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粗面
沉寂多时的国产影视圈,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沸腾过。
自开播以来,《梦华录》不仅拿到了2022年国产剧豆瓣最高开分;更是在各圈层都荡开声响,吸引了超过47万人在线打分。
甚至,我在小区与某大爷擦身而过时,他手机外放的声音,都是剧中经典台词:“我在哪儿,我的背后就是退路。”
《梦华录》剧照

微博、微信等社交平台里涌起一波自来水的安利,从选角精准、置景优美、运镜巧妙、逻辑通顺、节奏明快等各维度论证,一部国产剧应该具备哪些“自我修养”。
只是随着剧情推开,这部“女性成长励志剧”逐渐剥离高颜值、高甜的外壳,显露出一些复杂、矛盾的面貌——
我们看到了“女子贵自立”的旗帜,也看到了女性成长中难以凭一己之力化解的艰阻;看到了女性互助的力量,也看到了亲密关系中信任与猜疑、欣赏与嫉妒等幽微的情感是如何相映相生。
本就高涨的舆论场里,一次又一次激起嘹亮的回响。可情绪化的捧高或踩低,并不能推动国产剧创作走得更远,沉住气的辨析才能。
囿于特定的时代背景,《梦华录》也许有其局限之处,但那些可以言说的矛盾,的确在一定程度上展现了人性之复杂,以及女性处境之困顿,并生发了多元的价值观讨论。
01
成年人的爱情
《梦华录》的女主赵盼儿是在市井中长大的。
不同一般古偶里的女主,动辄就是公主、千金、上仙等尊贵的出身,需要操心柴米油盐的她,更生动、也更具烟火气和人情味。
也是因为在市井中谋生,赵盼儿解决问题几乎不靠金手指,能倚仗的只有不断积累的生活智慧——习惯讨价还价,以物易物,有借有还。
在市井中长大的赵盼儿

姐妹宋引章违背乐营的规定私奔,她有底气找杨运判说情,是因为自己曾经也给他卖过人情;
船老大不坚持所谓的“商船带女人不吉利”的规矩,是多亏她抓住他背着老婆又嫖又赌的把柄;
香云楼老板娘能够出钱出力,帮忙引周舍入局,是她借自己和姐妹的不幸遭遇搏得了她的共情。
即使是向男主顾千帆借钱,她也是用一幅名画相抵;即使男主三番五次、不计得失地救她于危难之际,她也不是一副心安理得的姿态,而是始终担心自己“还不起”。
赵盼儿坚强但不逞强,不会不辨明形势,就强求自己解决能力范围之上的难题。事实上,自立,跟适时地接受他人的帮助,也并不矛盾。
《梦华录》剧照
她的自立和清醒,不仅体现在遇事沉着、临危不乱的心境上,更难能可贵的是,当她自觉身处弱势时,可以灵活地调动身边的资源,协助自己走出困境。
于是,才有了许多“尊重观众智商”的女主行为。但剧情发展至今,《梦华录》中也开始出现部分桥段被诟病为“英雄救美”。
细看之下其实并不完全如此。
危机来临时,赵盼儿的第一反应并不是坐以待毙,或坐等男主顾千帆解救,甚至在男主出现的前一刻,她都在用自己的智慧和应变能力试图解决问题。
因此,如果只因有男主垫后,就将每一场冲突都简单归纳为“英雄救美”,那么不过是忽视乃至否定了女主前期投入的所有努力,及其真正面临的困境。
《梦华录》片段
身为普通百姓,即便再有智慧,赵盼儿置身于封建社会背景下,也有无法跨越的阶级壁垒。
无论是官商勾结、颠倒黑白的县尊,是仗着自己有权有势就能榜下捉婿、轻薄妇女的高观察,还是一声令下就能随意逮捕良民并妄用私刑的皇城司亲事官,都是她自身对抗不了的权力符号。
暴露在赵盼儿眼前的现实,确实如顾千帆所说那般残酷:“在民间你可以长袖善舞、精明能干,甚至连周舍那样精明的商人,你都可以耍得团团转,但是一旦对上官府的人,你便会毫无胜算。”
所以表面上是顾千帆救了赵盼儿,实际上是只有顾千帆所代表的权力才能抗衡施加在赵盼儿身上的权力压迫。
《梦华录》剧照
甚至,当顾千帆遇到自己无法应对的危机时,同样也要委曲求全,不得不借助更高一层的权力脱险。
卸下“英雄救美”的浪漫滤镜,还原封建社会中的权力压迫,《梦华录》其实意在套路之上反套路,书写一种势均力敌、双向奔赴的爱情。
因此,纵观全剧,其间也有大量笔墨,刻画赵盼儿是如何发挥自己的果敢、才智,帮助顾千帆化险为夷。
顾千帆几近昏迷时,是她搀扶着他,从毒雾和烟火弥漫中逃出生天;被官兵追捕时,是她策马返回,发现攀附在峭壁上进退两难的他;被毒剑所伤时,也是她当机立断排尽毒液并及时止血,将他从生死边缘拉了回来……
《梦华录》片段

“她救他”,实际都是穿插在“他救她”之间发生却容易被观众无视的——过度关注男性的努力,而无视女性的付出,既是在影视作品中,也是在现实生活里常见的焦点偏差。
但《梦华录》却用十二分的耐心矫正这一偏差,描摹出了“成年人的爱情”该有的模样,慢条斯理地展开男女主互相吸引的全过程。
那些致命的吸引力,不仅是存在于欲说还休的言辞间,在想看又不敢看的眼波里,更是在互相支撑的一举一动中,在危难之际,在平淡又琐屑的生活日常里。
02
不完美,也是美
虽然是一部以爱情为核心的作品,但《梦华录》最可观的亮点,还在于对个体成长路径的铺排,以及女性群像的塑造。
立足于时代,同时又超脱于时代。
赵盼儿、宋引章、孙三娘身上的超越性和现代性,吸引着我们在其上投射自己对美好女性的想象,召唤一种理想又强大的“姐姐的力量”。
《梦华录》剧照
这种期待,注定得先落空一次。
因为她们的女性形象及女性情谊,并不是一种出道即完美的状态,而是要编剧随着剧情发展不断填充细节,才能走向丰满、成熟。
拿赵盼儿的人设来说。虽则一出场就是聪慧、利落的姿态,但只有真正走近她,才能看清她在洒脱之下掩埋的不安全感。
正因为不是出身底层,而是从官宦小姐流落至底层,赵盼儿才会有所期待,同时又更清楚自己与顾千帆之间两种阶层的天壤之别,并为之惶然不安。
所以,只有在夜深人静时,她才敢试着聆听自己的心声,坦诚又克制地说出那句:“我可能有点喜欢他。”
《梦华录》剧照
即使在一起后,她也要反复试探,来确认对方的心意。面对有心人的挑拨,向来聪慧的她也会乱了分寸,不信任他也不那么自信自己就是被坚定选择的一方。
但赵盼儿从不屈从于命运的安排。
不管是在小县城安居,还是在大都市闯荡,从经营茶坊到经营酒楼,她始终坚持要靠自己的本事挣钱、解决问题,坚持保持人格和经济上的独立自主。
她十分清楚自己真正想要什么、需要什么,这样的她终究会拨开云雾,实现自我价值。
《梦华录》剧照
如果说,对一出场就阅历丰富、思想成熟的赵盼儿而言,成长的课题是与自我对话、与过去和解;那么,对生性单纯的宋引章而言,成长首先要从自我意识的觉醒开始。
迈过周舍这一挫折后,宋引章终于是成熟了些。
当所有人都对未来踌躇不前,她带头提出了在东京开设茶坊的建议;为了迎接新生活,她靠自己的争取,成为了教坊司琵琶部的教习;看似柔弱的她,也曾当着一众达官贵人的面慷慨陈词,帮助顾千帆解围。
但她还是被当作没长大的孩子一样被保护得太好了,以致对赵盼儿、孙三娘的忧虑和考量有时难以共情。
宋引章
无论是察人还是决事上,她依然有股未被生活打磨的天真感。从目前的剧情来看,即使是世家子弟沈如琢,也绝非她的良缘,她还得再跌一跤。
一次又一次轻信渣男,虽然看来令人恼火,却有一种刺痛的真实。
因为她对自我的确认,始终建立在他人的肯定之上而摇摇欲坠。她甚至没有摆脱对他人的依赖心理,从而通过自己的努力找到适合自己的生存方式。
由此可见,“女子贵自立”的立,不仅是经济独立,更是人格独立。
《梦华录》剧照
遵循这一思路,我们大可以推测,设计宋引章再一次遇见渣男,安排姐妹之间互生嫌隙的情节,或许正是编剧的巧思。
毕竟宋引章的个人成长,不能总是依靠赵盼儿等人的帮助完成。她势必要脱离他人的羽翼,独自面对风吹雨打,才能深刻理解外界生活的残酷。
赵盼儿、孙三娘也只有从中认识到,自己的过度保护对她没有帮助,才能真正把她当作一个能够平等对话的成年人来理解、尊重。
作为观众,倒不急于一时,去苛责一个正在成长中的人物。
《梦华录》剧照
看惯了大女主人设、看惯了爽剧甜剧,我们渐渐遗忘了“女性成长”的书写应该是循序渐进的,而不是一蹴而就的。
无论是赵盼儿的不安全感,宋引章的天真,还是三人之间坚固又带些脆弱的亲密关系,都需要时间和足够的铺垫,才能内化为人物成长的能量。
比起直接提供一个成熟、完美的女性模版,《梦华录》显然更关注角色本身的“成长性”,通过一种曲折起伏的成长脉络,让每个人直面自身的缺点、脆弱。
正是因为人设不完美、不成熟,角色才能在磕绊中成长,“女子贵自立”作为中心思想贯穿了剧集的始终,才没有成为一句空洞的口号。
正是因为每个角色都有缺点、弱点,所以才需要在冲突中,在思想的碰撞中走向理解,最终实现女性互助的美好愿景。
03
一出好剧,未完待续
虽然剧外的讨论略显严肃,但《梦华录》本身其实有股少见的幽默。这种幽默,存在于古代背景和现代思维的偏差中。
有些故事虽发生在久远的过去,却有鲜明的现实投影。
例如,人间清醒如孙三娘,即使离过婚也能大胆追爱:“难不成东京城里的寡妇,就得守一辈子寡呀。”
她甚至比学堂里唯唯诺诺的夫子更懂得,教孩子除了教学问,还得教他们怎么做人:“什么爹当官爷当官,又不是你自己当官,凭什么觉得高人一等。”
孙三娘
《梦华录》也在一定程度上看见了女性生存的困境。
赵盼儿的未婚夫,在落难之际享尽她的照拂,又在今朝中举后,为了攀上皇亲国戚而背弃曾经的山盟海誓。
孙三娘的丈夫,可以自作主张把儿子过继给情妇,拿人手软的祠堂老少不仅不主持公道,还倒逼孙三娘隐忍退让、签字画押。
宋引章被骗入婚姻后,又求救无门。 
《梦华录》剧照
投射到现代社会,封建迷信、性别歧视等剧中女性遇到的艰阻,同样是如今无数成长中的女性需要应对的。
看见女性的苦难也看见女性的闪光之处,是《梦华录》的价值所在。
但作为一部讲述女性成长励志故事的古偶剧而非历史正剧,它又担不起历史科普、文化传承等诸多功能,更无力去承担批判、摒弃封建的重大任务。
《梦华录》更多的是提供一种美好想象,让观众能卸下一天的疲惫,带着轻松的心态去看“头脑清醒的职业女性如何追求自己的价值和幸福”。
也是在展现一种可能,即富有活力和张力的创作,确实能够提供广阔的讨论空间,孵化多元的价值观讨论。
《梦华录》剧照
对剧中或当下女性的处境下判断、下结论自然是容易的,难就难在如何找到一条积极的出路。
同样,从一句台词一段情节来标签化整部剧集也是容易的,但看清标签之下的矛盾,看清艺术创作者对人性复杂处、对人物成长性的探讨却是不易的。
事实上,《梦华录》也不是没有解决一些问题。
与以往大多数古偶剧相比,其在选角、配音、置景、运镜上讲究用心,在爱情叙事和心理描摹上追求细腻,呈现了一种朦胧写意的“中式美学”。
《梦华录》片段
在古代和现代意识的平衡上,也能看到主创团队想要创新和改变的初衷。
对国产剧创作而言,比起动辄全盘否定,该肯定时肯定,该讨论时讨论显然更有价值。从这个角度来说,《梦华录》不封神也没关系。
唯有不捧高也不踩低,后来者才能迎难而上、青出于蓝。
将《梦华录》未走完的路,继续走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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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粗   面
编辑 | 曾一目
统筹 | 黄嘉翔
排版 | 静   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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