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是“孤独大脑”发过的与围棋有关的文章之六。
一、战略转折点的思考方式
从一个艰难的决策时刻说起。


1985年,英特尔危机四伏,内存业务受到日本厂商的巨大冲击,领先地位岌岌可危。安迪.格鲁夫心底有个念头:退出内存业务,进军微型处理器市场。


历史上那些伟大的转折点,大多发生在迷雾当中。也因为迷雾重重,方称得上伟大。格鲁夫的思路很清楚,内存芯片正在成为一种大众化业务,英特尔不想在大众业务领域竞争。


难题在于,内存业务还挣钱,还有改进质量降低成本的空间,价格可以比日本人贵一些。即使对手会用价格战死磕到底,也能磕上一阵子。


更大的困难是,假如退出内存市场,英特尔会有8000名员工受到影响。而且,微处理器市场前途不定,说不定也是死路一条。


这时,格鲁夫采用了一个精彩的思想实验。这个实验如苍茫大海上的灯塔,直射入没有能见度的凄风冷雨里。


格鲁夫问公司合伙创始人摩尔:如果我们二个人引退、新CEO上任,他会怎么办?摩尔不加思索地回答:他将退出内存业务。


在阅读《只有偏执狂才能生存》多年以后,我仍清晰记得这画面,并在人生的某些重要时刻,因不能进行类似的思考而懊恼。


新来者没有“沉没成本”,所以可以“清零”,可以重新开始。新官上任三把火烧起老房子也不心疼...


也可以和替换思考、归零思考、还原思考搭上。


但这些都不如我下面要讲的有趣--


手割。
二、手割,一种围棋方法论

手割(日文手割为解剖之意)为围棋分析局势的一种方法,为棋子效率的评估。


(维基百科)手割,也称“手割分析”。日本围棋术语,即解剖,一般用来分析局部得失。手割分析的具体做法是在一个局部拿掉相同数量的白子和黑子以便直观比较双方的子效。然后,在原谱的行棋顺序之外,换一个顺序摆出拿掉的黑白子以便分析每步棋的得失。值得注意的是,应该拿掉哪些黑白子完全由主观而定,同时原棋谱之外往往有不止一种手割顺序。棋力强者或经验丰富者有可能做出更加客观的分析,因此手割效果与专业水平具有正相关关系。


手割为日本江户时代棋圣本因坊道策所创,改变了当时棋坛拘泥局部战斗的下法,借由手割分析而使布局、定石得以全局均衡发展,亦可由手割分析新创的定石变化是否较优;另可分析并进行弃子争先,于收官时也可分析着手好坏。手割的创立被视为围棋水准发展的第一次飞跃。
请坚持看下去,即使你不懂围棋,也会很好玩儿。


围棋是一个非常好的模型,可以模拟现实中的事物。例如弃子争先,正是上面英特尔的案例:放弃内存业务(弃子),进军微处理器市场(争先)。


下面以围棋为例:

图1说明:黑棋是英特尔。这是一个常见的围棋收官,业余初段以下水平的棋手大多会这么下。就像大多数企业在面临英特尔那样的难题时,会选择好死不如赖活着。而且这么下,貌似也没什么大错。

图二说明:把棋子上的数字拿掉。这一步是思想实验的关键。围棋是一种“顺序”的游戏,棋子的顺序与位置一样重要。在这里,这一步骤可以理解为,将该结果简明地呈现出来(即,英特尔不退出内存业务的结果)。

图三(图中注3字样是截屏来的,与本文无关)说明:黑一可以理解为是一位英特尔新来的CEO。白2是一种假设,如果这样的话,黑棋先手得利,所以比图一要好。但这招不是重点。我们假设白不走2,而把下一步交给黑棋。(这样,就和图一一样,黑棋都是后手。--但你可以忽略这一点。)


图四说明:接上面,黑棋进一步获得行棋权。在黑1之后,这个场景相当于“新CEO上任,他会怎么办?”黑棋有两个选择,继续走在a(如同图一的选择,相当于英特尔继续在内存市场和日本人死磕),或者走在黑3跳(相当于放弃内存市场跳进微处理器市场)。显而易见,跳进一步的黑3要比走在a好。假如走在a位,就如下图:
图五说明:对比图四,这样黑棋不好。即:新CEO上任后不会选择与日本人死磕。接着,我们去掉棋子的顺序,得到图六如下:

图六说明:通过打破顺序的分析,图五和图二的结果是一样的。所以图一(英特尔坚守内存业务)是不好的。


即使是对有一些水平的围棋爱好者,理解手割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三、打破顺序的思想实验

在我眼中,手割思维,其开创性价值是:


一种打破顺序的思想实验。


人世间最不可能抵御的,便是时光的不可逆。围棋的顺序是基于手数,也就是基于时间的。现实中你不能悔棋,但思想实验中可以。


打破顺序,也就打破了“惯性”--此所谓惯性思维。


也就打破了条件反射。这差不多是人类思维的首要陷阱之一。如卡尼曼在《快与慢》里提出的--常用的、无意识的、“系统1”:依赖情感、记忆和经验迅速作出判断,它见闻广博,使我们能够迅速对眼前的情况作出反应。但系统1也很容易上当,它固守“眼见即为事实”的原则,任由损失厌恶和乐观偏见之类的错觉引导我们作出错误的选择。


又如纳西姆•尼古拉斯•塔勒布在《反脆弱》里反复嘲讽的--对人类追求确定性所作出的各种经验主义、虚假推理等等徒劳的依赖与努力。因为人类习惯在现实世界里看到秩序、模式、意义、因果,连贯,但讨厌随机、不确定、混沌、劳而无果。事实上,人类的大脑从生理结构上的优势(同时也是劣势)便是这一点。


独立思考,经常基于这种打破。巴菲特在给股东的信里说:


我最惊人的发现是:在公司中的,一种我们可以称之为“习惯的需要”的看不见的力量压倒一切的重要性。在商学院里,我从未知道这种需要


的存在.而且在我进人商界时,我还不能直观地理解它,那时我想,正派的,聪明的而且有经验的管理人员会自动做出理性的业务决策。但是,长期以来,我意识到事实并非如此,相反,当习惯的需要起作用时,理性会屡屡枯萎凋谢。


例如:(1)好像受牛顿的第一运动定律的控制,在目前的方向上拒绝任何变化的习惯;(2)就像工作多得占据了所有可以利用的时间,公司项目或收钩会逐渐吸收所有可以利用的资金;(3)任何领导的业务想法,无论是否明智,都会立刻得到属下准备的详细的回报率和战略研究的支持;以及(4)同行公司的行为—无论他们是在扩张、收购、支付管理层报酬或其他什么事情—都会被不动脑子地模仿。


是习惯的力量,而不是腐败或者愚笨,将公司置于这些方向,被引人歧途。
我在孤独大脑系列“stop”那一篇里提及了类似的思维刹车。


而“手割”思维更进一步。解构那些理所当然的“顺序”,会揪出那些隐藏在理所当然的假象下的荒谬之处--不管是我们的逻辑思维暂时转不过弯来,还是因为我们的情感顽固偏执。


除了加快或者拖慢时间,基本上我们对于时间是敬畏、无条件接受的。对于时光的不可逆,我们日常作出各种努力,例如回忆、选择性失忆、假装很忙、拖拉、熬夜、脚踩两只船、在洗手间看书、股票被套后自称是价值投资者,等等,大多是无意义、自欺欺人、甚至自暴自弃的。


我们在回忆的时候,常常有魔幻现实主义作家的天分,将各种或真或假、或前或后、或因或果的各类记忆碎片,任意组合,随意拼贴,外加PS。假如我们能将这类精力和功力用于未来的时间组织,打破顺序,在时光未曾降临时与其对弈,再加上严谨的逻辑和认证的计算,便是“手割”式思维。



四、基于“身份清零”的重新思考
作为替换思考的一部分,身份替换最常见的形式是换位思考--从他人的位置、角度、动机、利益点去思考问题。然而,以上仍然基于“我”的内核。


如开篇的案例,则是身份清零。


借助于外星人的视野,也是个有趣的思考工具,就像某商学院院长经常说的“从月球看地球”。


巴菲特曾经这样思考黄金的投资价值:“人类把黄金从非洲或其他地方挖掘出来,然后将其溶化并铸成金砖,再挖个大洞(指各国央行的地下金库)将其埋进洞里,还必须花很多钱雇人看守。任何一个火星人看到这种事都会百思不得其解。”


段永平是巴菲特的拥趸。在谈及投资抄底的时候,他说:


“接飞刀容易中招的原因是:人们在接飞刀的时候往往想的是这个股票过去到过什么价,而不是想的这个公司值多少钱。个人认为在买股票的任何时候,总是应该假设自己刚刚从外星来到地球,然后平常心地看这个股票该不该在这个价钱买,包括接飞刀的时候。”
“身份清零”还可以反向应用。李嘉诚曾经苦恼于“做慈善”与华人“家族财富传承”传统之间的冲突,直至某日,他将慈善赋予一个全新的身份:第三个儿子。不仅解决了“心底纠结”,连“1/3”的数字也自然明了了。


决策大都是理智与情感综合的结果,绝非简单的理性计算可以解决,也不能靠一股激情。



五、一种混合理智与情感的思考模式

上世纪60年代初期,银行卡业务迅猛发展的美国运通公司因色拉油丑闻案遭遇“生死考验”,遭受了价值6000万美元的损失打击。丑闻曝光后两天,又撞上肯尼迪遇刺身亡。投资者抛售美国运通的股份时,巴菲特却大胆抄底。他曾说过,当杰出企业发生庞大、但可纾解的危机时,就是绝佳的投资时机。他对基本面做了如下分析:


a、美国运通优势在于其发行旅行支票使这家公司握有庞大的浮存金。


b、在亲自调查后,发现这次丑闻并没对该公司的品牌造成大的影响。


可是,当泥沙俱下时,又有多少人能够大胆下手呢?我经历过两次:跟踪已久的股票被做空,股价大跌30-40%以上,出现绝佳买机,却没能做到重拳出击(一次没买成,一次买得很少)。


所以不得不钦佩如下行动:巴菲特以合伙企业净值的40%,约当1300万美元,购买美国运通5%的股票,当时该公司股价从每股65美元跌到35美元,几近腰斩。而在1967年该笔投资升值为2800万美元,后陆续卖出,总收益率约2到3倍。


在这个过程中,要特别提到巴菲特的一次“手割式思考”。


他假设:如果运通公司只是不小心丢掉了一张6000万美金的现金支票,市场会作何反应呢?


现实社会中,极少有伟大的决策,是单纯依靠强大的计算来实现的。(我们且不提文艺复兴大奖章基金的量化投资)


在上面的案例中,手割法提供一种混合理智与情感的思考模式。这种思考基于理性的思考和精密的计算,但临门一脚时却需要情感的按钮。



六、心理账户的切换

到这里,温习一下“心理账户”的概念(熟悉的朋友可以跳过下面这一大段):


(以下皆为引用)


在传统经济学中,经济学家认为人们对各种收入和支出是等同视之的:工作的工资、股票的红利以及买彩票中的奖金,甚至包括赌钱得来的赌金,在人们心理上是完全相同的;在支出上,无论是买衣服、食品还是买车买房,不管用现金买还是刷信用卡,人们的消费行为也是基本一致的。但是,行为经济学家认为,人们在获得收入或进行消费时,总是会把各种不同的收入和支出列入不同的“心理账户”中去,而不是像现实的会计学那样将所有的收入和支出统筹管理;相应的,不同账户内收入的价值是不同的,不同账户的支出策略也是不同的。


这与传统经济学中的“金钱观”是完全背离的,所以,心理账户理论一经提出,就受到了来自主流经济学家的质疑。为了证实“心理账户”的存在,行为经济学家进行了相应的实验探索,其中比较有代表性的是下面的实验。


2009年暑期,大片《变形金刚2》在全球放映,作为“金刚铁杆”的你自然不会错过。你准备去电影院一饱眼福,可就在看电影的那天,却出了个不大不小的意外:


意外一:你刚到电影院门口准备买票时,发现你之前放在上衣口袋里的70块钱不见了,你还会继续花70块钱买票看电影吗?


意外二:你刚到电影院门口,发现自己几天前花70块钱买的电影票不见了,你还会花70块钱买票看电影吗?


这两种情况其实是一样的:不管丢的是70块现金还是价值70块钱的电影票,我们损失的都是70块钱的价值。按照传统经济学的观点,人们在这两种情况下的决策应该是一致的。但是,实验结果显示:在意外一的情景下,大部分人选择了买票看电影;而在意外二的情景下,大部分人选择了打道回府,安心等网上的枪版或者DVD版。


这个实验结果用传统经济学的理论是不能解释的,但用“心理账户”理论则解释得通:意外一下,丢的70块钱和要买电影票的70块钱是分属于不同的心理账户的,因此,70块钱的丢失并不会对看电影的决策造成影响;但是,在意外二下,丢的电影票和要买电影票的70块钱则是属于同一心理账户的,人们会想,“我为了看这场电影花了140块钱,太不值得了”,因而大部分的人选择了回家看小电脑,而不是在电影院看大银幕。


实验结果说明,人们把丢的钱和买电影票的钱归到了不同的“心理账户”,丢失了的钱不会影响电影票账户的预算和支出,但丢了的电影票和后来需要再买的票就被归入了同一“心理账户”。


在日常经济生活中,人们并不是将所有的收入和支出放在一起进行统筹管理,而是会划分一些不同的心理账户,将不同的收入和支出分门别类地放入不同的心理账户中进行管理。


这个实验证明了心理账户现象的存在。那么,接下来的问题是,人们为什么会建立心理账户呢?如果像传统经济学理论所认为,把所有收入和支出放到一个账户里统筹管理,人们获得任何一笔收入、花费任何一笔支出时,都会等同地衡量决策对财富的影响,不是挺好吗?但是,“人不是电脑”,如果按照这种机制对自己的财富进行管理,会耗费大量的心理资源。所以,人们总是倾向于划分不同的心理账户,而将不同的收入和支出划入不同的心理账户中进行管理,从而简化思维过程。也就是说,心理账户的设置其实是一条心理捷径。

综上所述,手割,是一种“反心理捷径”的思考捷径。以及,巴菲特无师自通地理解了“心理账户”的概念(早在近50年前),并将当时运通的损失归为“不小心掉了点儿钱”的“心理损失账户”。



最后

孤独大脑的这一篇“手割”有点儿绕。我没花太多精力去构建一个很能自圆其说的框架,而是尽量去搭一个开放性的架子。此文的内容极可能因此而被忽略或者低估。


基于“对未来的假设”或“隐喻”的重组(对顺序、时间、素材、身份、心理账户等等)思考,是个有趣的话题,有野心的人可以造个“反脆弱”之类的名词,立个小山头扯一扯。


博尔赫斯说,我们有两种看待时间大河的方式:一种是从过去,时间不知不觉地穿过此刻的我们,流向未来;还有一种比较猛,它迎面而来,从未来,你眼睁睁看着它越过我们,消失于过去。


手割,大概是这样的一种大脑工作方式:面对从未来迎面而来的时间,它毫不畏惧,内心宁静,精密计算,大胆假设,视“未来时间”为“可塑造”的已知条件,去支配其顺序、节奏、力量。


而不是先入为主、逆来顺受地臣服于未来的时间。


只是在现实中,我们要么在预设和惯性的框架里动弹不得,要么是花了太多时间沉溺于对过去的意淫。
(2014年9月14日,于北纬4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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