的贫血还得找血液科,不行建议你换个医生。就这样,好吧。”

旁边的老伴点了点头,搀着她缓缓离开了。

我叹了口气。

我想说,这个“难搞”的阿姨其实并不难搞,难搞的是她的贫血,她只是想把她的病看好。

以上就是情歌同学的全部经历,之所以想着和大家分享这个真人真事,其实是因为最近发生的拉断新生儿臂丛神经事件。虽然有关于那是否是一起医疗事故的最终认定结果还没下来,但普通网友和有一定医学知识的网友各执一词。小编对一位支持此事并非医疗事故的网友的留言印象很深:
“这个孕妇你是不是从来没想过如果臂丛神经不断不仅你的小孩现在已经死了,你也很可能已经死了?用臂丛神经换大人小孩都活下来难道不值吗?”


但现实是,我们可以很轻易的从报道内容中推断出即便最终的鉴定结果
(最终的结果一切由法律做出决断,本文仅以此为例讨论患者心理与医患关系)
,此事并非医疗事故,这名产妇及其家属肯定不会满意也不会认可,因为最惨烈的情况并没有发生在他们身上,他们只能看到自己目前身处的困境。甚至院方主动提出30万赔偿的心理究竟是什么,我们也很清楚:你不就是医闹想要钱吗?我全当破财消灾了。

然而,不论是
臂丛神经事件中的产妇还是情歌同学遇上的难搞的阿姨,他们希望的其实都是解决或者叫没有副作用的解决自身遇到的难搞的病情。可是他们并没有意识到,摊上了现代医学无法解决的问题或者无法“完美”解决的问题,那就是100%,医生能做的只有这些。医生是人不是神,能治病但无法治命。
实际上就我们的人口体量,如果不是赶上疫情,情歌同学也不可能有时间为那位“难搞”的阿姨解释1个多小时,也就只能是想辙打发走。毕竟上海每天的门诊人数有多可怕大家都心理有数,1天的问诊人数抵得上发达国家1周的问诊人数。按发达国家医生能给患者一人一个小时进行等量换算,绝大多数患者能够获得的医生对病情进行解释说明的时间不到10分钟。想要在这样短的时间里扭转人的错误观念或者说因为疾病、突发状况所导致的执念是几乎不可能的。
与患者维权意识增加相反的是,患者的整体健康知识储备并没有增加。依然有非常多的人认为治疗失败或者是医疗过程中产生副作用是医生的问题,不是医生医术不行就是医生没好好治要么就是医生犯错了。还有人形容自己去做手术,自己和医生之间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但对不起,医生从来都不是刀俎。
如果你担心手术失败、治疗失败你完全可以不治疗,医生会竭尽全力帮助患者,但如果患者真的对治疗特别恐惧,选择放弃治疗。医生也拿你没办法,但一切后果需要患者自己承担,医生不是那个背黑锅的。
END
撰文丨唱不完的情歌、解螺旋
排版丨豨莶

继续阅读
阅读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