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居家办公这一个月,因为也没啥公可办(大家都静止了,哪有业务可以开展呢?),所以每天的生活,主要就是躺平看电视。
说实话,没有工可以开,没有任何地方可以去,甚至买点东西都不能正常发货,心情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就算看电视,也只想看点轻松、温暖、不费脑子的节目,没法再给自己添更多堵。

饶是如此,我也万万没想到,能被一个明星真人秀气得坐在电视机前骂街。

这个娱乐节目叫《新游记》。几位明星要按照节目组设置的游戏规则,经历类似“九九八十一难”,然后一步步拿到闯关奖励,最终实现去海边畅游度假的心愿。
这是时下很热门的生存竞技类真人秀,主要是看明星们被节目组各种整蛊,表现得或狼狈或憨直或狡猾,其中还有不少冲突——当然是刻意制造出来的、带有综艺效果的。最后,冲突必然被化解,顺便输出一些不会出错的价值观,节目升华了,明星挣钱了,观众满意了,皆大欢喜。
按理说,这种真人秀早已蔚然成风,无论节目组还是参与明星都应该非常轻车熟路、不栽跟头。然而,看过了《新游记》,我相信每一个观看节目的普通人,都会感到自己被深深冒犯了。
有一集叫做《深圳折叠》。顾名思义,就是让原本生活在上层的明星们,“折叠”到社会底层进行48小时生存挑战。六位男星两两组队分成三组,通过打48小时零工赚餐费和路费。而零工分为普通、困难、极难三种模式。
普通模式的职业是房产中介,住宿条件不错,工作强度最轻。这是一个展现情商与说话之道的销售岗位,更考验的是察言观色的能力。可惜,只是来体验生活的明星到岗之后,毫无职业精神,甚至在带领客户看房之时,作为一个以促成交易为首要目标的中介,岳云鹏当着客户的面说出了一番匪夷所思的话。⬇️
作为普通观众,看到这里真是一脸问号——怎么不干脆说还是630平的房子更通透?反正你是明星,多大的房子你都买得起。我们老百姓也知道63平隔成两房会显得局促。但,我们有家有口有孩子,而且预算有限,这就是我们必须接受的真实生活。
同时,在得知这个小区的物业费之后,客户还没说什么,岳云鹏就说“这物业费太贵了”——如果是作为客户的朋友、或者明星嘉宾陪看房,说以上这些话没有太大问题。而此时,他是以房屋中介的身份在工作,他每每反客为主当着客户的面爆出对房屋面积、房间格局不满的时候,他的中介同事都在旁边大冒冷汗、不由自主地阻止他、拼命帮他打圆场。
毕竟,这对于岳云鹏来说只是一个游戏,而对于这些真正的中介来说,这是要争取促成的一单生意,也是他们的收入来源。岳云鹏完全不讲章法地掺合,当场打翻的,是这些打工人的饭碗。
不仅如此,岳云鹏第二天还足足睡到下午三点才匆匆赶到中介公司。
面对主管的质疑,他毫无愧色,且理直气壮——“睡懵了”“很累”“不管怎样(我还是)到了”。
中介公司的主管只好顺着台阶来一句:是是,你辛苦了。
看到这里,这节目的弹幕上,已经是骂声一片。
节目的宗旨或许是想让明星与打工人共情,而根本无法吃真实之苦的明星(哪怕他从前也是苦出身),却只是让打工人看见了他们视一切规则若无物,而所有人还得惯着他们。
我们普通人,如果迟到了,可不是说一句“睡懵了”就能得到老板原谅的。
但岳云鹏这一组还不是最离谱的。他们只是不够尊重这份工作,至少还没有居高临下地瞎灌鸡汤。
第二组是极难模式,挑战的是日结工种中的“物流岗”。卸货、码货,流程虽然简单但也算是重体力劳动,干完当天的活一次性结算180元。
如果你看过《岂不怀归:三和青年调查》这本书,或者NHK纪录片《三和人才市场》,便一定知道“三和大神”这个群体,也懂得日结工作是许多深漂青年赖以为生的手段。
挑战物流的两位男明星,一开始精气神还算饱满,积极分工合作。谁知干了才一会儿,其中一位便觉得无聊,于是向身边的日结工友发出灵魂一问——“就你们每天干这活儿,枯燥吗?”
工友据实回答之后,这位男明星又继续追问:你平时做这份工作真的有动力和热情吗?
年轻的工友显然被这个“深刻”的问题问住了,而弹幕里的打工人们再一次纷纷下场替这位被问住的工友回答——
“没有,一点也没有。体力活能有什么热情?”
“都是为了赚钱活下去,要的是力气,关热情什么事?”
“这问的是什么阳春白雪的问题?”
……
看到这里,老实说,我心里已经非常不是滋味了——节目立意也许是想借明星的表现,来呈现一下普通劳动者的辛苦与努力,这些明星虽然带着客客气气的笑容,但情感上与劳动者是非常疏远的。
至于第三组,才是引爆整期节目差评的导火索。
这一组依然是极难模式。两位男明星在同住一个宿舍的日结工友帮带下,挑战工作强度最大的拆卸工地日结工作,8小时200元,而他们需要拆卸的,恰好就是一天前,他们刚刚录完第一期节目的舞台场地。
他们被戏称为“拆台组合”,有点讽刺的是,两位男明星接下来的表现,也的确有点像是自己在拆自己的台——仅仅工作了几小时并且饱餐一顿之后,他们就决定不干了,打算去海边散个步,然后打道回府。
对于他们的半途而废,工头也只能抱怨,并且按照他们的工作时长和表现,给了两个人一人15元薪水。这时候,之前带他们来的工友想再劝劝他们坚持一下,并表示这个活儿就得这么多人一起干,大家一起来的,你们这样摸鱼还半道逃跑,搞得剩下的人肯定要在这里熬夜干通宵了。
没想到,艺人很快回复了下面这一段说辞:
这一段发言结束,同来的工友明显很震惊,但还是耐着性子表示:既然来了,就应该把活干完,日结工作就是这样……
话音还未落,这位艺人又一番大道理继续砸过来:
看到这里,谁不是气极反笑?

一个半途而废、满嘴借口的人,到底有什么资格对着一个讲规矩、负责任的人说教?
为什么?
为什么老老实实生活、用尽力气求生存的人,要被如此冒犯?
还好,节目中这位被莫名其妙泼了一碗鸡汤的工友,回应得诚恳而坦白:我们这种人,没有选择的。
面对生活,绝大多数人都别无选择;那些可以做选择的人,甚至可以挑挑拣拣的人,是被羡慕的极少数。
不能因为你面前有一桌好菜,就跑去指点只能吃泡面的人:泡面多没营养呀。你要爱自己,对自己好一点,懂吗?
这不道德,甚至很坏。
很多人,包括我,观看《新游记》完全是冲着导演来的。而就是这个导演,曾经做出了《极限挑战》第四季那期著名的“人生起跑线”——
一批即将毕业的高三学子,站在操场的同一起跑线上。回答“你的父母是否大学毕业”“你是否有过一次出国经历”“父母是否一直视你为骄傲”等一系列问题——答案肯定的,向前走一格;答案否定的,则原地不动。全部问题回答完毕后,有人遥遥领先;有人始终未曾挪步。
最终大家在不同的起跑线上开跑,最先到达终点的前20名进入了场馆,见到了一直在内等待的家长们。剩下的孩子,眼看着闸门在自己面前缓缓关闭。
那一幕,怎么说呢?很难不看哭。
一张张稚气未脱的脸,在节目组的安排下,或许是人生第一次,看到了命运的残酷之处。
而那一期节目,结局十分温暖:孙红雷提议将挡在场馆前的泡沫墙撞破,让被拦在外的孩子们从缺口处涌进了场馆,所有家长都和自己的孩子拥抱在了一起。黄磊则真诚鼓励:能够赢在起跑线的,都是短跑;而人生是场马拉松,拼的是耐力。
我们都不算是幸运的那一小撮,尽管从起步就落后了许多,但我们努力、争气、不曾放弃,就算最终仍然跑不进人生胜利组,也并不需要觉得难堪、丢脸。
这个世界上,我们尽了全力却依然拿不到的东西,还少吗?
每个人都有各自的人生起跑线。有人因为出生幸运,占了先机,呼风唤雨;另一些人,也并非因为“不上进”、没有自我提升意愿,才去做一个时薪20元的体力劳动者——他们只是没那么幸运。
所以,《新游记》让人生气的点就在于,不管节目如何标榜立意,呈现出的最终效果,只会让人感觉:对待素人,不够善良;对于观众,也不够尊重。
千万不要无形中,把任性解读成个性,把刚愎包装成耿直,把奸懒馋滑曲解为“做自己”。
《深圳折叠》节目最后,第三组的两位明星决定去海边散散心,他们也在海边做出了一定程度的自我反省——
然而,就在我以为这两位明星真正体悟到了现实之苦时,下一幕,这俩人就因为在海边浪漫散步而错过了公交,一致决定舒舒服服地打车回家,并因此双双负债,玩闹似地“破了产”(节目的规则,是要求明星通过打工挣钱,自负盈亏,绝不可以破产) 。
当然,按照这个节目如此随意的程度,明星“破产”也没什么大不了,观众难道还能去报警?
从2018年的“人生起跑线”到2022年的“城市折叠记”,那股鼓舞人心的力量没了,只剩下敷衍潦草的假装共情。
看节目里明星们表现得那么不专业、不负责、不认真,却依然可以结算工资、受到好心人的帮助、被周围的人夸赞肯定,我们普通人,完全感觉不到任何温暖和安慰——反倒因为对照我们自己,而更加清楚明白了,什么是不痛不痒的表演式折叠,什么是躲不开逃不掉的真实命运。
一档综艺真人秀,“真”与“人”是核心,“综艺”与“秀”是形式。它当然需要参与者有综艺感、会临机应变、袒露真性情,但更重要的是,它应当尊重台前幕后所有参与拍摄和制作的人——这是做人的基本功课。
想想《极限挑战》里,被顾客反复责难,依然忍耐着坚持完成工作的黄渤;再想想《奇遇人生》里,嘴上说着要坚持跟随骑行大爷的某女星,到后来却屡屡拖后腿,干脆坐上了汽车悠哉悠哉,直到被忍无可忍的导演出镜指责。
说到底,观众们生气,不是因为明星们没有完成高强度的任务,而是在完成任务中所表现出来的态度——那种“我稍微演一下、你们凑活看一下”“反正就是娱乐节目,没必要太认真”“要不是因为这活儿给钱多我才不来”……的态度,令观众替那些明明比艺人更值得被尊敬的普通人,感到不甘与不值。
写到这里,不由想起两年前爆红的一条视频:某大小姐去自家楼盘工地体验搬砖。在视频里,她象征性地干了一些体力活之后,便晒出了自己的千万存款,以及撒娇说“到时候房子收工,我就跟爸爸说,爸爸我要哪一栋的哪一户,因为那里有几个钉子是我钉的!”而这条视频最初的标题叫:《累吗?累就对了!舒服是留给有钱人的》。
我想,这条掷地有声的标题,大概也是《新游记》中某些明星,最终换上华服、戴回豪表、坐在返程头等舱或者私人包机里、看着自己刚入账的节目酬劳,很想说而又不敢说出口的,那一句话。
截图来自公开播出画面,仅作引用评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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