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海光(1919.12.5~1969.9.16)
他们为什么要忙于说假话
文:殷海光
近十几年来,台湾有一个奇特而又令人忧愤的现象,就是愈有权势的人士愈爱说假话。这些人士之说假话,在态度上,比普通人说真话时表现得还要真;在语气上,比普通人说根本无法否定的话时还要肯定。
十几年来,这类人士在说假话的竞赛上,实在可得“最佳勇气奖”。这类人士所说的假话之形态,不外乎“空”、“泛”、“矫饰”和自吹自擂。他们动辄以“远大”,以“未来”教人。然而,他们自己却是最现实的现实主义者。

这些人士为什么要忙于说假话呢?因为,他们可以藉着说假话换取一时的统治利益。

极少数权势核心人物为着掩护他们的权势而搬弄假话还不打紧。他们更凭藉其权势,把这一套假话,从上至下,一级一级地贯彻到台湾的官僚制度的骨子里去,驯至这一套假话居然成为台湾官僚制度背后的幽灵。
随便哪一个稍有感觉能力的人都可看出,今日在台湾官场中,在各级大小机构里,稍微凭良知依事实说话的人,不是不能久安其位以至遭排挤而去,便是永远抬不起头。这少许残存的说真话的人,不被目为问题人物,便是被视作异类。
台北某机构中某一首长偶然说自己是“老油条回锅”。这本是戏言,当然也有几分是老实话。然而,这句老实的戏言所象征的“精神状态”是真实的。可是,这种精神状态与今日台湾板起面孔说假话的“精神状态”大相径庭。
板起面孔说假话的人最希望普天之下人人跟着他们说假话。当着普天之下人人跟着他们说假话时,他们的假话便得到别的假话之支持。于是假话就能畅行无阻,而完全取代了真话的市场。
这么一来,假话就比真话有威力。为了维持假话的威力,这类说假话的人最忌人说真话来点破。所以,他们一定要用金钱、官位、威吓,甚至暴力来维系其“假话之幕”。
在这“假话之幕”中,权势人物无论说什么假话,大家即令明知其为假,也得彼此“心照不宣”,把假话当真话听,甚至当真话说,互相唱和。万一有沉不住气或者良心未泯的人当面点破,这样的人十之八九一定成为维持假话威信的祭品。

这种“假话权威”之树立,堪称十余年来台湾政治上最彻底的成就。这是一个多么奇妙的时代!

推行假话的毒害还不止于此。权势核心人物更利用官僚机构将说假话运动扩大到整个社会。从前在大陆时代,搞政治的人说真话的本来也不多。可是,那时大陆地广人众,控制的手段和密度远不及今日的台湾,所以民间多少还有点独立的是非,知识分子多少保留一点清议。
然而权势核心人物一到台湾,不仅垄断着台湾的政治和经济,而且垄断着是非。结果所及,在台湾的千千万万人必须被这极少数人物牵着鼻子走。他们必须以这极少数人物的是非为是非。
这极少数人物说白的是黑的,他们也得跟着说白的是黑的。这极少数人物说失败即是胜利,他们也得跟着说失败即是胜利。这极少数人物说极权就是民主,他们也得跟着说极权就是民主。这极少数人物说违法竞选是合法的,他们也得跟着说违法竞选是合法的。……

这类语言之成立,不以事实为基础而是主要靠暴力来支持。以及由暴力的阴影所滋生的威胁与恐吓来推行。所以,这类语言尽管是假的,但因它挟威胁与恐吓以俱来,于是,它变成威胁与恐吓的象征:无论这种话虚假与荒谬到何种程度,大家随着说可以自全,大家反着说便即贾祸。
这么一来,至少在公共场合滋生出一种口是心非”的局面。在公共场合,大家说的都是假的,不假的不说。即令有少数忠梗之士说点真话,也必曲曲折折、委委婉婉,抱着一种“唯恐有失”的心情来说。
这个样子的真话,一定大打折扣,这样的话是不可能说得清楚明白和理由充足的。说得不够清楚明白和理由充足的话,那里会发生十足的力量?

我们必须明了,人被当作人看待时最大的表现,并不在有食物配给,因为猪也可以有食物配给。人被当作人看待时最大的表现,在人的意见受到尊重。人的意见受到尊重时又是怎样表现出来的呢?
只有让人能够言论自由,能够自由地说出内心的话而不致招惹口祸才算是意见受到尊重。这种基本自由简直是任何人的天赋人权,因此也就是任何人不应拿任何藉口来剥夺的。我们找不到任何理由相信只有那些所谓“伟大的领袖”才有言论自由,大家没有这份自由……

……大家在内心活动时用不着顾虑到把内心活动表之于外时会闯祸。大家的心思不先消耗在这一方面,精神的能量才不被禁锢得以夺腔而出。每个人的精神能量能够顺畅地发挥出来,这种情形与能力从原子核放射出来相似。原子核受轰击时放射大量能力,同样,人心不受压制时所发挥出来的能力也是巨大无比的……
然而,台湾的权势核心人物十几年来所行的这一套恐怖办法,唯一的结果,就是使大家噤若寒蝉,不敢吐露真意跟着唯唯诺诺。台湾的权势核心人物所爱看的是乖顺的人群。
十几年来,在台湾的军民人等论乖顺是够乖顺的了。可是,他们的心灵也跟着冻结了。权势核心人物所驱策的不过是一群心灵冻结的人。如果谁想要这样的一群人能够做出旋转乾坤的伟大事业,那么这是自古至思今所没有的事。

今日要把台湾从这种惨状里抢救出来,最基本的着手处在使大家的心灵解冻。怎样才能实现这一点呢?最简捷的方法,就是让大家有说真话的自由。

我们有充分的理由相信除了极少数说假话成性的人以外,任何人都爱有说真话的自由,在台湾苦闷已久的人没有不渴望得到说真话的自由的。大家并不是不想说真话,而是不敢说真话。
当着大家很容易感觉到说真话就有危险时,自然就不说真话。当着大家看出跟着当局说官制的假话便足以免祸时,自然就相率说假话了。这种情形与其他动物之需要保护色以图生存是一样的。

在台湾流行的假话大致分类计有三种。这三种虽不完全相同,但却相互关联,而且相互支持。

第一种假话是政治性的。一切经不起盘诘和不能兑现的党腔党调、要人言论,都属这类。
这类语言虽然经不起盘诘和不能兑现,但却成为十几年来台湾现在政治的观念基础所以被台湾的权势核心人物用最大的力量护卫着:只许信奉,不许怀疑,不许批评。
于是,大家心里总是一个闷葫芦,总是一个问号。有了这样一批假话带头,于是许许多多假话都附着在它上面。因此,假话愈来愈多。

第二类是人身假话。关于特定的人身,当局特制一套语言把这样的人身罩在里面,这是任何民主国家所无的特产。这类语言让大家只看到语言织成的衣装,看不到真人。
千篇一律的是歌功颂德、英明伟大、民族救星,诸如此类。可是,这类的话只是一堆字而已,很少事实与之相符。很少事实与之相符的话就不够真实。但是,这类的话有巨大的威力和机构来保护,所以大家只有鹦鹉学语似的照样去说。
结果所及,就养成若干人在公共场合争着说假话的习惯。有些人甚至利用政治权力把这种人身假话渗透到学校教科书中去,让年幼学生脑海里填满了人身假话。这种人真是丧心病狂。

第三、官腔。在官场中,一切言不由衷、言之无物、溜溜滑滑的话语,统统都是官腔。台湾的官腔可算是一种特殊的语言。这种语言已经定型化。做官的人必须娴熟这一型式的语言才能官运亨通,否则一辈子穷愁潦倒、屈居人下。
官腔之所以当令,是靠权威来支持,靠利害关系来衬托,以及官僚之极端喜好矫饰的心理习惯来凝固。这种语言是最足以戕贼人类真诚相处的语言。凡属是人,都不应该说这种语言。

上面这三种假话交相为用,使台湾在公共场合假话风靡而真话绝迹。所以,君子道消,小人道长,社会弄得死气沉沉,腐蚀日甚。
今后要从根本上挽救台湾,大家必须认清这三种假话戕贼心灵和斫丧社会元素的毒害,一致弃绝这些假话,努力要求有说真话的自由。
殷海光先生,原名殷福生,湖北省黄冈市团风县人。曾从师于著名逻辑学家、哲学家金岳霖先生。西南联大毕业后,进入清华大学哲学研究所,曾在金陵大学(南京大学前身之一)任教。
1949年赴台后于台大哲学系任教,先后开设课程有:逻辑、逻辑经验论、罗素哲学、理论语意学、科学的哲学、现代符号逻辑、历史与科学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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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本文选自《思想与方法》,殷海光/著,贺照田/选,上海三联书店,2004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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