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54年夏,两名钦差携顺治帝的敕书,自北京来到福建安平。清廷招降郑成功的运筹终要水落石出。


在弘历、隆武、鲁王政权等南明势力渐次退出舞台之后,郑成功统帅着东南最强大的反清力量。郑氏长于海战,南到广东北到江南全在其海军力量投放范围之内。这一带本身又极度不稳,近十年来屡剿屡反,清廷在中国最富庶地带的统治随时有崩塌可能。


能灭最好,但灭又灭不了。清军长于陆战短于海战,郑氏主力浮于海上,鞭长莫及。


灭不了那就抚。一年多的谈判中,清廷打出三张牌。第一张牌是郑成功之父郑芝龙。他早年被清军诱降带到北京,现在以父亲及郑氏集团前掌舵者的身份,向郑成功再三发出信件,动之以情,说之以势。第二张牌是高官显爵,授郑成功以海澄公之位,挂靖海将军之印。第三张牌是保持现状不变的承诺。郑成功只需归顺,即可保有军队,继续镇守沿海,不必进京。


郑成功没说同意没说不同意。他的策略是报天价。先说爵位不显,再说军阶不高,又嫌清廷划给的泉、漳、潮、惠四府之地狭窄。要是清廷能将浙江、福建、广东三省交给他管辖,那倒是可以谈。


事后看,郑成功从未认真考虑接受清廷招抚,保持谈判通道只是为争取时间,缓释压力,能拿到一点实惠就更好。比如说,郑成功在谈判期间就派人到泉漳潮惠四府征税,当地清政府不知如何是好,打出去的话影响谈判大局,不打出去的话被对手上门征税岂不是笑话。


站在清廷立场,谈判总要有了局,不能无限期拖下去。降与不降,总要郑成功给个说法,于是便有两名钦差前来。他们带来了这三张牌,以及对郑是否有诚意的一个测试法门。


剃发。


郑成功你若是真要归顺,便请剃发。如若不剃,那便不必多说。


剃发令立即测出郑成功的底线,太极谈判术戛然而止。事后,郑成功在给郑芝龙的信中说道:“在清朝总以剃发为是,在儿总以不削发为是。”


剃发令是满清入关后发明的终极忠诚测试。经历了早期的反复后,清廷把它当作不可动摇的原则。


作为一种信号,剃发实在太好用。


最好的信号应该是这样的:发出它需要付出昂贵代价,所以无法伪造。一旦发出,它清晰透明不可遮掩,不给两面人留下空间:发出你便是我的人,不发出你便不是我的人。


剃发具备所有这些性质。在明朝社会和文化环境中,剃发即背弃祖先。明末士人所谓亡朝廷与亡天下之说即从此来。一姓亡了没什么了不起,中国人早习惯了。但宗法、文化、生活方式、价值观亡了便是亡天下,不可接受,而发型在此时此刻成为承载这一切的符号。剃发者向所有人发出无法遮挡的透明信号:效忠清廷,与过往一刀两断。虽然发剃了说起来可以再长回来,但发易剃难长,长回来需要花时间,这额外增加的摩擦成本使得它在生死立决的乱世中变得不现实。城头变幻大王旗,但发型没那么好变,变回来之前,头已经掉了。


满清入关,兵力最强盛时也不过十万,到完全平定各处之前,无论什么时候其兵力相对于南明军力都居于少数。虽然极广大的土地、极众多的人口表面上臣服于其下,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与坐在火山口上无异。在兵威极盛之时,需要尽快让尽可能多的人交上不可撤回的忠诚证明书,满清找到了钥匙。


剃发将忠诚从不可洞察的内心状态变成外部可观察不可撤回的行为。剃发好用到甚至不需要上交人质。从清廷角度看,人质太多也不方便,剃发即可,好用价又平。


明清之际十余年的激烈武力对抗,一条主线便是围绕着剃发与不剃发,而满清执行政策越来坚决,越来越无商量余地。原因正在于此:你越难接受,就越要你接受。惟有你视若珍宝的东西才能用来作投名状。以几十万异族力量统御上亿民众,没有比这更好的工具。


在清廷钦差前往福建作招抚郑成功的最后努力之前,北京紫禁城里已经发生过一场剃发引发的血案。


历仕明、大顺、清三朝的大学士陈名夏自称有一计可安天下:“只依我两件事就可——一是留起头发,二是恢复明朝衣冠。”


陈名夏是真心为清廷画策,他看到了江南西南连年反抗的表因,却既不懂信号学也不懂清廷的深心。顺治皇帝一怒,便拿这猪队友祭了刀。


留发不留头。信号不只是信号,信号就是实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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