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六神磊磊
一
平时说金庸比较多，最近在赶一本给小孩子说《西游记》的书，今天就调剂一下，说《西游记》。
小时候看《西游记》，包括看电视剧，总是留下一个很深刻的印象，就是唐僧是个糊涂蛋。
如果说有同感的请举手，估计有许多人举手吧。
当时就想不通：他怎么配当这个小团队的领导？这个人眼又瞎，头又昏，不识好歹，连妖怪也分不清，对猴子又横又蛮，不可理喻。如果不是猴子，估计取经大业都不知道黄了多少回。
然而随着年龄慢慢增长，回头再看《西游记》，才猛然醒悟：谁说唐僧笨来着？人家才是有智慧啊。就该他当领导。
凡是说他不行的，都是忽视了一个最关键的问题：其实唐僧自始至终都有他的坚定的逻辑，从不动摇，那就是我只对上面负责。
对唐僧种种不可理喻的地方，只要记住一个“对上负责”，就一切都可以理解了。
二
记得三打白骨精吧，唐僧坚持要赶走孙悟空，说我这里容不得你！
86版电视剧做得好，赶走孙悟空时，其实有一个关键情节，就是妖怪捣鬼，让天上掉下来一幅字：
“恶徒不除，难取真经。”
唐僧一看这个，马上动容地说：弟子明白了！于是坚定要赶走猴子。后来他驱逐猴子的时候说了一句很关键的话：“佛祖也容不得你。”
看出来没，杨洁导演是高人，安排的这句话是关键。我容不容得你不重要，我的意见不是关键，上级的意见在这。
猴子还傻乎乎一直争辩：师父我打的是真妖怪啊。电视剧里还让沙僧等去解释：大师兄火眼金睛不会看错，打的是真妖怪啊。
然而在这里真妖怪、假妖怪重要吗？半点也不重要。天上掉下来的那张纸最重要。“恶徒不除难取真经”，我作为取经团队的领导人，执行就是了，猴子打的是真妖怪也是恶徒，打的是假妖怪也是恶徒，还求什么情？
有人说唐僧这叫讲原则，他就是不允许杀生。我告诉你真的不是，只要上级说这不算杀生，唐僧马上说好的，不算！
一个很典型的例子：后来孙悟空杀了一伙强盗，还把一个强盗砍了头，提给唐僧看。玩得够过界吧。
唐僧勃然大怒，又按照既定方针，把孙悟空赶走。
可是这一次，上面的意思变了，观音菩萨带着猴子来了，对唐僧说：“唐僧……你今须是收留悟空，再休嗔怪！”
这回的指示非常明确：猴子没事，你可再不许怪他。
唐僧马上磕头：照办招办。于是杀生也不算了，砍头的事也不提了，师徒双方融洽地在一起了。原则呢？没有原则。上级指示变了，原则就变了呗。有趣的是自此之后，唐僧再也没有提过一句驱逐悟空的话，一句都没有。
三
如果你仔细看《西游记》，就会发现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唐僧的狠霸霸、疾言厉色，也是只对下而从不对上的。
他对猴子是也非常严厉的，但是除此之外，对任何的神明，上至佛祖菩萨，下至诸天神将，乃至于小到山神土地之类，唐僧都是恭恭敬敬的，一口一个“尊神”，对山神土地都是毕恭毕敬。对于神明，他没有原则。
试问还有谁能做到？你能做到吗？别说猴子做不到，八戒沙僧也做不到。
孙悟空去寻找治人参果树的方子，唐僧一口咬定：只给你三天时间！不然就念紧箍咒。
可是等到蓬莱岛福禄寿三星来了，开口让唐僧宽限几天别念紧箍咒的时候，唐僧马上毕恭毕敬：
连声应道：“不敢念，不敢念！”
他的这种只唯上的劲头是在骨子里的，见了小雷音寺，慌忙就要拜。
孙悟空说这是假的，明明是“小”雷音寺，这里离灵山还有几万里呢。唐僧斥责说：不管大的小的，不管离灵山几万里，只要是雷音寺就要拜！
你可能还和猴子一样，自以为聪明：我这个领导好笨哦！连我都能分清楚真的假的，他却分不清，还在那里乱拜！事实上真的假的在这里重要吗？寺虽然是假的，但是忠诚是真的啊。
四
我们读《西游记》，有一个最大的误解，就是总觉得如果没有猴子，任凭唐僧在那里搅，取经就要失败。
这是最最糊涂的。取经可能失败吗？不可能啊。西天取经必然成功，最终一定是胜利的。上上下下都这么重视的事，怎么可能失败呢。
为了保障取经，灵山这边都不讲了，光天庭这边就出动了六丁六甲、五方揭谛、四值功曹、一十八位护教伽蓝共三十九名神仙，每天二十四小时专职跟着取经团队，跟了整整十四年。
这是什么决心和力度？看明白这一点你就懂了，取经怎么可能失败呢。如果失败了，菩萨脸往哪放，天庭又怎么向灵山交代？
作为一个读者、吃瓜的，每天担心取经失败，是不是吃饱了撑的呢。
唐僧作为这个小团队的领导，他知道取经必然成功。事实上，他的任务根本就不是保证取经成功，而是保证取经必须按照上级要求的方式成功。这一点，猴子八戒沙僧都不懂。
除此之外，对于取经团队来说还有更重要的一点：西天取经，究竟是为了什么？
从根本上说，是为了传播佛法、造福东土，为了超亡者升天，渡难人脱苦，消无妄之灾，很宏大，很美丽。
然而这是大家的事，不是每个人的事。具体到了每个人，取经是为了什么？成正果啊！只有“成正果”三个字才和取经人有关系。那么“成正果”的关键是什么？态度啊。
有一个细节，是否你们从来没有注意过思考过？
上面好几次派人来考验取经团队，比如什么“四圣试禅心”，什么假装珍珍、爱爱、怜怜，还记得吧？都是考察的什么？有考察过业务能力吗？有考察过法术道术吗？从来没有。
考察的都是什么？一句话：态度。
看你是不是坚定，是不是动摇，是不是一心向西天。在上级眼中，到底什么才是最重要的，还不明白吗？
所以，都说唐僧傻，唐僧哪里傻？只有他最知道为什么、图什么、做什么、要什么；只有他最知道务必什么、不能什么、追求什么、依靠什么。
多少智慧和通透，都在那一句博大精深的“阿弥陀佛”之中。
自始至终，从出发、到结束，他都是那个团队里最明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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