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文 | 祁十一
编辑|王海燕

以下内容涉及剧透,请谨慎阅读
最近的大热古偶剧《梦华录》最新引发争议的是,“双洁”词条上了微博热搜,这里的“双洁”指的是男女主初步确定关系后,互诉衷肠,交代自己还没有性经验
《梦华录》剧照
从这个争议就能看出,以元代杂剧大家关汉卿的剧本《赵盼儿风月救风尘》为基础改编的《梦华录》,可谓成也《救风尘》,败也《救风尘》。关汉卿的剧本,塑造了一个聪慧敏锐、有勇有谋、侠义冲天的妓女形象赵盼儿,讲述了她如何以智谋救出从良后深陷家暴的姐妹宋引章,并让家暴者、浪荡子周舍受到惩罚的故事。
但在种种因素助推之下,这几年的国产热剧中,观众几乎看不到以“妓女”为主角的人物形象了。这也带来了《梦华录》对《救风尘》的根本性改动:两位女主赵盼儿和宋引章,一个变成了因家族之罪被没为官妓、后脱籍从良的女商人,一个变成了“卖艺不卖身”的官家教坊乐伎。而在《救风尘》中只是作为次要的甚至不存在的爱情,在《梦华录》里被延展成核心故事:脱籍从良的女商人,如何与身居高位的高官之子突破重重阻碍相爱。
《梦华录》的口碑是逐渐由赞誉走向争议的。男女主的高颜值,爱情戏的新意、对感情的细腻表现,为它赢得了最初的高口碑。它打破了许多古偶剧“男强女弱”“霸总爱上弱女子”的设定,展开了“男女双强”、棋逢对手的爱情戏,这也正是当代城市女性对自我和爱情的最大想像与向往。
但随着剧情的展开,女子的“清白”,竟成了全剧的关键词之一,并且清白与否,在剧中还不光是评判女性的价值尺码,还与角色背后代表的阶层、身份、地位甚至道德水平高度相关。这无疑是对关汉卿原剧本的巨大讽刺。因为关汉卿用尽笔墨书写的,正是那些毫不“清白”的妓女,她们身不由己,受尽暴力和苦难,却仍充满坚韧的生命力,仍保有人性的光辉。
但电视剧却在暗示,只有“清白”的非妓女身上才能闪现这些光辉。关汉卿剧本中歌颂与赞美的对象,在电视剧里成了被批判、被鄙视的对象;关汉卿试图说明, “以色侍人”的女性也有高贵之处,在电视剧里却变成了“以色侍人才是贱”。
这让人不得不发出疑问:出现这样的剧情走向,到底是编剧导演的个人观念所致,还是仅仅为了情节编织和好看,又或者,这就是对时代最强音的反映,是在迎合当下的主流道德观? 
1
如果只看感情戏,《梦华录》在近几年的古偶剧中堪称优秀。在情节上,它能获得城市女性共鸣,也是因为移植了将现代人的生存环境和情感模式,并注入了当代城市中产认知和价值观。
比如男女主不再是生活在真空之中只管谈恋爱,还要想尽办法在各自环境下谋生立足。女人们遇到渣男,被骗、被打、被出轨、被抛弃,却自尊自强。男人在职场遭到暗算,还要与暗算他的上司虚与委蛇、和平共处……
这样的环境里,男女主从朋友到恋人,经历了大部分当代青年在正常恋爱过程中会有的暧昧、猜疑、确认,患得患失。从互有好感,到确立关系,他们走过的每一个关键节点,遇到的每一个问题,几乎全都是当代两性关系热搜话题,全都能引起屏幕前女性观众的击节共鸣。
光在感情这方面,男女主称得上当今社交媒体上(女性)理想感情的模板,先不论身份、地位,起码两人在精神层面是对等往来、互帮互助的,而非谁附属谁,谁为谁牺牲。另外,剧中女主拒绝“手心向上(靠男人给钱)”,坚持谋生自立,以防低人一等,失去自我那一段,简直句句能作为职场女性和“宝妈”主题的公众号文章标题。毕竟在当下的中国,无论什么样的家庭,女性都只有和男人一样去工作,去自立,才能和男人一样平起平坐,这已经是一个人人皆知的常理了。
女主的爱情观念同样很当代。明确关系前,女主与闺蜜深夜倾诉,内心充满了对这段关系的患得患失,忧虑于男方在感情上的虚虚实实,害怕自己深陷而不得。因此,当女主面对男主的撩拨,才明确发出疑问:“我们是什么关系?你现在拿什么心态、什么身份这么跟我说话?你还没想好就来招惹我,你当我赵盼儿是什么人?”这简直击中了无数城市女性内心深处对男性的呼喊:“不要模棱两可,不要随随便便,要正式和尊重。”
这些段落,借古人之口,句句呼应当代城市女性的情感心声。因此,如果它只是一部架空古偶的话,当然无可厚非,甚至还挺“爽”的,也不会招致如此之多的尖锐批评和争议。可惜它并非完全架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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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剥除了纯粹感情戏,回到剧中交织着权力、财富、身份地位的背景设定,一切就显得复杂而模棱两可了。
第一次集中体现《梦华录》争议的情节,出现在“赵盼儿公堂对薄周舍”这一幕,它也是《梦华录》与《救风尘》的重要分野所在。
当赵盼儿以智谋和风月手段,从周舍手中骗取了对宋引章的一纸休书,被周舍告到了公堂后,原著中的赵盼儿为了确保得到公正判决,提前安排了原本与宋引章有婚约的穷秀才安秀实。事实上,在审判现场,安秀实的秀才身份,的确成为知府公正判决的关键。这里的赵盼儿,对遇到的困难,显然早有预测也有解决方案。这个解决方案不光包括自身的聪明才智,还包括对世事的洞察。
但在《梦华录》中,安秀实这一角色被拿掉,赵盼儿则对公堂上的走势毫无预判。这顺利引出了后面的情节,在女主即将受难的关键时刻,男主从天而降,借助高官父亲之力,修正了县官的枉法乱判,上演了一出“英雄救美”的戏码。
对了,《醉风尘》是没有男主顾千帆这个角色的,这个角色是《梦华录》的原创角色。正如近年许多国产剧的设定,顾千帆也有着超强背景,堪称天选之子:父亲是丞相,握有实权那种,母族是高官,德高望重那种,他本人则是文官进士出身,后转投最重要的武装部门皇城司,做到副使,也就是二把手(类似于明朝锦衣卫部门的高官)。换句话说,顾千帆不光出身显赫,还非常努力,文武双全,属于顶级学霸高官。
公堂上,顾千帆依靠父辈拯救了赵盼儿后,对她说过一番话,颇可玩味,他说:“你这个人主意多,手段强,平日里在民间,你可以长袖善舞,精明能干,连周舍这样精明的商人,也会被你耍得团团转。但是,只要对上官场的人,你就会毫无胜算。”
这番话和这幕戏看起来揭示了一种普遍逻辑,即权力场中,公平和正义是被随意扭曲的,只有掌握和投靠更大的权力,小人物才能保全自身。即使在如今,这种逻辑也是很多人依附强权,不择手段爬向高位的价值观基础。
它当然是贴近现实的,不过对比一下关汉卿的原著,就能看出两者之间的差别。这一幕戏里,《救风尘》的赵盼儿在底层摸爬滚打,对底层的权力逻辑也有清醒认知,但并不因此退缩,反而圆融老辣地迎头而上去解决。《梦华录》中的赵盼儿则像个女学生,生活在公平公正的理想环境中,对官场的复杂毫不了解、毫无预判。
3
赵盼儿的圆融老辣属于底层智慧,当然不是 “干干净净”“清清白白”习来的。
《救风尘》中,作为妓女的她,多年身在花街柳巷,对世事人情、人心人性洞若观火。对嫖客,她知道他们“逞刀锥(虐待妓女),一个个败坏人伦,乔做胡为”,她也知道妓女的一生多是悲剧,“妓女追陪,觅钱一世,临收计,怎做的百纵千随,知重咱风流媚”(大好青春之时,被当作挣钱的工具,只能陪伴嫖客,临到头,谁不想有个好结局)。但她知道,“这姻缘匹配,少一时一刻强难为。如何可意?怎的相知?……待嫁一个老实的,又怕尽世儿难成对;待嫁一个聪明的,又怕半路里轻抛弃。”
她见过无数姐妹的悲惨往事,“先嫁的还不曾过几日,早折的容也波仪瘦似鬼,只教你难分说,难告诉,空泪垂。”(出嫁还没几天,就容颜折损,瘦骨嶙峋,但又无处倾诉,难以言说,只能独自流泪)所以,她对自己的命运有着非常清醒的认知和决绝:“我看了些觅前程俏娇娘,见了些铁心肠男子辈,便一生里孤眠,我也直甚颓!”
好一句“一生里孤眠,我也直甚颓!”那是一个身处社会底层、被践踏被侮辱的女性强有力的呐喊:哪怕我一生孤独,也是值得,甚过颓废。她看清了封建社会的运行规则、不公与悲哀,放弃幻想,却不放弃自己,并发出了掷地有声的生命宣言。
《救风尘》中的赵盼儿透彻,也有手段,即便依靠自身,也能在公堂上面对权力时,保全姐妹和自身。这是一千年前的关汉卿,塑造出的女性角色。反观一千年后,我们的电视剧里,拯救的戏份仍然划给了男性和更大的权力。再足智多谋的女性,也只能等待从天而降的男性权力的庇护。
从这个角度,就能理解为什么原著的赵盼儿,顾盼洒脱,哪怕是“居在柳陌中、花巷内”,也不自轻自贱(“可是那件儿便宜?”)《梦华录》中,赵盼儿、宋引章、花魁张好好却一再以自己的“清白”为傲,并如同献宝一般,隔几集向剧中的男主或场外的观众们展示一番。毕竟顺着主创们的金手指,她们无论遭难,还是开启事业,扑腾一番后,都得依靠系统中更高的权力才能迎来转折。
不过,这也成了这个剧最让人别扭的地方,它好像反映了最沉重的现实,即权力与阶层如同天罗地网,牢不可破;但一转手,又完全脱离了现实,毕竟现实中侠肝义胆的底层人,从来不会真的得到高层权力的救济和眷顾。除非有摄像头,录像还被公布到全网,上了热搜。
《梦华录》里的女性都强调凭本事吃饭,赵盼儿为经营茶馆手腕用尽,宋引章苦练琵琶,孙三娘长研厨艺,张好好为了表演效果费尽心思,全都精准击中城市中产女性的人生追求:发挥所长,认真搞事业,堂堂正正地养活自己,而不是以容貌和身体去讨好男人
这些都是对的,却不是践踏更弱者的理由。关汉卿剧本里,那些熠熠生辉的女性们虽身处底层,却有相当通透的智慧,无畏的勇气,关照他人的善良与义气,超越了阶层、身份、地位、权力。她们对同类女性的救赎,是真正的girls help girls。而《梦华录》中的不少场景,已经恨不得把“girls help girls”直接打在公屏上,请女观众们起立喊口号了,居然不能让主角们对那些更加身不由己、受到更大压迫和更残酷对待的卖身妓女们薄施理解和同情,属实不太能理解。
若将一切连贯起来,若隐若现的是一种趋向于稳固权力与阶层的中产式价值观:人们鄙视与摒弃下层,臣服和投靠上层,尽量在安全范围内获取和守住既得利益。
排版:踢踢  / 审核:小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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