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实说,好久没见过《梦华录》这般阵仗了。
豆瓣开分8.3,而后一路涨至8.8。
剧方真该给刘亦菲和陈晓点播一首“听我说谢谢你……”
一边是清水芙蓉无需雕饰,一边是蜡笔小新眉也不耽误的俊朗。
二者同框言情,简直不要太养眼。
更何况这美还不止人物,一景一镜,都可谓近几年的古偶巅峰。
江南水乡的郁郁葱葱,碧波荡漾;
首府东京的火树银花,软红香土。
随手一截都是可以当桌面屏保的程度。
在国产剧“苦丑久矣”的困境之中,《梦华录》轻松俘获一众网友的心。
然而口碑跟不上评分上涨的速度,剧情出现越来越多的争议,尤以近两日引发众怒的话题为甚:
 网友质疑“还有这种好事?”
“女性剧反女性?比关汉卿还封建?比宋真宗还迂腐?”
纷纷扰扰,争论不休,围绕的不外乎一个问题——
强加于风尘女子的“洁”。

这部剧改编自关汉卿杂剧《赵盼儿风月救风尘》。
在关汉卿的笔下,赵盼儿与宋引章同为私妓,引章遇人不淑,嫁予周舍后总被家暴,赵盼儿得知后巧用计谋解救了她。
是妓女救妓女,是底层女性的互相救赎。
但《梦华录》中的赵盼儿,却摇身一变成为了官宦之后,因家道中落后沦为妓女,还是“有机会从良”的官妓。
到这编剧似乎觉得还不够味儿,非要让剧中女性不断强调自己“清清白白之躯”。
宋引章游说赵盼儿同意她的婚事时说:“自己是王公太守都尊重的乐工,从来都瞧不起那些以色事人的歌妓娼优。”
同为官妓的张好好,鼓励自卑不已的宋引章时说:“我们凭自己本事吃皇粮,以色事人才叫贱。”
古代社会的底层女性大多没有选择,走上“以色事人”之路,是为谋生存的无可奈何。

但剧中话里话外,都是对这一群体的瞧不起。
社长虽不至于古板至认为改编必须要字字相同,却也不认为可以将原作的风骨完全逆着来。
原作的风骨是什么?
重点或许不在一个“妓”字,而在于这个字背后象征的社会底层。
是蝼蚁之于蝼蚁的惺惺相惜,是真正的girls help girls。
我们常道的女性互助为什么动人?
因为同为社会弱势群体,却没有选择本能的“独善其身”,反倒要拼尽全力给予同样微弱的彼此温暖。
赵盼儿与宋引章同为风尘女子,搭救宋引章,本是出于物伤其类、“我自己贪杯惜醉人”。
但当编剧将赵盼儿与宋引章需得“以色示人,仰人鼻息”的困境剔除,让两人成为好似端着铁饭碗的大宋歌舞团成员;
再让二人互助的理由变为“欠姐姐人情”。
不经意间就将这场女性互助中最打动人心的内核剔除,变成了一个“独立女性”拯救恋爱脑妹妹的单薄故事。
而赵盼儿一角在剧中被放大的魅力,是十分“现代”的。
 对于古代的底层女性来说,谈“自立”是件多么奢侈的事情。
她被弹幕频频称道的“清醒”,体现在她独立自主,拿得起放得下,不依仗他人,凭本事吃饭。
这份“清醒”我们耳熟能详,因为这是女性权益发展到当今社会才慢慢诞生的。
封建年代的女性“清醒”何等模样?且看关汉卿笔下的赵盼儿。
她不曾教育引章“女子贵自立”,认为“依附男人没前途”,不是因为她不信,而是在社会资源不偏向于女性的封建时代,这太不现实。
她劝阻引章的理由是:
“做丈夫的便做不的子弟,他终不解其意。那做子弟的他影儿里会虚脾。那做丈夫的忒老实。”
意思是做嫖客的男人不适合当丈夫,太过虚情假意,而丈夫需要诚恳、有担待。
她的清醒在于她知道作妓和为人妇,根本是只能择其一的选择。
她不反对宋引章嫁人,期盼她“自立”,只是不想让她被周舍的花言巧语蒙骗,所托非人。
 并非此种“清醒”
这是身处封建时代的赵盼儿的清醒,也是她真正的魅力所在。
而不是搞什么贱籍鄙视链,好似偏要一个肉体上的清白,才配得起一个体面生活。
本是演绎底层女性,话里话外却处处都在贬低底层女性,丢了原著最大的风骨。

诚然,仅作一个古偶,爽感十足并不是什么缺点。
但求“爽”的同时还要营销“女性题材”的价值感,不免显得有些既要又要,同时也容易让观众走入“女性权益”的误区——
把平权的争取,粗浅地与女性搞事业画上等号;
又把诸如宋引章这样“想要依附男人”的女性,视为其他女性平权事业上的绊脚石。
引来女性对女性一场不自觉的戕害。
观众对引章的不喜爱,肉眼可见。
初登场便是带着才相识15天的男友周舍,嚷嚷着要结婚,希望征得“犹如亲姐”的赵盼儿同意。
面对赵盼儿有理有据的反对,她听不进去,反而拖着拂袖而去的周舍不肯撒手。
明明两人才相识15日,周舍一句“没法等了”,她也能信以为真。
说是征得赵盼儿同意,实则更像逼得赵盼儿点头。
赵盼儿不依,扣下她的嫁妆,她就偷摸着,装着一箱石头也要嫁出去。
看起来多没出息、多让人恨铁不成钢的人设。
因而引章上头要嫁时,弹幕一片“恋爱脑”“是有多愁嫁啊”的指责;
镜头一转,引章在周舍家挨打受难时,又是一番“活该”“恋爱脑下场”的幸灾乐祸。
可引章的行为真有这般不可理喻吗?
回头仔细听听河边她游说赵盼儿那段话:
“嫁不了举人郎君,找一个殷实的商人,对我来说已是最好的选择了。”
“你早就身得自由,不知道像我们这种仍然身处贱籍的人有多苦。”
“凡贱籍者,世代相袭,不得与良人为婚,不得自赎,我不想应召,去官府宴席上陪酒。”
简单点,便是嫁作周舍,是急于脱籍的引章眼下最好的选择。
这话,若置放在真真正正的封建时代,不可谓无理。
原作中,宋引章就曾明明白白告诉赵盼儿:
“我嫁了,做一个张郎家妇,李郎家妻,立个妇名,我做鬼也风流的。
妇的名号,比性命还要重要,字字句句都没提“爱情”。
这不是恋爱脑,是摆脱最底层生活的迫切愿望。
事实上,千百年来,多少妓女都不得已将赎身作人妇,作为自己终身的期盼。
白居易笔下的琵琶女同剧中宋引章境遇近乎一模一样,“十三习得琵琶成,名属教坊第一部”,最终结局,不过是“老大嫁作商人妇。”
冯梦龙所著《警世通言》中的杜十娘,散尽家财追随李甲,就为赎身从良。
往近点看,《霸王别姬》中的菊仙,因段小楼一句话的承诺,立刻褪了一身的繁华风尘,自己赎了自己的身,扭头便与段小楼成了亲。
《胭脂扣》中的如花,更是因无法与十二少终成眷属,宁可一并殉情。
诚然,这些将命途寄予男人的娼妓们,很难落得好下场。
但这悲剧的结局真是她们选择嫁为人妇造就的吗?
留在风月场,当真就如《梦华录》的赵盼儿口中“有钱有艺,穿金带银,出进自由”那般美好?
这番无视她们的苦难,还解她们为存活于世的无可奈何。
本该是理解女性,歌颂女性的故事,却带来女性对女性一场又一场的厌恶。
戏中的女孩儿们厌恶妓女,戏外的我们厌恶宋引章。
可真正的女性剧,绝不该令同性相轻,不是吗?
唐五代的《敦煌曲子诗》中,一首《望江南》书道:
“莫攀我,攀我太心偏。我是曲江临池柳,者(这)人折了那人攀,恩爱一时间。”
大意是“我只是曲江边的一棵垂柳,人人都可以来取一枝,情爱不过片刻”。
以妓女口吻,道出个中辛酸。
风月场的“老牌”词人柳永也曾写下普通歌妓的人生:
“才过笄年,初绾云鬟,便学歌舞。席上尊前,王孙随分相许。”
才满十五岁,刚刚开始梳绾发髻时,就要学习歌舞,在酒宴席上曲意迎奉王孙公子。
近一些的,改编自真实故事的电影《姐姐妹妹站起来》中,开篇便是因患性病无法接客的妓女张月仙,被老鸨活活钉死进棺材中。
历史上身世如此的娼妓,不计其数。
更不必说些宋朝官妓是如何“公务员制度”、“有法律保障”的可笑话。
在宋人笔记《隐居诗话》中:“吕士隆知宜州,好以事笞官妓,妓皆欲逃去而未得也。”
讲述的是一位名叫吕士隆的官员,喜欢惩罚、打骂官妓,官妓们想逃却又逃不了。
即便是求饶,也不敢替自己说话,只能哭着求饶说“打我没关系,但是新来的杭州歌妓看到,恐怕会吓跑”。
可见无论官妓私妓,不过都是任人宰割的鱼肉罢了。
图源B站UP主某某人不说《为什么宋代官妓不可能“卖艺不卖身”》
如同原作的赵盼儿意识到的那样,底层女性在世为人,总是难以走出这凄凉的身世。
对男子彻底死了心的,浑浑噩噩在风月场所过一生的荒唐。
不甘心的,将最后一线希望去赌一个男子是凤毛麟角的好人,输赢全凭天定。
客观呈现她们的苦难,才是对苦苦挣扎、互相救赎以至逃出生天的女性,最好的尊重。
《爱情宝典》里,男主角卖油郎任泉,尚能对被迫沦落风尘的女主说“小姐如明月,至洁至纯”。
可多年后,以“救风尘”为主题的电视剧却开始强调双洁,男女主都出身高贵。
无论是异性之间、还是同性之间,那份来自底层的互相怜惜、彼此救赎,都不复存在。
可谁比谁更“矜贵”?谁又比谁更“清白”?
真实的女性困境,是根本没有选择,是四面楚歌,是左右碰壁,是既被要求独守贞洁,又被剥夺自力更生的生存资源。
最终除却消亡,几乎无路可走。
所以处在困境下的女性,往往既是赵盼儿,又是宋引章——
吃够了父权的苦而不愿再依附,却又因父权的绝对力量不得不依附。
也是因此,什么理由都辩白不了这般改编的《救风尘》。
道出对改编的不满,并不是为黑,反倒是出于惋惜。
女性力量崛起后,眼见得太多蝇营狗苟都想从其中分得一杯羹。
可看准的从来是女性的消费力,真正愿意去理解女性困境的,没有几个。
即便是《梦华录》,一部称得上优秀的古偶,也在女性意识方面失了足。
其实如果没工夫在这一问题上认真的刻画,放过关汉卿的故事,少些大女主金句,少些女性剧的营销。
安安静静作一个人美景美的言情剧,于久旱的内娱,也足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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