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六神磊磊
金庸写了一本《射雕英雄传》。在这个故事里有很多倒霉的家伙,但是在我看来有一个最倒霉的,就是段天德。
看懂金庸小说,一定要看懂段天德。
段天德是什么人呢?本来是临安的一个武官,日子过得很不错,用他自己的话讲,就是“鸡肉老酒,钱财粉头,何等快活”。可是后来他走错了一步棋,成了郭靖的杀父大仇人。
郭靖从小到大,记忆最深刻的名字就是“段天德”,一说起来就咬牙切齿:“我要宰了段天德!”
稀里糊涂做了主角的头号大仇人,你说惨不惨?
那么段天德是怎么沦落到这个地步呢?总结起来其实非常有趣,就是两个字,加码。执行任务,自行加码。 
不妨来倒推一下,段天德是怎么离奇地毁掉了自己的人生仕途,变成了郭靖的头号大仇人的。
当时他接到的上级的任务,大致是这样的:带兵去牛家村,捉拿反贼郭啸天杨铁心,把他们的老婆绑回来,交给上级。
任务的关键是什么呢?捉男人,抢女人。
段天德大张旗鼓地带着兵就去了。经过一番搏斗,反贼郭、杨二人放弃了抵抗,抛下兵器,绳捆索绑,束手就擒。
这几乎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任务就此圆满完成,已经可以交差了,把人带回去不就是了?
可是段天德他不,他要加个码。
他“得意洋洋地过来”,举起马鞭,刷的一鞭抽在杨铁心脸上,骂道:“大胆反贼,当真不怕死吗?”
这一鞭很厉害,只打得杨铁心自头到颈,长长一条血痕。
于是问题就来了:这一鞭图什么?答案是图痛快。
这样的小人物,有了机会,总要抖擞两下,否则对他来说这一整套行为艺术就不算完成,就像尿不干净一样憋着难受,没有获得感。
所以他必须“得意洋洋”,必须“刷的一鞭”打过去,哪怕已经把人俘虏了,任务完成了,也要多余地骂人几句,抽人一顿才爽。
段天德这一加码,坏了,郭啸天杨铁心不干了,挣脱绳索,开始拒捕。双方又是一场血战,官兵多死了好些人。
这可不都是加码加出来的?
假如事情到此为止,那也罢了,段天德无非再费一点手脚,把贼子打翻就是。等交差完毕,他还是做他的段天德。
可是他居然忍不住又要加戏,跑去对着杨铁心说:
“老爷行不改姓,坐不改名,姓段名天德,上天有好生之德的天德。记住了吗?”
多么有戏剧性的一段台词啊。而且一段还不够,竟然又加了一段:
“老爷额头有刀疤,脸上有青记,都记住了!”说着又是一鞭。
试问这又是图的什么呢?闷头办差还不行,非要通报姓名让人记住,目的何在呢?
原因大概就是另外三个字:表演欲。
闷头干坏事不够爽,还必须来一段表演,必须戏剧化,才爽,才能让自己站上舞台的中心,收获最大的快乐。
从此郭杨两家永远地记住了这个名字:段天德。后来郭靖也从小就知道了一件事:我的大仇人叫段天德。
金庸的这个情节再次印证了一条人生的真理:做坏人,不可以有表演欲;做坏官,也不可以有表演欲。
多看看历史你就会发现,一个人是坏人,他未必倒霉,但是又坏又有表演欲的,最终大概率倒霉。同样地,一个官儿很坏,他也未必出事;但是倘若他很坏、同时又有很强的表演欲,最终也大概率出事。
假如再往深里思考一步,这件事里还有几个细节,也是非常耐人寻味的。
比方说,段天德来牛家村办这一次差,有多少油水和好处呢?
小说上还真有写到。后来同行的武官就说:这趟辛苦,每人总有十几两银子赏赐罢。
看,无非就是十几两银子而已。段天德作为带队的,拿得多一点,撑死算一百两好了。也就这点钱。
那么他辛辛苦苦抓了的女人又是给谁的呢?是给上级的,准确地说是给大金赵王完颜洪烈的。
牛家村有段天德的仇人吗?并没有;被打杀的郭啸天也好杨铁心也好,和段天德有半点仇怨吗?也没有。
段天德但凡能有一点点政治智慧,能多一点点人生的通透,就能想得明白:
这件事对于我有啥关系?无非就是一百两银子跑个腿、出个勤。
抓了女人,是给大金赵王抓的;灭了牛家庄,也是为大金赵王灭的。面前这些牛家村男女,并不是我的仇人。他们在我面前是小人物,但我在完颜洪烈面前也是小人物,小人物何苦为难小人物?
我何苦为了一趟差事给自己拉下这天大仇恨?何必要不断加码,还跑上前去自报大名,让人家记恨我终生?
后来,段天德晚景凄惨,被郭靖一伙到处追杀。金国宋国两边哪一边有罩着他?都没有。
如果时光倒流,回到在牛家村的那一天,他只是闷头办事,不主动加码,郭靖后来记恨的也只会是完颜洪烈,哪里会记得一个段天德?
只可惜,段天德要是有这样的通透,就不是段天德了。
他靠一套眼花缭乱的表演,成功地把自己玩了
到手的好处比芝麻小,拉来的仇恨却比天大。
得了小利,缺了大德,损人不利己,断自己后路不眨眼。
干得漂亮。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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