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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业时代》剧照  图源网络
投标趣事
文/青禾
上世纪八十年代解放思想，务虚。九十年代可是实打实的经济转型，所有人一起下河摸石头，啥都一知半解，现在想起来，有点忍俊不禁。算啥呢，是荒诞，还是黑色幽默？
我曾经供职的书店，是改革开放之初从新华书店独立出来的，专门为全省大专院校和科研单位服务。那时候，外汇比黄金还贵重，国家把它分配到书店，再由书店分配到各用书单位，一根链条，别无旁枝。书店利润也是规定好的，不能随意。当然还有其它业务，不方便说———不是有一个饿极了的妇人给孩子偷面包，最终被判无罪吗，大概类似吧。的确，我们与世界的距离拉得太远，专家们早已如饥似渴，面包店也就假装不知道了。
进入九十年代，加入某国际性公约，面包不能再偷了。而且，进口书刊也不再是独立链条。这意味着彻底断粮，过去的生存模式必须完全打破。
幸运的是，这个书店的员工，大约在进口书刊里泡久了，多少受了些熏陶，都懂得自立才是王道。于是，在市场放开的大背景下，各自寻找其它突破口，竟也弄得风生水起。在国营书店纷纷缩水，个体书商群雄并峙的局面下，书店的口号是，国营书店一律不看，只与个体书商对标。
捧着泥饭碗真是摔不得跤啊，因为你毕竟不是个体，你有几百号兄弟姐妹。左边是专营中小学课本的国家大书店，右边是体制灵活的个体书商，这种夹缝里的生存，唯有既敢冒险创新，又步步为营。而且，它还有抹不去的原生胎记，承担着许多莫须有的道义和责任。这种被逼出来的特殊气质，或许正与它的名称相符，既本土，又世界。
《创业时代》剧照  图源网络
回到正题吧，说投标趣事。
九十年代中期，图书招投标首次公开举办，招标公司压根没相中国营书店，因此我们自然没被邀请。
消息是一个高中英语老师带来的，因为他与我们合作愉快，而且非常希望我们参加竞标，以使他获得最大利益。
寻到招标公司，亮明身份和来意，人家颇有点不屑一顾。的确，一个失去铁饭碗，刚刚来到国内图书市场讨生活的独立书店，如何与当时在全国都牛气冲天的书商大老板扳手腕？好在我们低调，一再声明只是学习过程，早已做好落败的思想准备。人家终于被一腔诚意打动，恩赐招标文件。
拿回文件，几个人一字一句地通读，讨论。但许多名词释意都是第一次接触，一旦理解有误，都是真金白银的赔付，好吓人。好在外文书店虽小，服务过的专家却是个顶个的一流，只要不耻下问，做个标书还难不住。
到了竞标那一天，似乎鬼使神差，临走居然心里一动，让助手带上了公章和空白文件袋。助手不解，可又不便说明，这是想赌运气啊。
到了竞标公司门口，离规定时间还差两小时，却见个头一米八几的招标公司经理站在大门口。
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走过去跟他打招呼，并且跟他聊起应标公司情况。这不明显是刺探情报吗，可他居然没跟我啰嗦，而是直接告诉我中标价格上限，说完转身离开。
天呐，真的是心有灵犀吗？隔着长江汉水的两个单位，几十年没有任何时空交集的两个人。
顾不得多想，连忙跟助手说，找打印店，改标的。助手见我脸色突变，这才明白我要他带公章带空白文件袋的用意。简单商定了标的，虽然已经利润甚微，那又怎样，这条路我们必须走通。
从打印店出来时，直感觉内衣湿透，连走路都是左顾右盼，精神恍惚，似乎所有人都已经知道了我们的秘密，人说做贼心虚，就是那种感觉。人生第一次体验，实在不是滋味。不断在心里祈祷，不要再有下一次啊。
那次竞标是当场收标书，当场开标，然后由招标公司合议后宣布中标单位。唱完标书后才发觉，那次参加竞标的国营书店居然独外文书店一家。而且，当时的供货价格是最高的，比最低的供货商竟高出百分之十五。但在那时候，已经是所有国营书店想都不敢想的价格了。
直觉得脸上挂不住，这哪里是来竞标，简直是来丢人。
只好强迫自己镇定，心里想，哭也得哭到最后，后面还有聚餐和舞会，是见识书商的大好时机，倒要看看，他们到底是何种神仙招数。
不过，招标经理宣布结果时，最后一个还是念到了我们书店的名字，得标额是四十八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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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区区四十八万，实在不值得有谁计较，而且，都是著名出版社的最低出货价，挑不出毛病。会场上竟无一丝波澜，心里的忐忑就此放下。
短暂的寂静后，招标经理放下所有标书，带头鼓掌，大厅瞬间被掌声淹没。这时候，只见招标经理分开众人，朝我们走来，并向我伸出右手。愣怔之际，助手轻碰了我一下，这才立即回过神，伸出双手迎过去。
这才知道，招标经理比我大了许多，也是从国营转制而来。他说，从我们拿走标书那一天，他就特别关注我们了，因为投标的国营书店仅此一家。他很想帮助我们，但又不能越界。
让他没料到的是，最后时刻，我和他居然隔空想到一起。那个本不该透露的上限信息，算是擦边球吧，总得给拼命的人机会不是。
可怜的四十八万，书商连看一眼都嫌烦，我们却做得一丝不苟。从此攻城掠地，走向无比广阔的一片疆域。
另一次竞标，已经是做进口设备了。从做图书到做机械设备，现在叫跨界经营，早已是再普遍不过的事。但在那时候，恐怕又是一次吃螃蟹。
为了那次竞标，从省成配设备公司调过来一名业务员任项目经理，将近花了半年时间，仔细研究了世界主要供货商的各种要件。除代购提成比例以外，所有资料都反复与用户沟通。用户在设备质量方面本来也是内行，只是没有进口资质，也不懂其它进口环节，这恰恰是我们能够提供服务的地方。
项目经理非常认真，在用户已经基本确定了采购目标前提下，依然在标书中对各供货商的要件进行对比分析，写下近一百页的投标文件。
为了保密，封标书那天，是选择在下班以后，我和项目经理两个人手工填写的标的，并即时封送招标公司。
那次的标书投送截止时间与开标时间相隔一周，虽然有点磨人，但我们信心满满，一是标书滴水不漏，完全按国际标准。二是标的反复测算，仅够填平费用，毕竟做第一单，心态就是学习，相比那些成熟的希望赚钱的公司，应该有优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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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江湖之深，真是超出想象。我们如此严肃认真对待的事情，却正在变成一场游戏。
离约定开标时间还有整三天，项目组长（我们单位所属的上级局长）突然打电话给我说，通知你一下吧，你们落标了。我稍稍愣怔一下问啥理由。领导答，你们标的高了。
我不想辩解，既然是投标，愿赌服输。但是，死也得死个明白啊，小半年的付出，至少也该买个教训吧。
如此一念，倔劲立马上来了。于是追着问，中标公司标的是多少，总得向所有投标人公开吧，否则如何服人。领导说，“零标的。”
这真让我懵了，还有标的是零的，那还招啥标，直接告诉买主无偿帮忙不就得了？
直觉得哪里不对，却说不出来理由。搁下电话才突然想起来，开标日期不是下周一么，一是时间没到，二是投标人都不在场，这样私自开标，是哪一家的规矩？
于是又拿起电话打过去，领导说，你别问了，市里领导决定的，昨天把几个标书都拆了，就市里那家公司标的是零，比它高的都否了。
看来事情有点复杂，市里领导亲自参与，来头不小啊！脑子一下乱了。但小半年的努力，更重要的是第一次跨行经营，岂能就此罢休！
赶紧把电话给书店法律顾问打过去。话刚说完，律师哈哈大笑说，你就放心吧，这局面肯定能扳回来。第一，他们的行为已经违背招标法，招标无效。如果他们不妥协，直接诉讼，要求赔偿。第二，“零标的”就是废标，告诉他们自己去咨询吧，不必多费口舌。
石头落地了，心情大好。
然而冷静下来想，律师可以无所顾忌，我们行吗？如果真走到诉讼这一步，面对的是直接上司，还有市里领导，这官司如何打？别说民告官的风险大得难以掌控，更重要的是，公司还有几百号员工，领导可是手握生杀大权啊。
第二天是周六，忐忑不安中去到办公室。拨通领导电话，试探着说，我们咨询了法律顾问，市里领导私自开标是违背招标法的，我们打算起诉市里领导。
这次轮到领导惊愕了，但预料中的雷霆震怒毕竟没有来，只是问法律依据。这让我从容许多，于是把理由详述一遍。最后又强调解释，因为是市里领导主持开标，所以理应由他负责。
电话那头沉默一阵，悻悻的说，你告得着市里领导吗，项目组长是我啊！
我当然知道，可哪敢说破呢。
只有先装傻，然后装穷。带着哭腔说，那既然这样，我也不告了。可是领导知道的，我们完全是在市场上打拼，又有那么多过去的包袱，经不起一点损失啊，总得给我们其它机会，让我们在新领域起步吧。
领导知道我话里有话，当时他手上正有一个进口大单捏着，而且是系统内，不需要弄招标那些形式，就他一句话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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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那头沉默一阵，大概在权衡轻重，或者在试探我的底线。就说，知道你们困难，也知道你们这个项目投标做得很不错，很努力，但总不能真的打官司吧，我想办法补偿就是了。
既然谈到补偿，正如我意。我可不想拖下去，干脆挑明了要另一个进口项目。并且强调，因为要做相应考察，时间拖不起，最好是次日就与买方签合同，不然，我们迫不得已，就只得保留对前次招标的诉讼权了。
好一阵没有回音，估计领导实在没想到事情会如此被动，人家堂堂市里领导，自行拆个标书，做个决定不是很正常吗，哪有这么多条条框框，还敢拿法律相要挟！可反过来论，律师说的理由又确实充分，作为出版系统的最大领导，毕竟也是知识分子，这点还是懂的，真要闹出去，面子事大。
罢了，罢了，终究是要讲理，进口项目也总得有人去做，就顺水推舟吧。
只听领导一声叹息，然后说，你这个小q啊，脾气就不能改一改吗，得理不饶人，闹这么大动静，要碰钉子的啊！
我连忙诺诺道，领导批评得极是，我这臭脾气一定得改！这次实在是被市里领导的行为气糊涂了，要知道您是第一负责人，借我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告您啊！您就看在我们几百号员工勤扒苦做的份上，原谅我们吧。
行了行了，谁还不知道你这个炮筒子。我通知甲方，明天到局里签合同吧！领导打断我。然后又抬高音频，咬牙说，事情到此结束，我警告你，市里领导的事再不要提了，懂吗！说完没容我表态，电话里响起嘟嘟声。
心里不由一阵窃喜，谁说命运不能控制？那要看你敢不敢豁出去。至于后面是不是有玻璃鞋伺候，咱也管不了，来了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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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青禾，退休70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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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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