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EducationFrontier
作者|Yibing
看似可靠的择优录取运行了几十年后,逐渐走进了两个困境:1. 素质教育搞得早的国家,缺少真正有效的评估工具,很难或者根本挑不出学生。2. 社会分裂程度高的国家,择优录取巩固了精英阶层的地位,大大加剧了社会不平等。摇号录取正是在此背景下登场的。
3月19日,北京市教委发布了一条通知《关于做好2022年高级中等学校考试招生工作的意见》。其中规定“在东城区和西城区的部分普通高中开展登记入学试点。”
此条消息一出,便立即引起了各方面的广泛关注。中国学生习惯了千军万马走独木桥。但这几年,多地基础教育新政都开始淡化分数的选拔作用,不管是前几年的摇号录取还是最新的登记入学,都是此导向下的具体实施方案。
往前十几年,摇号录取就已经常见诸于欧美主流报纸的评论版,作为反对择优录取的替代方案。而最近几年,竞争激烈的顶尖高中和大学将其付诸实践,纷纷实施起摇号入学。
亨利四世高中
路易大帝高中
今年一月,法国教育主管部门宣布两所顶尖高中——亨利四世高中和路易大帝高中,将不再具有自主招生的权力,新生将根据全国性高中入学网站算法评分分配录取。这两所学校在2020年法国《费加罗报》选出的100所法国最佳高中分别排第四和第十八。法国现任总统马克龙就是亨利四世中学毕业的。
美国的例子早一点,热度却是一浪高过一浪。去年九月开学,美国纽约市民惊觉,他们最好的八所公立高中,非洲裔和拉丁裔的学生录取率低得不可接受。这两个族裔在纽约公立学校学生总数中占63%,但在八所之中,只有5-9%。这一来,各方压力都要求这八所学校取消他们的专属高中入学考试(SHSAT,Specialized High Schools Admissions Test),转为按种族人口比例摇号录取。
托马斯杰斐逊高中
纽约教育局可不敢乱决定。早年,号称美国理工科最强的公立高中,托马斯·杰斐逊高中已经取消了入学考试,取而代之的是一套考虑了学生成绩和社会经济地位的混合算法。第二年就被亚裔家长起诉,因为在这种方式下,亚裔学生的录取率马上大幅下降了。

麦克马斯特大学(Mcmaster University)
大学也不太平。加拿大麦克马斯特大学(Mcmaster University)的医学院全国顶尖、世界一流。每年,有五千多人申请他们的医学博士项目,而录取率只有4.1%。去年,受到疫情影响,已经入围面试的400余位同学被学校通知,面试取消,100个名额按随机原则,摇号录取。一时间,几百条评论在Facebook和Reddit 上出现,学校被愤怒的舆论淹没。
《文心雕龙》讲,务先大体,鉴必穷源。要理解我们当下的问题,还得借助历史坐标。
现代意义上的公共教育系统起源于欧美。
上世纪四十年代,美国还不是超级大国。当时的哈佛还是一所“世袭贵族子弟的学校”,就如蔡元培之前的老北大,虽然入学也有考试,但这种考试只是走个形式,不及格也可以。
哈佛大学
不过,哈佛的地位非常特殊。它是北美殖民地上的第一所大学,比美利坚合众国的历史还要悠久。哈佛校长们都以国家大事为学校事。四十年代的时任校长柯南特就一直思考怎样能让国家的竞争力更强。
他找到的答案是:哈佛应该录取最聪明的学生,而不是贵族子弟。怎么知道谁聪明呢?当时的美国海军有一套考试,他们根据这个来帮助决定新兵的具体岗位。柯南特找到了这套测试,也就是现在大名鼎鼎的SAT。
自此,择优录取的时代来临了,并迅速传导至基础教育阶段。顶尖大学之后,顶尖高中、顶尖初中、顶尖小学,也随之出现了。
对国家,学校成为了为国选材的主要通道;对个人,读好书变成了阶层跃升的主要通道。
然而,择优录取运行了几十年后,逐渐走进了两个困境:
第一,素质教育搞得早的国家,学校已经达成综合评价共识的共识,然而缺少真正有效的评估工具。
2021年,哈佛收到本科申请五万七千份,公立名校弗吉尼亚大学则为四万八千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则高达十一万份。这些数字是什么概念?同年,上海高考人数才7万。一个哈佛招生办公室,就差不多揽下了大半个上海的学生。
如果一个招生官看一份申请需要半小时,那么哈佛招生官在2021年申请中的总阅读时间就高达28500小时,一个人每年工作八小时,连续读10年才能读完。
如果说大量的申请可以通过增加人力解决(他们确实是这么做的,在申请旺季,美国大学的招生办公室还会雇佣兼职招生官来读申请材料),那么更大的难题就是怎么给这些人排序,然后录取最前面的一部分。
排序的问题在中国不存在。因为中国高校的录取主要依据高考分数,从高到低,一排就行了。不过此种情况下,也不免出现同分,才有了中国老师们代代流传的“一分几万人”的苦口婆心。
欧美大学多采用申请制度,除了标准化考试之外,学生的成绩单是高中学校提供的,手松手紧如打饭阿姨之手变化莫测。所以美国高中们都会拼了命地和大学搞好关系,建立信任。2020疫情期间,顶尖大学大部分的本土录取者都来自于老牌知名高中,就是因为大学无法判断其他高中成绩单的可信度。
另外,大学还想要看到学生的独特性,所以学生还要提交文书、作品集等材料。这也是争奇斗艳的重灾区。生活里,你可能看两个学生过着同样平平常常的人生,打开他们的文书,却各有各的挣扎和痛苦。
一些特殊的专业还会对学生有额外的要求。比如,医学院除了要求申请者的成绩好之外,还考察这个学生的奉献精神和沟通能力,虽然也没有人知道应该如何考察奉献精神。
千人千面,怎么可能排序呢?1977年,参加了耶鲁大学法学院录取的教育学者Greely就直言,在这么多人当中,去寻找最合适的人是一种自欺欺人的行为。那一年有3000多名申请者,但只有325个名额。Greely发现,找到最好和最差的学生很容易,而在辨别第250到325个人的时候,就非常困难了。
耶鲁就有招生官曾经坦言,每年只有7%的本科生会被录取,而事实上,只有1%的学生是无可争议的优秀,而申请者中75%的人其实都符合耶鲁的条件。
在评估方面,教育学实际上没有真正的进步。两千年前,孔子弟子三千,他也只能挑出几个最好的学生:比如颜回、闵子骞等人,再骂骂白天睡觉的宰予“朽木不可雕也”。
这三千弟子,每个人都让孔子排个序,孔子肯定也做不到。
第二,社会分裂程度高的国家,择优录取加剧了社会不平等,一方面,它被寄托了实现结果平等的希望,另一方面,它又在复制社会本身的不平等结构。学校成为了“公平”问题的战场。
欧美各国的“教育公平”问题,可以拆解成两个层面:一是反对阶层主义者(classist),追求阶层平等;二是反对种族主义者(racist),追求种族平等。
阶层平等我们都很熟悉。这几天的北京疫情逐渐了引发家长们对学校停课的担忧。我看到有个段子说,全北京的家长都希望海淀区不要停课。因为海淀妈妈素以鸡娃著称,自身辅导水平高,要是海淀一停课,妈妈们整日辅导孩子,那别的孩子就完全跟不上了。
除了知识水平之外,金钱也可以帮助孩子赢得这场竞争。有一份2017年未发表的分析指出,SAT的成绩和学生的家庭收入成正比:“如果你来自年收入超过20万美元的家庭,那么你得分超过1 400分(满分1 600分)的概率是20%;如果你来自贫困家庭(年收入不到2万美元),那么你的这一机会是2%。”(转引用自《精英的傲慢》)
为何如此?SAT作为一门考试,也是可以补出高分的。一对一的SAT补课费用在在纽约曼哈顿等地高达每小时1000美元,虽然价格高昂,但精英家庭趋之若鹜,SAT辅导也已经成为了价值数十亿的产业。
除了SAT之外,大学还设置了各种标准,给精英家庭的孩子开“侧门”。比如,医学院要求申请人飞到学校面试,交通费不菲,中下收入的家庭自然就放弃了。大学还喜欢录取运动员,除了足球和篮球之外,赛艇、高尔夫、马术、击剑、帆船、曲棍球,几乎都是专为富家子弟而设。
种族差异也可以通过考试复制。
开头我们说,去年纽约最好的八所公立高中开学新一届学生里,非洲裔和拉丁裔的学生少得可怜。我们比较熟悉的史岱文森也在其中,在749个新生中,只有8个非洲裔学生。另外一所史泰登岛科技高中2021年的281个新生中,只有一个非洲裔学生。与之形成对比的是,亚裔占了50%以上的席位,而在纽约市,亚裔只占总人口的18%。
矛头指向亚裔学生,但是亚裔也觉得委屈,因为亚裔的好成绩都是老老实实学出来的,虽然作为一个少数族裔,但是很少受到优待。
2018年10月,SFFFA的支持者在开庭前打出反对哈佛种族歧视的标语
好奇心日报曾有报道:“学生公平入学”组织(Students for Fair Admissions,简称 SFFA)2014 年 11 月曾起诉哈佛大学,控告其“在招生中使用了不合法的种族平衡手段,偏向黑人及拉美裔美国人”。律师说,哈佛大学的申请者中,很多亚裔学生虽有顶尖学术及课外活动成绩,个人评分却较低。”
因此,择优录取,录到后来,其实没有实现给更多有天赋的孩子上升通道的目标,绕了一圈回来,还是成为了各类精英再生产的工具。
历史上,中国选状元也曾经摇号选过状元。
崇祯帝
文秉的《烈皇小识》曾记载:“时上留心策士,进呈三十六卷,并贮名金瓯中,以金箸夹之。凡三夹,皆得若宰,遂定为状元。”
这说的是刚即位的崇祯皇帝要在殿试三十六人中选出状元。他不大相信自己的辨别能力,于是抽签选出了刘若宰做状元。
崇祯的这个例子很有名,因为历史上的皇帝大多很自信,要承认自己没能力选个状元不大可能。
大学的自尊和魅力也建立在这变幻莫测的录取上。在计算我们熟悉的大学排行榜时,低录取率也会为大学的排名加分。顶尖大学的招生办公室每年花大量的时间和金钱,来确保有足够多的学生申请。只要录取率低,学校的声望也就跟着水涨船高。
不过还是有一些想得通的学校。荷兰很多医学院上世纪七十年代就放弃了择优录取。这是因为,培养一个医生的时间很长,本硕博8年,加实习3年,一共11年,一个18岁的高中毕业生将在近30岁时才能成为真正的医生。
11年。从小学一年级到高中三年级,也不过12年。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除非我们假设一个人在这11年里永远不会发生变化(这也意味着学校教育基本为0),或者假设好的医生就是天生的,否则,在一群18岁的申请人里精挑细选就是浪费时间。
这些医学院,包括前文提到的麦克马斯特大学医学院采用的方式就是“合格人员摇号”。我们之前说到,既然大多数人对大学来说都是合格的,那么设置一个最低门槛,保证大家能胜任,同时给最优秀的学生直接发放offer,确保他们能录取,在剩下的学生中摇号就可以了。
这样做的好处显而易见。第一,学生不卷了。当你意识到,你只要越过那一条合格线就可以时,就有很多时间来发展其他方面的特长。第二,对学校来说,招生成本下降了。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这对整个社会都有好处。高竞争下的赢家,每一个都变成了神。所有人都坚定地相信自己是经过了艰苦努力,而不是靠运气被偶然选进名校的。这种理所当然会伤害没有赢得竞争的人,加剧社会的分裂。而随机性的加入,则避免了这一点。
不过,还是有很多反对的声音。
大学内部的阻力就很强。录取难是大学吸引力的一部分,而随机录取就是对此的祛魅,随之而来的就是招生办公室的裁员。早在上世纪五十年代,斯坦福大学就想进行对照实验,让部分录取由随机抽签决定,他们希望追踪这个数据,来看看是否他们的精挑细选真的有效。然而,这项实验还没开始,就在招生办公室主任的强烈反对下夭折了。
反对声音最大的,还是赢家自己。以《公正》公开课闻名的哈佛教授迈克尔·桑德尔最近写了一本《精英的傲慢》,他指出,这种反应正是择优录取的遗毒:从小到大经历了残酷竞争才来到顶尖学校的过程,会让胜利者相信他们的成功是自己凭努力获得的,是靠自己争取的,而忽略了把努力转化为成功的各种有利条件。
是不是不能改变?今年,我在自己的课上做了一些微小的尝试,和即将进入大学的学生们一起读了这本《精英的傲慢》。最后一节课,我问大家读后感,有同学说,感觉改变很难,因为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但是至少她自己可以试着尊重所有学历背景的人。
更重要的,如果下一代人真的开始习惯于这种摇号,或许他们就不必温习《了不起的盖茨比》里的那句名言:“每当你要批评别人,”他告诉我,“要记住,世上不是每个人都有你这么好的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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