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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雪玉
来源：读者（ID：duzheweixin）
01
2016年11月，我病倒在床上几天了，刚刚醒过来，就看见梦里的小姨正站在我眼前。
“小姨！”我忍不住惊喜地大声惊呼，一骨碌坐起来，手忙脚乱地穿上衣服。
“腾儿，我不是小姨，是你的妈妈。”眼前这个雍容中带着些许性感的漂亮女人，突然很认真地看着我，当看到我目瞪口呆的样子，她眼睛一红，怯怯地垂下了眼眸。
“妈妈？”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的称呼，我忍不住扁了扁嘴，强装坚强冲她感激地一笑，努力轻松地说：“你挺会安慰人。谢谢你！但我马上18岁了，已经不需要妈妈了。”
是的，尽管我内心曾经是多么的渴望见到自己的妈妈，可我已经长大，已经不需要靠别人善意的谎言来支撑自己。
“腾儿，我叫张灵，我是你亲妈，我真的是你的妈妈！”她激动地摇着我的双臂，懊恼地搂着我低声哭泣。
我不敢相信她说的话，但她悲痛懊恼的表情告诉我，她说的应该是真的。
我无法控制内心的愤怒，一把挣开她的怀抱，赤足冲到门口，使劲拧开锁，指着打开的卧室门，冷冰冰地盯着她：“滚！马上给我滚出去！”
“腾儿——”
我听着她亲热地叫着我的名字，心如刀绞，冲过去拽着她，用力往门外一甩，“嘭”的一声关上门，房子都震动了一下，可我觉得还不解恨，像个失控的精神分裂症患者，用力地捶打着坚硬的墙壁，直至双拳血肉模糊。
02
我叫胡腾，1998年9月份出生于郴州市桂阳县。
我从小就没有爸爸，也没有妈妈，跟着爷爷奶奶一起长大，爷爷奶奶都对我很好，可我总感觉缺少了什么，看到别人都有爸爸妈妈我很羡慕，总追着爷爷奶奶也要爸爸妈妈。
每当这时，爷爷眼睛一红，会独自躲进书房，奶奶会拿出一本相册，指着一个英俊阳光的男人，说这就是我的爸爸，他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工作。
看着爸爸那浓眉大眼帅帅的样子，虽然知道他因为工作不能回来看我，但仍然让我感到很满足。
那我的妈妈呢？
面对这个问题，奶奶为难了，嗫嚅着也不知道该怎么跟我说，找了一个借口钻进了厨房，不再理我。
难道妈妈不喜欢我，所以她不要我？这种猜想让我小小的心里很难过。
6岁那年春节，家里突然来了一个很漂亮的阿姨，她一进屋就很急切地抱着我，连抚摸着我的双手都有些颤抖，我感觉到她对我的温柔与庝爱。
“你是我的妈妈吗？”我仰着头激动地问她。
“我是你的小姨。”哦，原来是小姨，虽然有些失望，但我还是有点小欢喜。
我缠着小姨问她，我妈妈在哪里？她长什么样子？她为什么不来看我？她是不要我了吗？
小姨面对我一连串的问题一筹莫展，她抱着我小心翼翼地说，妈妈不是不要我，而是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工作，有机会她一定会来看我。
小姨带着我去游乐园尽情地玩耍，拍了很多相片，还买了衣服与玩具送给我，带我去了外公外婆家。
晚上小姨抱着我一起睡，半睡半醒中，我感觉到她一遍一遍地温柔地亲吻着我的脸颊，朦朦胧胧中还听到她轻轻的啜泣声。
我不知道为什么心里会有种莫名的抽痛感，我在梦里抱着小姨泪水涟涟。
第二天，我问小姨她昨晚是不是哭了，小姨说她没有，原来是我做了一个梦而已。
从此以后，我在心里一遍遍地回味着小姨的样子，并按照小姨的样子对妈妈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想象。
03
7岁那年我上小学。
每天同学们都有爸爸妈妈接送上下学，而接送我的除了爷爷就是奶奶。
我很羡慕同学们一出校门口，就像一只小鸟张开翅膀，扑在爸爸妈妈怀里撒娇的样子。
我常常痴痴地幻想着自己扑在爸爸妈妈怀里的感觉，是温暖是甜蜜抑或是欣喜？
为了享受那种感觉，我拒绝爷爷奶奶的接送，每天在校门口痴痴地看着别人，想象着自己扑在爸爸妈妈怀里的样子，沉浸在其中不可自拔。
可是无论我如何想象，我始终在校门口等不到我的爸爸妈妈，那种无助的痛苦常常如针刺般缠绕着我。
11岁那年，有同学说从没有见过爸爸妈妈来接过我，怀疑我是被拐卖的儿童，为此我与那个同学打了一架。
可是回到家看到电视里关于拐卖孩子的新闻，我也开始怀疑自己可能是被拐卖的孩子。
我偷偷摸摸地跑到公安局报案，要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警察叔叔问明情况后，却打电话叫来爷爷奶奶，原来警察叔叔曾经是他们的下属，他们都知道我不是被拐卖的孩子。
奶奶在公安局接到我时泣不成声，她坚定地对我说，我是他们的亲孙子，是我爸爸的亲儿子，不是被拐卖的儿童。
那年清明节，爷爷奶奶特地带我去扫墓，跪在墓地前看到树立的新墓碑上，清晰地贴着爸爸胡文杰的照片，下面清楚地刻写着树碑人——胡腾。
那时我才清楚地意识到，奶奶说我的爸爸在所谓的很远很远的地方，其实就是在这堆冰冷的黄土里。
原来我的爸爸是因为车祸早就不在人世了，我第一次忍不住哭了。
“那我的妈妈呢？”哭过之后，我又追问爷爷奶奶。
他们俩面面相觑，良久，奶奶才痛苦地抹着眼泪说，腾儿要坚强点，你妈妈已经有一个新的家庭，我们不便打扰她。
我很庆幸自己不是被拐卖的孩子，却也清醒地知道，我再也不用去幻想爸爸突然出现校门口接我的场景，因为永远永远也不会有那么一天。
04
当对爸爸的幻想变成了幻灭，我心底里对妈妈的想念，就像春天的竹笋更疯狂地滋长，我真的好想好想妈妈，哪怕只是看她一眼。
我常常翻看6岁那年与小姨的合影，一遍遍回味着那次半睡半醒中小姨温柔的亲吻，我有种强烈的感觉，小姨一定知道我的妈妈在哪里。
13岁那年，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促使着我凭记忆中的印象，找到外公外婆的家。
但我不敢贸然闯入那个家，我不知道小姨到底是不是我的小姨，我也不知道外公外婆是不是我的外公外婆。
因为我实在无法理解，生活在一个县城，如果他们真的是我的亲人，为什么会这么多年做到对我不闻不问？
为此我常常在外公外婆家附近晃荡，记忆中那两个老人佝偻着腰，常常扛着锄头在地里种菜。
有一次他们从我面前走过，我朝他们挥了挥手，礼貌地打招呼，他们看到我漠然地一笑而过。
他们已经认不出我了，那一瞬间我曾经燃起的希望彻底消失了。
或许那个小姨只是妈妈的亲戚、朋友，她觉得我可怜，一时心情好赏赐一份疼爱给我罢了。
那天回去以后，我把小时候与小姨的照片全部尘封在柜子里，不再拿出来翻看，也不再去那个外公外婆家附近溜达，更不再去追问妈妈的踪迹。
我恍惚间觉得，有些东西冥冥之中似乎已经注定，人必须要学会接受命运的残缺与悲哀，然后继续前行。
05
那年，我放下了对妈妈所有的执念，报名参加了学校的篮球队，每天除了学习，就是在篮球场上挥汗如雨。
那种肆无忌惮的跳跃奔跑，让我多年压抑的内心得到了淋漓酣畅的宣泄，也让我不再执着地去想念妈妈。
只是这种刺激的释放，很快就被另一种悲痛淹没。
2016年我刚满17岁不久，我奶奶猝发高血压离世。
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人，没有给我留下只言片语，就这样匆匆而去，我跪在灵堂前，木然地看着人来人往，直到爷爷蹲下来轻轻地拥抱着我，我才活过来。
送走奶奶后，我昏睡了三天三夜。
昏睡中我又做了一个梦，梦里小姨温柔地吻着我的脸颊，一遍又一遍，我贪恋梦里的那份疼爱，一直不愿醒来，直到耳边传来轻轻的啜泣声，我努力睁开眼睛，想看看是不是小姨。
我瞪大眼睛仔细确认眼前这个美丽的中年妇女，她的眉眼依然很清秀，的确是我日思夜想的小姨，我咧开嘴难以自制地大声叫唤她。
我探头望着小姨的身后，我多么希望我的妈妈跟在小姨后面，哪怕她相貌平平、白发苍苍。
可是小姨的身后是爷爷，我很失望。
我垂下头，揪着被子的一角，瑟缩在被窝，努力让自己的心绪平静下来。
然而让我万万没想到的是，小姨突然说她不是我的小姨，而是我的妈妈。
我不知道心里的火气突然从哪冒出来的，一张脸涨得通红，歇斯底里地把她赶了出去:“你当初为什么要骗我，现在为什么又不一直骗下去？你不是我的妈妈，我不要你这样的妈妈，我不要！”
我无法接受小姨就是妈妈的事实，也无法接受她骗我的事实，更无法接受10多年来她对我的不闻不问。
06
被我轰出去的那个女人焦急地拍打着房门，她一边哭泣一边断断续续地解释一边乞求我的原谅。
原来她与我爸是高中的同班同学，大学毕业后他们俩在广州不期而遇，陷入了热恋，因为门不当户不对，遭到奶奶的强烈反对。
我爸不顾奶奶的反对，直接要与她去领证，可她犹豫了，她认为得不到双方父母祝福的婚姻是不幸福的，我爸一气之下一个人回了广州。
我奶奶乘机又逼她与我爸分手，而我爸还是违抗母命，愿意千里迢迢赶回来与她先领结婚证，可不幸的是我爸在回家的路上遇到车祸当场身亡。
我奶奶迁怒于她，争执中打了她一耳光，导致她晕倒，在医院里才知道自己已经怀孕了，奶奶这时也知道，这个孩子可能是我爸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血脉，于是一改初衷，哀求她把这个孩子生下来。
这时外公外婆赶来了，他们坚决反对奶奶的要求，说她如果要生下这个孩子，就不认她这个女儿。
她悲痛欲绝中又陷入了两难的挣扎之中。
未婚生子，还是遗腹子，这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她觉得自己做不到。
在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完美无缺的选择，因为春花与秋月不可能同时拥有。
面对外公外婆强硬的态度，面对未来未知的变数，犹豫中她还是选择放弃这个孩子。
可就在准备拿掉这个孩子时，她看到一个男人小心翼翼地陪着他老婆产检的场景，不禁让她回想起我爸与她曾经对孩子憧憬的画面，她又犹豫了。
对我爸的死，她感到很自责，她觉得把孩子生下来，是她对我爸的一个交代，是给他们这份爱情的一个最好的结局。
07
最终她决定生下我。
因为她一意孤行，外公外婆很生气，与她断绝了来往，伤心之余她还是鼓着勇气，把我生下来。
外公外婆其实很心疼她，无奈之下提出最后一个要求，要她把我送给我奶奶抚养，不准公开她与我的母子关系，放下我，放下这段感情，重新组建家庭。
我奶奶对外公外婆一直很歉疚，面对外公外婆的要求，根本不好意思不答应。
后来她又遇到心仪之人，特意回家陪了我几天，然后远嫁河南。
她向丈夫隐瞒了这段过往，又生了两个可爱的孩子，一家人其乐融融，但她常常在梦醒时分牵挂着我，常常为此失眠。
这次因为奶奶突然病故，我一时承受不住病倒，她知道后放心不下，冒着可能离婚的风险，在电话里向她丈夫坦陈了自己多年的隐密，来不及等她丈夫的任何反馈，她就带着两个孩子匆匆忙忙赶过来。
她说她很自责，不应该丢下我，独自去寻找自己的幸福生活；她说她很愧疚，不应该对她丈夫隐瞒这个事实，如果没有隐瞒，她就可以大大方方地回来看我；她说她也很痛苦，不知道到底要怎么处理，才能两全其美。
我从来没有想到原来她为了我，经历了这么多的挫折，承受了这么多的压力，郁结了这么多年的痛苦挣扎。
作为了小姨，我好想她，也很感激她，她的那份疼爱曾经温暖了我的整个童年，可作为妈妈，我又恨她，恨她这么多年对我不闻不问。
我藏在被窝里放声大哭，为自己，为我可怜的妈妈，我第一次哭得声音嘶哑。
08
那几天我吃不进也睡不着，完全靠挂葡萄糖水支撑。
我的小姨，不，应该是我的妈妈，她日夜守候在我的床边，还熬了营养粥，劝我多少吃点，她一勺勺地要喂我。
我一下子适应不了她的疼爱。
有一次我不耐烦地伸手一拂，碗勺落地即碎，滚烫滚烫的粥粘在她白嫩的手指上，她强忍着疼痛收拾地板，紧闭着的嘴唇看上去更像一个委屈的孩子，她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滑落在她脸上。
我偏过头，不忍心再看她红肿的双眼。
其实这几天我也想了很多，尝试着站在她的角度去看问题，才慢慢地发现，作为一个女人，面对世俗的目光，她能摒弃诸多压力生下我，已经是多么的勇敢，我应该尝试着去理解她包容她。
又过了几天，她要回去，因为她的丈夫打来电话，要与她商量怎么解决刻意隐瞒“我”的这个问题。
她送给我一部手机，要我与她常联系，我不肯要，她红着眼睛沉默良久，然后硬塞给我，哽咽地说，不管怎么样，哪怕是离婚她也不会丢下我不管。
听她这么说，我很愕然。
看得出来，她很爱她的丈夫，也很在乎她那个家，让她下这样的决心其实是很为难的。
我已经是苦过来熬过来的人，深知没有爸爸妈妈在身边的滋味，又怎么忍心让那两个孩子为了我承受父母离婚的痛苦呢？
“不要为了我离婚。”我抬起头恳请她，反正我已经习惯了没有爸爸妈妈的生活，奶奶突然离世，的确让我很悲伤，但我过一阵子就好了。
一个月后，她打电话告诉我，说她丈夫原谅她了，也愿意接受我，她希望我可以与她一起生活，给她一个弥补的机会。
我没有答应她，但我为她感到很庆幸，她遇到一个好丈夫。
第二年高考，我因为情绪波动太大，发挥失常只考了个二本大学。
学校放寒暑假时，妈妈和她的丈夫亲自过来接我去她家，我不愿意，妈妈就带着她那两个孩子过来，我可以摆脸色给她看，却不好意思伤害两个无辜的弟弟妹妹。
大学四年来，妈妈一直小心翼翼地照顾着我的情绪，其实我已经理解她，早已慢慢地接受她，也慢慢地接受她的家庭。
2021年，妈妈把我和爷爷、外公外婆一起接到她家去过春节。
看着妈妈与她丈夫忙前忙后，我的鼻子酸酸的。团年饭上，我红着脸鼓起勇气，慢腾腾地举起酒杯向妈妈敬酒：“妈妈，谢谢您生下我！”
妈妈听到我第一次这么叫她，惊讶地看着我，半晌她捂着嘴转头埋在她丈夫怀里喜极而泣。
人活着真的是一场修行，面对坎坷的人生，因为痛过苦过，才知道什么是甜；因为失去过，才更懂得珍惜。
悲欢离合聚散无常，世人贪婪，难以取舍，总想两全其美，但世间难有两全之策，与其纠结，不如接受命运的残缺和悲哀，珍惜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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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源：作者：李雪玉，来源：微信公众号“读者”（ID：duzheweixin）。《读者》杂志官方订阅号。 中国人的心灵读本，全家人的精神纽带。每晚八点，陪你读书、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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