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古草原,天气晴》作为一部日本纪录片,难得站在一个“旁观”角度,着眼于个体生活而非抽象的民族性。在如同空气般干洁朴素的镜头中,植被与牲畜缓慢更替,平静地诉说着旧毡包围起的一户四季,没有被现代生活浸染的相依为命,以及能轻易跨越巨大的文化差异的感情。虽然忧伤,却灌满风的香气。

# 草原,那些花儿

|作者:K
蒙古草原,广袤而稀荒。小姑娘普洁跨坐马上,她回过头,双颊蒙着落日和随风扬起的沙尘。远山给烫出一道裂口,谁将你扶上马背,牧羊的孩子,谁在等你回家。
1
普洁(puujee),蒙语意为“星期四出生的天之骄女”。
蒙古从不乏女性崇拜的传说。传说中,上古的神女麦德尔开天辟地,身跨白色神马奔驰于天地未开的水面,马蹄燃起大火,烧得大水不停蒸发,腾成了云彩。
云彩漫天奔流,却遮蔽不住中亚草原随处袒露的贫瘠。作为世界第二大内陆国家,蒙古与中国北方小镇二连浩特接壤。国境线如一道薄膜,悬殊着两端繁荣和拥挤的浓度,无法稀释平衡。
两百多万的蒙古人逐水草而居,鸿雁似的,世代依傍着四季迁徙于辽阔的草原。牧民多散落在乌兰巴托四周,在暴风雪到来之前集往冬季牧场,又在春天回暖后离去。
普洁诞生于这样冬春迁异的家庭,日子从围毡和顶毡的一覆一掀中窜出,而后散去。干燥的空气中浮动着草木摧折后渗漫的腥气,混杂着牲口的皮毛和奶水的味道。
普洁刚长到羊群那么高,就能抱起迷失的小羊,推到母羊的乳头下,到河沟中打水,将劈好的木柴抱回家。弟弟追着姐姐的脚步,用稚嫩的小手拍打羊,发出含混着奶气的“呼呼!”。
千禧年前最后一个秋天,客人途径草原,因为马上的小姑娘停下了脚步。
客人名叫关野吉晴(Sekino Yoshiharu),于日本武藏野美术大学任教,是重走人类迁移之路的第一人。
在航道港口已然遍布世上大多角落时,这位人类学教授却选择用脚步丈量原住民居土地的疆界,从拉美到印第安,从东亚到欧罗巴。遇见普洁的秋天,关野正途径乌兰巴托,去向伊朗的古昌。
"你要是来拍照的,就请回吧。"主人坐在马上,紧皱着眉头,鼻子朝上皱,警惕如小鹰。关野笑了,随女孩来到白色毡布盖住的蒙古包。
蒙古包里的祖母,有着苦难塑成的脸庞,眼睛干涸,双手粗糙。她用辨认不清的蒙语问候客人,递上一碗热奶茶,陷入愁苦。马被偷了,30匹马,几乎断了牧人的活路。母亲独自寻马,天黑,就窝在沟里凑合一觉,天亮,爬起来继续找。
忍受着一个月的疲倦与寒冷,全家一无所获。尽管如此,在得知客人赶往更南的非洲时,她坚持要送给他那匹普洁的小红马。“你可以骑着它到非洲去啊。”母亲认真的说。
祖母娴熟地撬开收音机维修,但怎么鼓捣都换不来一丝声响。在互联网已经普及的千禧年,这台沾满生活锈垢的“家用电器”,是全家唯一捕捉外部世界光亮的工具,而如今,它也坏掉了。人们睡去又醒来,明天同今天一样。
关野临走前,普洁想去上学,因为“照顾牛马没出息”。祖母和母亲支持普吉念书,不能成为自己一样,任岁月流逝,到头来“只能捡木柴生火。”
2
春节前后,母亲在探望生病的邻居时坠马,由于凑不够钱,母亲在被医院赶出的当天匆匆离世。上世纪90年代,蒙古从集体向市场转型,医院不再免费开放,习惯于货易货的牧人根本来不及适应货币经济的大潮,在天灾和人祸面前毫无抵抗之力。
一夜间,毡包空出了一处熟悉的位置和声音。靠墙红色的雕花木桌上,一方手掌大的相框裹着蓝色绸缎,成了母亲在世的全部证明。
“普洁哭闹了十来天,舅舅来才好点。”祖母悄声对关野说。
游牧社会的下层人,没有墓碑,也没有家族的墓葬场,母亲孤零零的坟堆上,新翻的土壤吸着深棕色的潮湿。舅舅带来一株白花,生长于斯,凋落于斯。
舅舅跪下哭泣,外婆将酒撒向风中,喃喃跟着佛经唱机默念,阿弥陀佛。外婆记得,父母曾说,黄泉路上不好走。
没人提起父亲在哪里,去陌生的城市谋生,或是去很远的地方牧羊。
“马头琴悠扬 是谁在歌唱 请别吵醒我心爱的人啊 吻你的微笑 吻你的忧伤……”
母亲去世的那个春天,蒙古地区暴风雪频发,恶劣的天气席卷了整个牧场,导致570多万牲畜受饥荒而死。掏不出钱,牧民只好干站着,蜷着袖子,眼睁睁瞅着救命干草一车车的驶来又驶远。
只有在灾难面前,牧人微薄的生活才会与国家转型这样宏大的命题连接在一起。蒙古迅速的私有化运动的直接后果,是百姓对货币规则一无所知,随意丢弃国家的股份。下层人买不起干草,而曾经的农牧业合作社的管理阶层,却将大量集体财产和牲畜占为己有。
顶着荒风,牛马用温热的鼻息贴着地面寻找一丝草木的味道。绵羊曝尸于荒漠,毛发卷曲,被顽强的骆驼刺挡住去路,开成簇簇不败的白花。
荒凉与寒冷着驱赶5万多青年如羊群般涌入乌兰巴托,剩下那些只能依附天命的牧民缩着脖子等绿。裸露的地皮黄褐着,僵硬而脆弱。
3
如此残酷而荒凉的草原,很难让人想到草原“风吹草低现牛羊”的图景。在这片靠天吃饭的土地上,艺术作品多延绵着游子对原乡风物和民族的情感,从向内的视野给予草原丰富和美化。在多元的民俗舞台上,蒙文化符号般的,总是与敖不尽的奶茶,在寒风中干燥成黑褐色的牛肉,亦或是弯弯曲曲爬行于飞扬经幡与缎带上的文字相连。
《蒙古草原,天气晴》作为一部日本纪录片,难得站在一个“旁观”角度,着眼于个体生活而非抽象的民族性。在如同空气般干洁朴素的镜头中,植被与牲畜缓慢更替,平静地诉说着旧毡包围起的一户四季,没有被现代生活浸染的相依为命,以及能轻易跨越巨大的文化差异的感情。虽然忧伤,却灌满风的香气。
作为导演山田和野的唯一一部纪录片,它更像是一支无心插柳。通过6年三次的拍摄,我们得以饮下一个牧民家庭笑与泪,也饮下生命无常如奶酒。
上学那天,普洁特地用红头绳扎了两条小辫,边走边低头看新买的红皮鞋,步子迈得很大。舅舅开心的不得了,等不及放学,托老师将揣着巧克力和糖果的网兜送到普洁的小课桌上。
临告别之前,关野得知普洁想要当日语翻译。她期待着向关野重新介绍自己的祖母,母亲与舅舅,去东京,那个收音机里,遥远又生动的世界。
4年之后,关野取道乌兰巴托看望普洁一家。外婆在风里闭上双眼,像是给岁月敖干的灯芯,小表弟巴萨已经长大,蒙古男子似的跨坐马上迎接客人,羊群如乱团团的云向草甸弥散开去。
普洁,你学了多少了字母,会简单的加减法么,你的羊群有没有再踩坏蔬菜,吃掉你喜爱的小花?
还是晚了。由于一场车祸,普洁在一个月前意外离世。车祸那天,她刚好要小学毕业考试,走另外一条远路上中学。
雕花的红木桌上,母亲身旁多了一张照片。蓝绸缎包裹着的薄相中,小姑娘带着与年纪不符的忧虑,抿着嘴,眼神清澈,冲上天的小羊角辫长成了一只下垂的马尾。
春天不是几月子的暖风吹来的,是地表毛嘟嘟地开始长绿,牛马便知道又熬过了一个冬天。两人曾走在一片刚冒头的草野中,”这些花儿真美,让羊吃了好可惜。”普洁叹息。花儿从地皮的缝隙中挣扎出,张开被风吹薄的花瓣。偏偏那么好看,也偏偏不是先前那一朵。
结尾,时光停驻在主人与远客的告别中。毡包被拆成七零八落的木料板,装塞上货车,运向冬季牧场。普洁和妈妈策马同行,离镜头越来越远。她回过头,夕阳渐渐模糊,天边升起一对双星。
1999年,导演山田和也与普洁相识。
2006年,这部影片终于完成。
2021年,普洁的外婆也离世了。外婆享年88岁,她们在另外一个世界团聚。
凹凸镜DO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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