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两个月，上海庞大的广告业和上万行业从业者随着这座都市一起静默了。
《案例》采访了十几位上海广告人，他们或是公司创始人，创意热店老板或是独立广告人，服务的客户大小规模不等，来自中国各地乃至世界各地。最终我们选择了 5 位极具代表性的广告人，他们都在努力求生：有人逃出了上海继续工作，有人遭遇「裁员」立刻创业，有人发起了行业自救联盟，有人做起播客……他们无一例外都传递出一个强烈的信号：在这个不确定的时代，广告人要始终保持乐观，因为「广告、创意是永远可以带给人希望和力量」。
文｜万珮 鲁韵子 王半仙
编辑｜鲁韵子
发票机被封在公司里了，
连发票都开不出来
王文涛
上海迈豆广告创始人。迈豆广告创始于 2013 年，是一家致力于整合文化产业上下游的创意制作公司，代表作包括麦乐送《一起开出快乐》、《云上的音乐家》等，共有 30 多名员工。
我在 3 月中旬就已经感觉到情况不妙了。
等到 3 月下旬，客户已经非常明确，让我们能操作就赶紧操作，不能操作就全部停下，到三月底就完全停工了， 我没想到会这么严重，直接封了两个月，以前从来没出现过。
往年四五月份是很忙的，618、双 11 之前是旺季，会有二三十个项目。现在，客户量直接减少八九成，只有四五个项目。还有项目推迟了。比如说我们给交通银行信用卡做的案子「红色星期五」，原来准备 3 月中旬投放，现在不知道什么时候上。
公司的流动资金也卡住了。很多客户都是没有预付款的，而且收到发票之后，起码 3 个月才会给尾款。我们的发票机被封在公司里了，连发票都开不出来。我知道，有其他公司把发票机拿走了，但客户也不在公司了，没办法接收发票。
只能保持乐观，先熬过去。降本增效。公司福利、补贴取消了，提成之后再发。公司每个月房租大概五万，正在等开发商消息看还要不要交。
这段期间，平时不愿做的项目，我们现在都做。比如以前看不上的抖音、视频号的小片子，因为投入产出比很低，我们正常做一条片子都要大几万起。但短视频的只有几百块，要不要做？还是要跑个量，一条几百，一次性做个五六十条，这样也有几万块。就得做。
喝着威士忌云监片
我们在杭州、南京储备的团队已经都开始拍了，云监片。我们公司有些同事也去外地了。我觉得上海广告圈「跑」出去的应该都有千号人了，最起码的。
最崩溃的时刻有两个，一是，听说快要解封了，眼巴巴盼到头，没解封；另一个就是每月发薪日，账上已经没钱了。现在 5 月马上过完了，到 6 月又要发薪，每个月人员工资社保的支出有 40 万左右，都是用我自己的钱在垫付。
疫情只是一个催化剂，并不是战争，
不会摧毁这座城市
曾明杰
独立商业广告导演，前《ELLE》杂志导演，曾导演过 Tiffany、Celine、Burbbery、YSL、植村秀、欧莱雅等各品牌的上百支广告片。
我是 4 月 15 日从上海出发去了厦门。我有朋友 3 月 30 日就出去了，当时也叫我一起，但我犹豫，觉得不会封很久，后来发现错误估计了形势。
作为自由职业者，4 月在上海完全无法接单，也就没有收入。我必须想办法离开。
出去的过程并不顺利。高铁抢票需要提前 5 天抢，基本上票一释出就抢光了。我和两个妹妹一起，每天都抢，抢了两天都没抢到，到第三天，我们把携程、美团、飞猪、12306 等各种软件都用上了，候补两天后才抢到。
到了厦门，我第一时间把我出去的消息告诉熟悉的客户：我可以接单了。一个在上海的影棚棚组建了「上海人在厦门」的群，大概有 400 多人，大家可以在这个群里找人找资源。
这段时间，大量的案子都积压到广州、杭州、厦门等地，当地影棚都爆满了。我本来需要两个棚，结果只抢到一个，无奈，只能压缩场景压缩，这样拍摄角度就会受限。
一般需要提前至少两三天去搭景。现在连搭景到录制只有 2 天，我们还有 3 个场景要搭，太难了。只能请木工先把大框架做好，然后等影棚里上一个案子一结束，我们连夜快速把东西运进去，本地的设备也不够用，我们加急从横店调了设备，这样算下来，成本就高了。
曾杰明在拍摄现场
作为导演，在厦门工作最直接的困难是，此前熟悉的合作伙伴没办法用了，只能找不熟的。但厦门、杭州这些地方，人才储备是不能和上海比的。比如一个片子我找的本地剪辑师不够优质，只能到现场去看片，逐个画面告诉剪辑师，怎么转场怎么卡点，后来项目客户虽然通过了，但我自己复盘，后期可以用上海更有经验的团队。素材量虽说很大，但修片时可以只用定剪版，用网络传输给上海团队处理。
我觉得这次疫情不会给上海广告行业产生长期的影响。上海本身已经有完整的工业流程，有这么多年的积累沉淀，大部分一线品牌总部都这儿。顶多就是有些经营不好的公司被淘汰掉，但经营不好的终究也会被淘汰掉。疫情只是一个催化剂，并不是战争，不会摧毁这座城市。
我是一个导演，更能理解人生不可能一帆风顺，一定会有起承转合。就像《楚门的世界》，当某天一颗螺丝、一颗齿轮坏了，会形成一系列连锁反应。乍一看，它可能是灾难性的，但重生之后，它就形成了另一个故事，会有新的情感和新的开始。
等上海解封后，我就会回去，想骑着共享单车，去法租界经常走的那几条路，在路边漫无目的地拍拍风景，想看看会不会有变化，有些商铺可能会关掉了，也一定还会有更多我没想到的故事出现。
把我们逼得不能总为自己想，
要为这个行业想一想
马骏
上海赤马广告传媒公司创始人，董事长，2010 年底创立赤马，2016 年赤马在新三板上市，公司大约 55 人。
从 3 月中旬开始，我们公司有同事的小区有阳性、被封控，我们开始鼓励大家远程办公，这期间发生过各种意外情况，比如在摄影棚拍了一半，棚被封了，所有工作人员都被封到棚里面，几天才能出来。
到 3 月底，公司在上海完成了最后一次拍摄，整整 60 多天到现在，在上海没做过一个拍摄项目。
我开始没有很着急，总觉得疫情会过去。4 月初，危机感变大了。解封遥遥无期，单日感染者甚至能达到 2 万。4 月 10 日开始，感受到行业风向变了，甲方开始不太愿意找上海的公司，以前每周会接到 10-15 个比稿要求，忙不过来；4 月开始减少，到原来的一半。
但最大的危机是人心，不是针对公司，而是人们对城市的信心。行业还能恢复到以前那样吗？万一又来疫情呢？
我做了 2 件事，算是为行业做了一点事。
一是做了「在哪儿拍」程序。
4 月 4 日，很多上海公司已经预计到上海不能拍摄，就想转到其他城市做，提前做隔离，等拍摄任务。我就想，怎么让大家知道各地的制作人员信息，方便大家远程联系拍摄、互帮互助，比如「我是一个在三亚的摄影师，我现在可以接活，我新片场作品如下，沟通信息如下」，这样发布出去，大家不都可以联系吗？
我就让公司的程序员在 24 小时内做一套最简单的程序，行内各地的人都可以注册，只要搜索地域、工种，就能找到当地相应工种的制作人员。
程序真上线了。当晚就有八九百人注册。我们每 2 天迭代一次，甚至韩国、法国、美国的人都加进来了。
二是我发起腾讯会议连麦直播，联合业界人士进群，形成「云聊互助学习群」。
第一期的话题是「疫情下如何度过难关」，上午建好群，下午就开干。有几个老板分享说，以后遇到这种情况，先冲到公司把开发票机器、章、u 盾、打印机「抢救」出来。很实用的经验。第二期话题是「行业困难」，很多制作公司垫款很多，现金流一向紧张；现在甲方预算减少，项目少，现金流断了，怎么办？大家要一起想办法。
记得有个人聊到一半退群了，退之前留言说：你们都在这边口 high，说了这么多年，有什么意义？我这个群主就受了冲击。我想帮大家一起解真正解决问题。于是我们又干了一个群，「全国制作公司互助联盟」（PCEA），现在联盟已经有快三百人了，有了自己的 logo、体恤衫，我们号召大家签署维护自己权益的倡议书。
全国制作公司互助联盟（PCEA）的文化衫
我觉得我没有口 high，真的做了点实事。
我们在线上召开了互助联盟第一次代表大会。千禧（上海著名制作公司）的老板 paul 来做主持人，发言前 10 秒没说话。他哽咽了。说等这一天等了 15 年。
因为疫情，把我们逼得不能总为自己想，要为这个行业想一想
回到自己公司，我要想办法给员工送物资，安定员工的心；让大家一定要有事做。例会一定要开，开会还有主题，比如搞个春游主题，大家假装在春游，戴遮阳帽、穿度假装，很开心。例会上也可以分享个人感受，不论是焦虑还是难过。比起生理上的匮乏，我更担心大家精神上的躺平。
财务层面，我们还有十几个项目还在比稿。还不至于弹尽粮绝。我也在考虑公司需不需要从纯制作转向创意制作全案。我们现在已在华南、西南、北边建立了多个联络点，有外地伙伴，可以随时在各地启动拍摄。分散风险。
这次要看到行业层面上的危机，如果行业整体塌了，我们覆巢之下无完卵。所以要为了行业努力。我最喜欢丘吉尔那句话，「不要浪费一场危机」。
只要我们能帮着客户们熬过这段时间，
我们也能一起熬过去
马克斯（化名）
锐气创意（Richill Creative）创始人。锐气成立于 2021 年，是小型创意热店，业务从品牌向创意策划制作覆盖到线上传播、整合营销，员工大约 15 人。
2021 年大家都说不敢创业，我却辞职开了个公司。原本只是想着走账比较方便，没想到离职当晚就来了个大项目的全案比稿需求。之后营收超预期，Q1 的流水就过了 500 万。
到了 2022 年，我原准备扩张。后来的事，你估计也能猜到。
被封后最麻烦的是服装类客户，样衣寄送很麻烦，很多博主关在家里也不能收快递。很多博主就算收到了衣服，也出不了小区，摄影师也进不去。我们只能让博主居家或在小区里拍摄。还有一位博主被测出阳性，去了方舱，我们甚至和博主开玩笑「要不你在方舱拍一组#OOTD（Outfit of the Day，今日穿搭）吧，没准能爆！」
护肤品也没法寄样品，我记得有个博主发朋友圈，到处问朋友和邻居借产品，「谁家里有*红瓶， 买或者借都行！」
我的团队也优化了。我们编导同事提出了离职，缓解公司的压力。我们双方也谈好了以后用更灵活的方式继续合作。留下来的人，就要一起挺下去。
客户预算也紧张了，决策的周期会拉长。618 项目预算砍了一半多，有客户本来想签年框，现在也只能转成季度框。信任关系变得很重要，要让客户感受到我们方方面面都在为他们考虑，只要我们能帮着客户们熬过这段时间，我们也能一起熬过去。大家都是战友。
其实 5 月初的时候，我心态有点崩了，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当时客户迟迟没定项目和预算。有段时间我们没什么事儿干。要是取消项目怎么办呢？如果公司业务断了，是不是先给大家发基础工资，大家一起休息？
「锐气创意」的线上会议截图
我决定努力调整心态，自己开始做播客、做短视频，先充实起来。项飙说，把自己当成一个试验场。我觉得很有道理。如果客户注意到我的内容，我也可以用私域流量做更好的转化。员工也能看到，哇老板这么有干劲！那也算个鼓舞吧。有同事听到我播客里说要守住「锐气精神」，听哭了。
跟很多同行比，我们还算好。虽然利润跟去年没法比，但眼下 618 的项目能补齐过去两个月的亏损。这个时候亏得少就是赢。我已经不考虑营收这件事了。
宏观的未来肯定会是更好的。广告、创意是永远可以带给人希望和力量，经历了这些艰难时刻，广告人也会对人生有深一步洞察，肯定可以反哺到创作上。
要保证自己死不了
严凌伟
行为严究营销咨询公司创始人，前华与华高级项目总监。
2021 年底，我从华与华高级项目总监的岗位离职出来创业，加入了一家成立 20 多年的食品品牌设计公司，出任总经理，带这家公司二次创业，转型开展营销咨询业务。我们和一家知名消费品公司的老板建立了合作，他旗下有一只基金， 60 多家被投食品企业，和我们很对口，也谈成了两三个项目。等于我们非常幸运地有了一个很大也很优质的客户流量入口。
但疫情一来，咔地一下，正在推进的几个合作都被搁置了，而且这一停就快两月，并且你并不能确定什么时候能解封……
在这种情况下，整个品牌客户方的决策也是会受很大影响的，主要会有两方面担忧：一是上海封城了，客户会担心你没办法提供好的服务；二是疫情的反复，让他们的生意也充满不确定，这样在品牌营销推广上的投入自然就会做出调整，或者直接缩减预算。
对于一家二次创业的公司来说，我们年前果断地停掉了一些纯设计业务，新业务又因为疫情没进来，所以就变得资金压力非常大。后来公司的出资方顶不住，只能让团队同事们拿三千块钱的基本工资了。我是技术入股这家公司，没有带资金进去，最后就主动选择退出，以后有业务再合作。
反正我的心态还好，有活就干，没活我就退到书房自己写书。我开始把十多年的从业经历梳理成文，一是成书出版。
本来我计算了一下，今年保守能接八个客户，可以做到二三千万的营业额。现在全部被打乱，可能全年只能拿到一两个客户的单子了。
如果整个疫情防治政策保持不变，我对行业未来持悲观预期，行业会持续低迷；大家一定要及时调整自己的产品结构，开发线上业务，多开辟新的收入渠道。比如我现在就在主攻线上课程和培训产品的研发。
5 月份，我自己独立成立了一个新公司，先以最小化成本运作，有进业务就带着外包团队一起干，尽量少招人。比如我有朋友是开设计公司的，我就结合自己的策划团队，和他的设计团队，一起来服务客户，也算是抱团取暖、共克时艰吧。
这次疫情让我更加意识到底线思维的重要。不管是创业公司，还是在行业已经摸爬滚打十几年的老牌企业，大家的目标就是基业长青。所以任何一家公司都要有一个底线原则：即使哪天公司没有一个客户了，也能保证可以正常运营下去，死不了。
把做阿康的经验用在做小区团长上，
相当好使
叶子
资深 Account，多年在国际广告公司工作，现为驻上海 BD（Brand Director，品牌总监），带领二三十人的团队。
我自己这两个月来不算艰苦。4 月 1 日开始，公司每周固定发一次物资，这给了大家很大的关怀和安慰。虽然花了不少钱，HR 是一单一单找跑腿送的，跑腿的费用都比物资高了。
每周五 6 点有一个 happy hour，大家在线上用 zoom 一起玩游戏、聊天儿，还挺开心的。Creative Director 还在线上教大家调酒。
从 4 月开始，我就在小区里沟通各种物资和需求，当起了团长。多年来我做的是 Account，这个职位要有领导力，要在项目里要成为主心骨，要高度专注于细节，随时准备处理危机，挺适合当团长。
我担任了其中一个团长，才发现团购是很麻烦的一件事，简直不亚于 account 的工作。
要保证产品靠谱，要是复合标准的正规产品；供应商要靠谱，不会骗钱、以次充好或者莫名其妙流单。我们总共 50 个人，不算多，很多团购都要求三五十份。我就去要 argue 价格和份数，还要保证生鲜冷链，不能货到了却变质了。一切确定了，再问大家需不需要团，会不会改单，大家一个个接龙确认，我一个个确认付款，不能出错。单来了，还要安排人手分发。每个团我都需要两三天的时间才能搞定。
我把这些都当成自己的项目来做。
关了一个月之后，一切没有好转。小区不断有阳性病例，但没有通知，我带头到大群要求信息透明，业委会不喜欢有异议的人。我就尽量说一些中立的话，这也是 account 的素质。比如有人会很冲：「你这个信息为什么不公布呢？」我就说：「信息公布是很重要的，我们也不希望侵犯别人的隐私，但知道哪户是阳性的话，同层和上下层邻居才会更好地防护。」这样不会被挑出错。
我需要全盘 account manage。
我也绝望了很长一段时间，但整体来说我是幸运的，生活没有受大影响，至少工作是可控制。老客户对我们也比较理解。公司一直以来做的都是长期规划，年度品牌 campaign 还是有的。
做了这么多年广告，我还是坚信，广告本身不应该只是广告，而是可以传递情感，打动人心的。即使是在今天，三十多年前的经典广告依然能鼓舞我，能激励人心。这是在这个行业最让我引以为豪的部分。
锦/囊/自/救
《案例》整理了疫情期间上海广告人组织的一些互助工具和社群，注册及联络方式如下，欢迎大家自取或扩散给有需要的同行

在哪儿拍
「在哪儿拍」是 2022 年上海封控期间开发的数字影视服务平台，整合行业供需资源, 为广大广告及影视行业从业者提供地域间拍摄的链接。「在哪儿拍」汇集了不同地区的导演、摄影师、美术、灯光师、制片、后期和代理商等信息， 解决疫情期间拍片难的问题。
全国制作公司互助联盟
Prdocution Company Exectuives Assemb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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